楊廷和覺得實在是太難了,剛才那段回答又有什么問題?
你朱厚熜能不能不要這么神經質了!
第一次上朝就說以后不想上朝,這到底要干什么?
還有:你為什么總拿我楊廷和開刀,我今天還啥事也沒提啊!
就為了讓我來反駁你,樹立我和你不對付的印象嗎?
站外面的人其實根本都沒聽清楚皇帝說了什么,見到前面齊刷刷地跪了下來,而且前方一下子議論紛紛眾人開口,他們也都茫然地跟著跪下。
等大概聽明白了楊廷和他們慷慨激昂的勸諫,才知道皇帝剛才竟然說了“朝會不開也罷”的話。
眼淚都快出來了,難道又是只見太監和幾個重臣嗎?
御座之上,朱厚熜挑了挑眉開口:“不知道朕為什么這么想?那就都聽好了。”
底下總算安靜了下來,朱厚熜提高了一些音量:“朕初登大位,見到的就是群情洶洶、憤然上疏。其言夸大,朕一覽之下朝堂竟無一人公認賢明。朕觀朝堂有三風,攻訐成風,夸大成風,務虛成風!”
“吏部尚書王瓊,戶部尚書楊潭,兵部尚書王憲,工部尚書李鐩,左都御史陳金,大學士梁儲、蔣冕…”朱厚熜一口氣念了很多重臣的名字,“有多大的問題,現在要全然被彈劾,包括首輔在內?”
“這是試探朕的用人喜好,還是向朕宣示朝堂中有一股洶洶力量,讓朕不得不掂量一下輕重先辦掉一批人信重一批人?”朱厚熜陰惻惻地頓了頓,“上疏彈劾的,大多是六科給事中、都察院御史。你們可以風聞奏事,但就如此不公忠體國,如此夸夸其談嗎?將朝廷重臣都彈劾了一個遍,你們是要朕都全辦了嗎?”
矛頭指向了言官,許多人心里一下子松了很多。
這么說這回是會錯意了?陛下竟然不準備對朝堂大動干戈,反而指責眾臣在這新舊之際彼此攻訐不是忠公體國之舉。
“特別是伱,齊之鸞。”
雖然沒有一下子大肆轉頭去望,但天子突然指名道姓,其他人偏轉著眼珠子的目光還是令夏言旁邊的齊之鸞頓時如芒在背。
朱厚熜輕笑起來:“讓內外文武大臣及非軍功而得封拜者寫自陳,讓科道查劾奸佞小人。怎么,現在國事千頭萬緒,在你齊之鸞看來第一要務是來一番大清洗?”
齊之鸞被點名,出列跪下磕頭之后就硬著頭皮說道:“百官在職者,若是小人而非賢明之士,則危害更甚!圣君在位,其第一要義便是擇賢而用之。國事千頭萬緒,若要厘清則第一要務便是用人!臣上疏奏請陛下召費宏還朝,就是為國薦賢,何來大清洗一說?陛下之言,臣不盡認同!”
“還有你張九敘。”朱厚熜又點了吏科都給事的名,“你彈劾梁儲結附權奸,王瓊依阿權幸,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工部尚書、左都御史等多人庸陋不職。要依你所言,一位閣老,九卿去其五,這不是大清洗是什么?”
張九敘也站出來跪在了齊之鸞旁邊:“臣所言屬實,請陛下著有司嚴查。”
“按照規矩,這時候你們就要去冠自辯,是不是?”朱厚熜先看向了梁儲,隨后卻問王瓊,“王德華,你可有話說?”
他稱呼的是王瓊的表字,王瓊之前一直聽在耳中。
眼下見到梁儲果然被一起彈劾了,而且是被同一人彈劾的,他說同病相憐果然不假。
王瓊聽了朱厚熜的問話,出列跪下來之后就語調鏗鏘地說道:“臣王瓊過去確實與內臣,與錢寧、江彬二逆有交往,與寧王也曾有書信往來。但張九敘之言,臣不敢茍同!”
“陛下,王瓊已自認通逆之罪,請陛下即著人拿問,明正典刑!”
朱厚熜覺得上朝那味真的來了,這就是朝爭嗎?后半句不問,認了有交往就是有罪。
聽張九敘慷慨激昂地建議,朱厚熜卻只微笑著等王瓊說完。
眼神瞥過一旁的楊廷和,只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憂意。
所以你楊廷和擔憂什么呢?
“站起來說。”
朱厚熜這話是對王瓊說的:“王卿身為吏部大天官,想來必有一番不同的見解。”
“臣謝陛下隆恩。”
王瓊內心有些激動。
他終于明白梁儲之前為什么喊他一起說話了,原來是自保加暗示。
與王瓊相比,梁儲顯然更了解天子。
所以,他提到自己豐富的履歷,應該是在暗示自己天子更看重一個人辦事的才干吧?再聯系到之前天子對他有些尊重的稱呼,王瓊心里有了底。
他站了起來看了張九敘一眼之后就說道:“若說通逆,也是王守仁一把火燒得不好,將逆王府中與文武百官的書信全焚毀了,要不然張給事口中的通逆之臣,那就數不勝數了。再說依阿權奸,劉瑾、錢寧、江彬在時,朝中又有幾人與他們只有公事往來,從無私交?”
“臣治理漕河三年,有漕河圖志八卷;臣改任戶部郎中,轉官河南右布政使,其時弘治年間,臣悉心用事,怎么那時就能有勤勉、干練之名?正德初年,臣是與劉瑾有往來才步步高升,但其時面對劉瑾兇焰,閣臣又有何作為?”
“臣任戶部尚書時,舉國財計心中無漏,那時也有人稱許臣有才干。倒是臣與彭澤爭兵部尚書后,聲名日差。臣舉薦了王守仁,在河間設總兵,湯麻九造反,各地捷報頻傳,先帝不吝賞功,臣得封少師、太子太師。先帝病重,又降恩令臣遷任吏部尚書。”
“現在先帝大行了,臣便成了依阿權奸之輩。臣自正德八年便已是一部尚書,此后臣之任事,全出于先帝!張九敘,你何不說先帝是權奸后臺?”
被這么一頂大帽子丟了過去,張九敘怒不可遏,頓時說道:“陛下,王瓊大不敬!先帝只是受人蒙蔽,王瓊竟如此妄議先帝!”
王瓊竟一轉身面向朱厚熜,行大禮喊得極為大聲:“臣王瓊彈劾大學士楊廷和、毛紀羅織黨羽、朋比為奸,使內閣超然六部之上,視九卿為無物;張九敘、齊之鸞等言官媚上求榮,甘為走犬,不知公忠體國,以風聞奏事之權構陷忠臣、行黨同伐異之實!”
梁儲、蔣冕已經被人彈劾了,王瓊現在的矛頭便直指楊廷和、毛紀。
但其中用意,朝堂中人又有誰不明白?
黨同伐異這個詞,皇帝之前說的時候大概還只是夸大其詞,想要用“互相攻訐”把這一波內斗輕輕放下。
但王瓊現在說的是“羅織黨羽、朋比為奸”,而張九敘、齊之鸞的行為則被王瓊定性為構陷忠臣,是楊廷和羅織的黨羽在黨同伐異打擊政敵。
皇帝聽了會怎么想?皇帝怕不怕能有這么多黨羽、走犬的首輔?
“你…你…”張九敘氣得滿臉通紅,隨后只得說道,“陛下明鑒,王瓊劣行斑斑,請陛下治罪!”
朱厚熜又笑著問梁儲:“梁閣老,你怎么看?”
梁儲也干脆,摘了帽子就出列跪下來:“臣忝任閣臣,無所作為。今既不容于朝堂,臣老邁不堪其辱,請陛下容臣退隱鄉里,保全骸骨。”
他也不說自己有沒有什么罪,直接坐實了被黨同伐異的指責:說是不容于朝堂,不堪受其辱嘛。
王瓊已經說了,劉瑾、錢寧、江彬,乃至于現在仍然存在的谷大用、魏彬、張永等人,他們的存在不是沒有道理的。那時候閣臣都沒辦法,他王瓊與人家結交算什么罪過?要查結交內臣、幸臣,查通逆,查有沒有銀錢往來,那敢查到底嗎?
至于梁儲,他已經是堂堂閣臣了,真要論起來的話他才是首輔,他又何必結附權奸?多年來他不就是老好人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那種。
言官是真的不懂劉瑾、錢寧、谷大用等人得勢的局面里做事有多難嗎?當然不是,只不過現在要借題發揮罷了。這臟水潑在誰身上,看誰勢弱而已。
朱厚熜再次問向楊廷和:“楊閣老,對王德華的彈劾,您又有什么想說的?”
一臉不偏不倚的姿態。
楊廷和已經被指責結黨了,他再不能退縮,出列堅定地說道:“王瓊賄結權奸以圖幸進,小人之舉!內閣協助天子,參預機務乃是本職,何來超然六部一說?六部九卿職權分明,內閣從未插手其事!倒是王瓊劣跡斑斑,陛下或未可知,臣權且列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