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這些參與叛亂的佃農被國師押去做苦工,還是做軍功,跟他們半毛錢關系沒有,士紳們還基本擺脫了這次危機。
有了“守法士紳”的匾額,除非朝廷徹底不要臉,否則大概率是不會大動他們的。
整筆交易,雖然有其他細節條款,但核心內容,無非就是各家用幾千石糧食,來換個平安。
這對于士紳來說,絕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條件。但是,也有精細人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之前國師可是說的“以工代賑”啊。
這里便是要說,華夏古代,賑災主要有三種思路。
第一種,就是開倉放糧救濟,糧食白送,也就是一口粥吊著命,餓不死也沒力氣鬧事,只適用于小規模(單一府縣級別)的災荒,一旦災荒規模跨州連府,那就不好使了,因為災民會大規模流動到有糧食的州府,吃完了就去下一處,沒糧食吃就鬧事,這么賑災是賑不完的。
第二種,就是不少宋朝士大夫主張的放任自由......嗯,換到姜星火前世,就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雛形,也就是黃知府“遇到困難睡大覺”的路數,精髓就是朝廷千萬別管,只需要頒布政策給予地方救災者相關獎勵,然后等著其他地區為了謀求災區高糧價利益,主動輸送糧食販賣,進而平抑糧價就可以了。
跟第一種賑災思路相比,一旦面臨中等規模的災荒,這招雖然看起來挺不靠譜,但是必須要承認的是,在趨利避害的物價自然調控下,一般還真挺好使,當然了,代價就是會餓死不少災民。
第三種嘛,便是以工代賑了,荒年以工代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早始于春秋齊國齊景公時期,《晏子春秋》有一段故事即“齊饑晏子因路寢之役以賑民”,也就是說,當時發生了饑荒,大夫晏嬰諫言發侖粟賑濟,但齊景公沒有同意,當時齊景公正計劃建筑一個“路寢之臺”,晏嬰便假手筑臺之名行賑災之實,他命令下屬官吏以高酬雇傭災民,并加長道路有意寬緩竣工日期,把路寢筑得高大宏偉,讓災民度過了災荒年歲。
無獨有偶,我鐵血大宋除了放任不管,也嘗試過這種賑災思路,譬如宋神宗熙寧八年的時候,同樣是江南發生災害,越州知州趙抹奉命前去救災,他除進行賑災之外,還招募三萬民工修筑城墻,對災區的民工既發給工錢又發給糧食,等于出了兩倍的工錢.....當然了,鐵血大宋雖然有錢,但是這么多人的工錢,地方官府一時半會兒也湊不出來,所以是走的當地士大夫借貸,而且為了使有錢人愿意借貸,規定由官府負責在賑災結束后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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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士紳都是飽讀經史子集的,也確實有很多宋代士大夫家族傳承下來的,所以他們很快就想到了宋朝過去發生在江南的賑災案例。
“莫非,國師還要額外朝我們借錢借糧食來養活這些人?”很多人開始互相交換起了眼神。
捐幾千石糧食,換個“守法士紳”的匾額,是劃算的買賣。可要是再借出去糧食和錢財,作為工酬,那他們可就虧大了。
事實上,這既是經濟賬,也是以工代賑在清代以前從未有過大規模推行的原因。
便是說以前做工,官府都是直接征徭役,現在做工,官府還得借錢養著你們?那官府為啥不走“自由放任”這條路呢?你們活不下去關黑心知府什么事?
賑災有三種選擇,而地方官員搞以工代賑,就是選了一條自己最惹麻煩的路,除了真的為國為民不怕仕途毀于一旦的好官,沒人會這么選。
因為在古代,組織大規模以工代賑的難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在災難面前,古代的官府人手非常不夠,而且通常守土有責,自保都來不及,怎么組織?即便是組織了,災民里面總會混進來綠林好漢、類似白蓮教等教派的教徒、游手好閑的市井潑皮等等,這些人是不會老老實實干活的,不僅不干活,還會起來鬧事,甚至要趁機“舉大事”。
元末幾十萬民夫修黃河,來了個“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說白了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嗎?人一多,什么人沒有?災年亂世,還缺想要冒頭的英雄漢嗎?
所以,想要搞以工代賑,需要兩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其一是有足夠人手和組織、管理能力的官府,其二就是足以鎮壓任何鼓動災民鬧事的軍隊。
士紳們互望了一眼,很快就有人試探性地發問了:“國師說的以工代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押這些白蓮教叛軍,去做工當苦力嗎?”
“對啊,國師,“賑”我們能理解,便是賑災,何謂“工'呢?”
“工,自然就是負責水利工程的民夫。”姜星火淡淡解釋道,“本國師準備組建一支規模比較大的民夫隊伍,專門負責修整水壩、河道、溝渠、泄洪湖等水利工程。
“這個規模大,指的是?”
“怎么也得幾萬人吧。”姜星火給了個保守的數字,實際上,真正到了以工代賑的時候,肯定遠遠不止幾萬人的規模,而是十幾萬,乃至幾十萬!
但即便如此,這個數字還是嚇了松江府的士紳們一跳。“幾萬人?!”士紳們又倒吸了一口冷氣。
畢竟,平日里修橋鋪路搏個美名,所需的人手不過是幾十人、一百多人罷了。何曾想象過這種大規模的治水工程,是何等壯觀的場面?
當然了,場面多大倒在其次,士紳們心里的小九九,是以工代賑支付給災民,或者說被收降的白蓮教叛軍的糧食,從誰那里出?
士紳們當然不覺得國師會跟宋朝的越州知州趙抹一樣好心,還給人發工錢,但是必要的糧食,總該是要出的。
可這個糧食,卻是萬萬不能從他們身上出的。
士紳們所期盼的最好的結果就是,國師幫他們修好水利設施,一文錢、一粒糧食都不要他們來出。
“那所的食,常州府那邊夠嗎?”
領頭的老者試探性地問道,其實就是在問,需不需要他們來出糧食,如果需要,那估計就得談崩了。
“夠。”
姜星火瞟了他們一眼,手指有規律地敲擊在餐桌上,說道:“放心吧,簽了契書,以工代賑不需要你們再出糧食了。”
見國師似乎好說話,很快就有人得寸進尺地討價還價了。“那這幾千石糧食,還能不能商量商量?”
姜星火挑眉,目光掃過去。
被他目光掃到的士紳們,頓時噤聲。
好像被一頭洪荒猛獸盯上了,他們心生畏懼。“你,得多交兩千石。”
“國師,朝廷總該有個規矩吧。”其人硬著頭皮道。“規矩?”
姜星火搖頭失笑,語帶譏諷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欽命我負責江南治水、賑災,那這里的規矩,便由我來定,你們若是不服,盡可去南京找陛下評理去。
眾人啞口。
姜星火繼續說道:“當然,你們若是認為自己有能耐,也可以選擇與我作對。但是,你們要考慮清楚,這樣的結果......”
他停住了,笑容愈發淡漠:“你們承擔不起。”士紳們沉默了。
他們知道姜星火不是在嚇唬人,他真的能做到這一點 畢竟,連丁梅夏都斗不贏的人,他們算哪根蔥?士紳說起來強大,是強大在整個階層的全方位影響力上,而非他們一家一姓。
一時間,整座大廳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良久之后,終于有人開口了:“好,我白氏愿意繳納糧食。“我也愿意交。”
士紳們紛紛應允,唯恐慢了半步,就錯失了這次機遇。最終,在一陣寂靜中,只剩下領頭的老者。
他看了一圈四周,見沒人搭理他,心中頓感嘆息。
前來赴宴時,可是約定好了攻守同盟,可眼下在國師給出的“贖罪”機會面前,卻是各個爭先恐后地獻媚了起來。
“我,我也愿意.....”
這一刻,黃子威愣愣地站著,眼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錯愕。這還是他所認識的松江士紳嗎?
什么時候,這么容易妥協了?
須知道,黃知府此前想要做點事情,無論是基礎建設還是司法裁決,任何事情,哪怕屁大點事情,只要涉及到了本地有權有勢有影響力的士紳,那么必然會困難重重。
請人去酒樓設宴,得挨著請三四頓才能擺平一件事,搞得他這個松江知府成了孫子。
所以后來黃子威索性就開始擺爛了,愛咋咋地吧。
聽說國師姜星火前來,黃知府并沒有對國師抱有任何幻想,他覺得,國師就算是再無所顧忌,再手握屠刀,也不可能把全體松江府的士紳,無緣無故屠戮一空吧?便是勾結白蓮教叛軍這個罪名都不夠,因為這里的士紳,在朝中任職的子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勢力牽扯太多,朝廷除非瘋了,否則根本不可能干這種撅自己統治根基的事情。
畢竟,說白了皇帝才是最大的地主,地主何苦為難地主?
若是把一個重要的府里面的全體士紳都給宰了,那天下地主和讀書人必將人人自危,這個王朝也就失去“士心”了.....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嘛。
黃子威從來都沒想過,竟然能有人逼迫士紳們乖乖掏腰包的,更沒想到,士紳們竟然這么順從地配合?
這簡直就是顛覆了他過去的認知。“好了,簽字畫押吧。”
姜星火淡淡地說著。
在場士紳猶豫片刻,紛紛咬牙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等所有士紳都簽訂好契書,想要離開時,姜星火復又敲了敲桌子說道:“把粥喝完再走。”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此言一出,倒是把士紳們弄得愣了愣,他們自然不可能聽說過未來朱柏廬寫的《朱子家訓》。
只是覺得,國師大人,還真的出口即成箴言啊。于是,倒也捏著鼻子喝了下去。
眾士紳散個干凈,姜星火揮了揮手,身后的甲士們也走出屏風,曹松恭謹地侍立在他的身旁。
姜星火看著手里捏著的幾張紙,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士紳們以為是掀屋開窗?
事實上,這張紙簽了,他們實際統治民間的根基,就被挖斷了。
十余萬的佃農,從此以后,將成為手工工場區的一份子,再也不會回到田間地頭接受他們的人身統治和思想束縛了。
而且,這些見識過新式生活模式的人,是有自己的社會關系的,他們必將一傳十、十傳百,把第一次工業變革的火種,傳遍整個江南,乃至天下!
到了那時候,士紳們再意識到自己究竟舍棄了什么,可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