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黨,到底是什么東西?竟然能覆滅大明?”
寒風吹過,朱棣龍袍上繡著金色的五爪金龍隨之浮動,仿佛冷眼睥睨著隱藏在未來的敵人。
作為帝王,朱棣可以容忍大明滅亡于所謂的李自成流寇起義軍之手,畢竟,這幾乎是歷朝歷代都逃不過的宿命,要么亡于起義,要么亡于篡位,要么亡于外敵入侵,絕大多數都是這三個結果。
甚至從朱棣的性格來看,亡于起義,都比孤兒寡母被人篡位強。
被人篡奪江山,再按個屈辱性的封號茍活下去,反而不如堂堂正正地站著死。
而東林黨,按朱棣的理解,似乎就很像是在內部篡奪大明的組織。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朱棣也沒理解錯,姜星火馬上就印證了他的觀點。
“東林黨是在二百多年后,以江南士紳為主形成的官僚政治集團,名稱來自宋代楊時講學的東林書院,江南士紳們發起東林大會,制定了《東林會約》,規定每年舉行大會一、二次,每月小會一次,把讀書、講學與討論廟堂局勢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姜星火緩緩說道。
聽到不是篡奪大明的組織,朱棣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更加眉頭緊皺。
因為這個所謂的“東林黨”,雖然明面上沒有篡奪大明的江山,但這種士紳集團抱團形成團體的危害,朱棣一清二楚。
這相當于,在江南由多了一個不是小朝廷的小朝廷!
“竟然敢公然借由讀書講學的名義抱團營私?”
朱棣不滿地問道:“地方官府不管嗎?”
姜星火笑了笑,道:“不管,而且大力資助,因為地方官府同樣是東林一派,他們的利益立場是相同的。”
“一丘之貉!”
朱棣的目光陰沉。
大明,以科舉取士。
這就注定了,民間講學這件事,是極為敏感的。
可以講,但絕不能擴大化,乃至形成南宋那種大規模的書院化。
否則,講學的院長,就會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朝廷官員,成為幕后宰相。
而且即便不說書院的高層,單說書院本身,也是會出問題的。
畢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什么是江湖?
這里的江湖,指的當然不是打打殺殺的武夫們,而是范仲淹所謂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如果讓一群身處江湖的讀書人聚在一起,那他們不討論點大明廟堂的事情,反而奇怪。
而這種書院,若是成了規模,那便可以引導士林輿論,繼而影響大明廟堂,對于大明朝廷來說只會增加更多的矛盾和內耗,重蹈唐朝牛李黨爭的覆轍,絕非是什么好事。
朱棣很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再結合江南士紳一貫以來的德行,只需要略加設想東林黨會搞出點什么事,就不由地讓他眉頭一皺。
“那東林黨的主張,都是什么?”
姜星火沉默了幾息。
朱棣隱隱感到了不妙的意味。
果然,姜星火的回答也沒讓他失望。
“第一條,東林黨主張放開言路。”
“也就是政事歸于六部,公論付之言官,使天下欣欣望治。”
朱棣的臉黑了一分。
“第二條,反對皇帝征收礦稅。”
“認為皇帝派礦監、稅使到各地征收礦稅,是與民爭利的弊政。”
朱棣的臉黑了兩分。
“第三條,反對宦官干政。”
“認為宦官之害非比尋常,必須恢復祖制,宦官不得干政。”
朱棣的臉黑了三分,徹底繃不住了。
“荒唐!”
“——齊泰黃子澄都不敢這么搞!”
這個所謂的“東林黨”,每一條主張,聽起來都是那么的為國為民、光明正大。
可朱棣很清楚,如果大明到了王朝末年還要這么搞,那么走向覆滅的結局,其實是必然的。
就拿最后一條來說。
到了王朝末年,皇帝長于深宮、養于婦人之手,勛貴武臣也早就爛完了,想要振作朝綱,不依靠跟自己一條心的宦官,能依靠誰?
朱元璋禁止宦官干政,那是因為老朱太猛,根本不需要宦官。
而朱棣,恰恰是開了大量使用宦官這一先河的明朝皇帝。
這里面固然有朱棣在燕王時期,就在府中培養了一大批能文能武的宦官的緣故,朱棣不僅讓這些宦官帶兵打仗,如鄭和等人,還讓他們代表自己出使外國。
但更重要的是,朱棣作為皇帝,很清楚地認識到,宦官對于皇權,是一種重要的輔助,而且用起來,比使用外戚的代價,要小得多。
所以這最后一條,就跟內閣一樣,是在打朱棣的臉。
只不過剛才是姜星火打他的臉,現在是還不存在的“東林黨”打他的臉。
另外兩條,放開言路,必然會導致大明朝野思想不統一;而反對皇帝收礦稅,朱棣想都不想就知道,這里面的貓膩大得很!
士紳集團為什么會反對皇帝收礦稅?難道真是為民請命?不可能的!
根本原因,一定是收礦稅動了士紳集團的利益。
而沒了礦稅、鹽稅、茶葉稅等稅種,會使得明末的財政收入來源更加單一,朝廷的稅收來源基本全部依賴于普通自耕農的土地稅,這會直接導致大明的財政拮據!
朱棣再稍加回想一下剛才姜星火所提到的崇禎元年旱災,就明白,一旦各種天災不斷,造成了大量自耕農破產,大明基于土地稅的稅基就會塌陷一個角。
而盜匪裹挾流民形成的流寇,為了活命,會向其他布政使司的地域流竄,繼而導致更多的自耕農因戰亂主動或被動地加入流寇。
大明的稅基,至此徹底崩塌。
所以姜星火說大明亡于東林黨,真的一點都不冤。
東林黨就像是一群倉庫里的管理員,打著為倉庫主人好的名義,把倉庫里的東西,都搬到了自己家里。
不僅勸倉庫主人不要派人追查,忍忍算了,還說這是為你好。
若是角色是倉庫邊上的尋常鄰居,心思齷齪些,倒也樂見倉庫主人這個狗大戶被挖墻腳,甚至還會向管理員們要求分一杯羹。
但現在的問題是,朱棣就是倉庫主人啊!
朱棣相當于眼見著自己給子孫后代積攢下來的家業,被一群管理員給光明正大地搬走,心中豈有不氣之理?
“書院、講學、言路,朕要統統禁止!”
姜星火反而笑吟吟地說道:“巧了。”
“什么巧了?”朱棣蹙眉問道。
“張居正也是這么想的。”姜星火收斂笑意。
“張居正,禁止言路,毀掉天下書院,聚眾講學以下獄論罪。”
“僅僅十年,政熄人亡,數十年后,東林崛起。”
“當然,若是沒有‘工于謀國,拙于謀身’的張居正力挽狂瀾,十年變革積蓄國力,恐怕在我預測的未來里,大明還挺不到那時候。”
朱棣沒由來地眼皮一跳。
他沒想到,這個未來的大明首輔,敢號稱“吾非相,乃攝也”的文官,竟然這么狠。
這完全是不顧自己身家性命,以一己之力推動變革大明。
硬生生地給大明續了一口氣!
想到這里,朱棣反而有些敬佩起了這位類似王安石,甚至猶有過之的未來之人。
“所以啊,士林言論這種東西,堵不如疏,掌握在自己手里,比縫上江南士紳的嘴容易。”
姜星火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
朱棣若有所思地問道:“那既然禁止書院、講學、言路行不通,姜先生的意思是?”
姜星火見朱棣領悟了他的意圖,正色說道。
“創辦以六門自然科學為主,十余門社會科學為輔的科學書院,以科學和改良荀學的結合,用來取代程朱理學。”
“你問什么是科學?”
“程朱理學能解釋的東西,我的科學能解釋。”
“程朱理學解釋不了的東西,我的科學一樣能解釋。”
“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經濟管理.大明所需的方方面面,都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從我之前講課的內容,相信陛下明白,姜某所言非虛。”
若是換個旁人來,朱棣定是不信的。
可是姜星火說出這話,還是帶著“陛下”說的,朱棣開始考慮信一信了。
不過以科學對抗程朱理學的事情,朱棣還要繼續考慮考慮再做決定。
畢竟,《變法八策疏》里的內容,并沒有這部分,朱棣也下意識地想到,若是扶持起一個新的學說,難道就不會變成另一個程朱理學嗎?
若是與新的手工業階層相結合,恐怕也不是不可能形成程朱理學與江南士紳階層相結合的那種效果,同樣會威脅皇權統治。
朱棣的心思,姜星火自然也能猜度出一二。
但姜星火卻并不著急說服朱棣。
道理也很簡單,推廣科學,用以對抗舊的程朱理學,其實是變法進入到某個階段后的必然。
這里面的道理就不用細說了,略一思量就能想明白。
所以,眼下朱棣是否出于鞏固皇權的考慮,不愿意同意大規模推廣科學,姜星火并不在意。
等給朱棣展示展示科學技術的威力,幫朱棣解決一些程朱理學根本不可能解決的難題,朱棣就會“真香”了。
姜星火只是做了些鋪墊,在朱棣的腦海中,深化了之前植入的“科學”這個概念。
旋即,朱棣也有意跳過了這個話題,問道。
“那在姜先生預測的未來里,東林黨,最終如何了?”
聽到這個問題,姜星火的手指慢慢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吟了一首詩。
“謙益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吟完詩,姜星火搖頭嘆息道:“可惜,還是水太涼、頭皮太癢。”
水太涼?
頭皮太癢?
朱棣頗有些迷惑不解。
感謝“一字何解”老爺的上盟,沒加新建的盟主群的盟主老爺可以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