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歪脖子樹上,烏鴉飛過。
“嘎嘎嘎”
看著寂靜無聲的三人,姜星火開口說道。
“顯然,你們應該都意識到了,《國家管理學》里第一部分,封建國家的管理,問題的根源就出在實際上執行封建國家管理的人,也就是小吏階層的身上。”
“之前我們講過,小吏因為沒有上升渠道,所以只能求財,而橫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會把橫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攤到普通老百姓頭上,這就是他們求財的方式。”
“但是能因此就不進行稅改嗎?或者說,新任鴨城招討使,面對洶洶民意,能接著收包括‘麻餉’在內的一系列的苛捐雜稅嗎?”
姜星火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朱高煦搖了搖頭道:“俺覺得不能,形勢所迫,不改不行。”
“這便是了。”姜星火說道,“封建國家管理,尤其是封建國家的稅收管理,一直存在著‘明稅輕、暗稅重、苛捐雜稅無底洞’的特點。”
“在封建國家法律明文規定的正稅以外,還存在著各種巧立名目的雜稅,不僅加重了普通老百姓的負擔,而且還為各級官吏的橫征暴斂提供了由頭,久而久之必然會激化矛盾.所以說,就像是新任鴨城招討使必須把包括‘麻餉’在內的一系列苛捐雜稅并稅計費一樣,歷朝歷代,也都會搞合并稅制這一套,而結果就是如黃宗羲定律一樣,合并的次數越多,百姓的負擔越重。”
“那依姜先生之見,該如何解決呢?”朱高煦想了想后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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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很確信地說道:“所有問題的根子,都在吏治上,吏治的根子,就跟‘吏治’這兩個字的含義一樣,不在官而在吏,不解決小吏的問題,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
“但如今小吏的問題,經過歷代封建國家管理的疊床架屋構造,已然是不能輕動了。”
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如同碼農界有一條至理名言“如果代碼有bug也能運行,那也請你別再修改它”。
因為一層一層的bug代碼摞起來,早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了,只要一動,整個體系馬上崩潰。
換到吏治這個問題上,也是一樣的。
姜星火的話語,讓眾人都有些觸目驚心,因為姜星火開始給他們列數字了。
“為了保證封建國家管理的順利運行,封建王朝必須做到上下相制,在漢朝時,官員總數大概有七千余人;到了唐朝時,大概有一萬七千余人;到了以‘冗官’著稱的北宋時,則是翻了一倍,大概有三萬四千余人;而如今,已經有四萬余人了。”
聞言,哪怕已經是第二次聽到(第一次是在稅警總團部分),但朱棣還是微微打了個寒顫。
大明皇帝陛下,從來都沒有跟以前的歷朝歷代對比過自己治下官員的數量,以至于到現在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大明的官員總數,已經超過了官員數量最被人所詬病的鐵血大宋。
而姜星火的扎心之論還在繼續。
每一句話,似乎都扎在了朱棣的心窩子里。
“通過將正稅和雜稅合并在一起征稅,固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取得成效,但從根本上來講,并不能解決普通老百姓稅負負擔過重的問題,因為從制度上制約官吏開征新稅的能力沒有被限制。”
“伴隨著年復一年的歷史進程,封建國家總是會面臨缺錢的窘境之前講‘做大西瓜’和‘稅警總團’的時候就都講過這個問題,封建國家沒辦法向外拓展諸如商貿等財源(鐵血大宋是個例外),就必然會把目光轉移到普通老百姓頭上。”
“那么按照黃宗羲定律,就會有新的苛捐雜稅冒出來,普通老百姓的負擔就會越來越大,也就是說陷入了一個近乎無限的惡性循環之中,小吏階層則在這個惡性循環里上下其手。”
“從根源上講,究竟是為什么?”朱高煦疑惑問道。
姜星火答道:“因為封建國家缺乏對于文官階層和小吏階層的有效制約力量,皇權按理說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力量。但問題就在于,皇權和依附于皇權的宦官、勛貴、外戚、宗室,哪怕綁到一塊,跟分布在全國各地的文官階層和小吏階層相比,都還是不能稱之為一個體量的存在。”
朱棣思忖半晌,忽然問道。
“增加對小吏的監察機構有用嗎?”
“有用嗎?”
朱高熾沉吟片刻,搖頭道:“雖然增加監察機構,這樣可以讓監察機構和小吏階層互相牽制。要不然,每次遇到那些滑不留手的小吏,總覺得他們像是蒼蠅似的惡心人!拍又不好拍,拍到了還臟一身。”
“可是,恐怕還是治標不治本!”
“嗯…”
夏原吉皺眉,也陷入了沉吟中,片刻后才說道:“監察機構雖說能使得陛下對下面地方小吏的控制更具威懾性,但這種控制并非完美的,畢竟監察機構也是由人組成的而且有效監察的前提條件就是監察機構也必須嚴格遵循陛下的命令,否則就會同樣失效。如果監察機構做不到這一點,這樣一來,反而會形成更大的累贅,朝廷相當于白養了更多的人。”
道衍笑瞇瞇地道:“所以嘛,監察機構是一柄雙刃劍,可這柄雙刃劍,握在手上傷到自己的概率,總是更大的。”
頓了頓,朱高熾看向道衍:“大師不妨接著說說?”
道衍說道:“老衲覺得夏尚書說的就很對,不過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怎么保證監察機構能夠嚴格執行陛下的命令呢?是不是還要弄一個監察監察機構的監察機構出來?”
這話剛出口,朱高熾就忍不住瞪大眼睛。
好吧,無限套娃沒完了。
“增加監察機構當然是一個常規的解決思路,先不用說對小吏有沒有用,其實從歷史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增加監察機構到底對官員有沒有用?知道了這一點,那么對小吏有沒有用,也就不言而喻了。”
姜星火簡單地給燕校尉舉了一個鐵血大宋的例子。
就如同殘暴不仁的元朝在對外交往貿易以及天文數學成就上有可取之處一樣,哪怕垃圾到“對外唯唯諾諾稱臣納貢,對內重拳出擊迫害良將”的我鐵血大宋,在某些特定方面,也是有一定可取之處的。
譬如,監察系統。
“監察機構,以宋為最。”
姜星火緩緩道:“關于宋代監察機構人選的條件,宋代臺諫官(御史)有十分之九為進士出身,即便不是進士出身,也要‘特賜同進士出身’方能為臺諫官.同時宋代嚴禁官二代做臺諫官,且必須有基層工作經驗,嗯也就是至少要有主政一縣的履歷。”
“宋代監察機構的履職行為,規定御史每個月必須上奏一次,稱為‘月課’,監察范圍自宰相至百官,三省至百司,都是有罪即可彈劾。而御史如果上任十旬沒有任何糾舉行動,則要受到辱臺之罰。”
“宋代監察機構的外出監察,南宋《淳熙條法事類》曾明確記載,無論是臺諫官還是巡查官,所經過的地方,非是正常公事,不得居住超過三日,更不得與地方官有任何非公事交往。同時如果巡查與本人和親屬有利害關系,須得回避。”
姜星火最后問道:“那么你們覺得,宋代如此嚴密詳實的監察制度,對官員實際效果如何?”
“應該,有用吧。”鄭和遲疑地說道。
“俺覺得”朱高煦無情地潑了一盆冷水,“要是有用的話,南宋也不會連出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三個奸相吧?”
姜星火:“.”
朱棣:“.”
鄭和:“.”
什么叫事實勝于雄辯啊?
什么叫大智若愚啊?
“換個說法。”姜星火直接開始有意無意地妄議朝政了,“就比如當今陛下,重建了錦衣衛,用以監察。那么幾位覺得,如果過幾年錦衣衛權勢過大了,那針對錦衣衛需不需要一個新的監察機構來監察?”
朱棣看著姜星火清雋的面容,眉宇間籠罩了一層陰郁的神色。
姜星火,到底看沒看出他的身份?是不是在故意挑逗他?
朱棣開口欲言,卻最終什么都沒說。
不過朱棣卻覺得,姜星火說的確實有道理,錦衣衛眼下只是剛剛重建,人手權柄勢力都還是初始階段,自然沒什么,但是經年累月下來,恐怕也會尾大不掉,他爹朱元璋當初就是顧慮到了這一點,才會廢除錦衣衛。
當然了,現在朱棣不確定姜星火是否是有意在說這些話,因此,無論朱棣怎么回答,都不太合適。
所以,朱棣非常理所當然地看向了自家的傻小子。
朱棣心里想道:“煦兒,到了伱為父皇當嘴替的時候了。”
朱高煦此時顯得也沒那么憨憨了,馬上心領神會地對姜星火問道。
“姜先生,如果錦衣衛權勢過大,該設立什么監察機構監督錦衣衛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