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一個平常的中午。
秋風颯爽,耀日依舊。
詔獄圍墻下的老歪脖子樹早已被新一茬囚徒們所遺忘,新的歪脖子樹栽入舊坑后,在朱高煦持之以恒的化肥灌注下,表現出了良好的長勢。
哪怕依舊是在同一個坑里,但最起碼新的東西總是比舊的要好.不是嗎?
只剩下一名學生的姜星火,依舊勤勤懇懇地講完了自己該上的課。
雖然又回到了最初的一對一模式,但是偶爾,姜星火還是會懷念一下這個能給自己捧哏的學生,畢竟只給大胡子講課,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度過,姜星火依舊是持續性混吃等出獄、間歇性打算干大事的狀態。
至于到底干什么“大事”,他還沒完全想好。
或者說,還缺乏點必要的動力。
躺的好好地為什么要做事呢?
叼著一根野草,姜星火懷念起了煙卷,不過他似乎對那種煙霧繚繞的感覺已經遲鈍到遺忘了,人的記憶力總是有限的,很多事情他都開始漸漸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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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讓他萌生了一個念頭。
要不,寫個日記吧?
反正我又不是什么正經人。
正如姜星火此前所說,很多固執到不可理喻的禮節,其實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做給自己看,讓自己不要在日復一日中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當然,截止到目前,一切都很正常。
可獄而不可囚的日子,掰著手指頭算,也著實不多了。
大約也就兩個多月了?
聽獄卒們閑聊的時候說,朝廷那邊的相關部門,包括錦衣衛、刑部、大理寺,在皇帝莫名其妙的多次嚴厲催促下,都加快了明年釋放囚犯的準備工作。
據說,正月初一那天,就能把囚犯們都放出來了。
效率可謂是前所未有。
這也可以看出,過去的年歲里,要足足拖延到三月才釋放大赦囚徒的辦事效率,到底是摻雜了多少摸魚小子辛勤注入的水分。
朝廷衙門嘛,上邊不催不辦事,上邊催了搞突擊,過去一年里十天就能辦完的事,中間堆了整整二十年,最后立志百天攻堅如何如何,太尋常了。
其實姜星火有時候也在想,還挺對不起同一批的囚徒的。
當初就自己嚷嚷著“要死要死”,嚷嚷的最兇。
結果同一批入獄的,現在都被噶了.
自己這個叫的最兇的,反而沒死成。
姜星火思緒萬千,目送大胡子遠去,隨后姜星火叼著野草,拍了拍屁股也自己回去午睡了。
朱高煦沒有回監區,他轉身來到了一處值房,過去他跟李景隆經常待的那個。
在值房里,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了。
穿著斗牛服,腰間掛著金瓜錘的三皇子朱高燧,正依靠在榻上打盹,顯然等他半天了。
看著弟弟,朱高煦有些急躁地問道:“老三,父皇怎么說的?同不同意俺帶兵去剿滅遼東老山林子里的女真人?”
聞聲,坐在榻上的朱高燧睜開了狹長的眼睛雖然還是一條縫。
“同意。”
朱高煦剛剛一喜,朱高燧就滿肚子怨氣地說:“同意個屁!父皇讓你老老實實在詔獄待著!”
朱高煦皺起眉頭:“為何?”
“父皇說,剿滅女真不需要你動手,是因為這事兒風險大收益小,剿滅女真算什么功勞?幾萬人的部落,不過是冬天躲在山林里難辦罷了。”
“等到了開春冰雪消融,這么多能征慣戰的宿將的,數路領兵合圍進剿,個把月的工夫就把女真人徹底抹去了.或許還有些躲在老林深澗里,沒了部落制度,便跟野人一般的生女真也沒什么差別了。”
“而且,萬一你不幸陣亡了,軍中會產生多大的震動?所以父皇不會許伱帶兵出征的。”
朱高煦當即大怒。
“放屁!”
“說的都他娘的是屁話,俺靖難的時候,刀山火山都替老頭子趟過來了,現在跟俺說不讓俺上戰場?”
“武將不上戰場干什么?俺是怕死的人嗎?”
“說白了,就是讓俺熄了爭儲的心思,安安分分當個太平王爺吧?”
“休想!”
暴怒的朱高煦隨手抓起一把椅子,用力摜在了地上,摔得稀巴爛。
“非要聽實話?”
見狀,朱高燧也是冷笑一聲:“你以為我私底下沒勸過父皇?告訴你,你在詔獄里聽你的課,外面人幫你走動的不知道有多少,淇國公、成國公、王駙馬哪個沒為你奔走求任?”
“那父皇到底是怎么個意思?”朱高煦煩躁無比地在值房里走動。
“本來是有意讓你去的,但實際上因為立儲爭太子的事,你跟大哥的關系早都鬧僵了,支持大哥的那群文官當然不放心你再立新功,所以紛紛諫言,父皇就動搖了。”朱高燧緩緩說道。
“這理由不夠。”
朱高燧干脆道:“鎮遠侯不想帶你,怕你莽撞誤事。”
朱高煦頓時沉默了片刻,隨后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顧成跟朱高熾的關系更好,跟他關系極差。
但是按照朱高煦對他爹朱棣的了解,這些理由,還是不夠。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優勢與劣勢所在。
跟大哥朱高熾相比,他唯一的巨大優勢,就在于軍功。
朱高熾身體肥胖又跛足,是上不得戰場的。
而正是因為他在靖難之役中立下了足夠耀眼的軍功,所以才在立儲之爭里,處于暫時性的領先優勢。
但這種微弱的領先優勢,是很快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大哥抹平的。
因為朱高煦不會治國。
平天下用武將,安天下用文臣。
能上馬砍人下馬撫民的人才,另當別論。
更重要的是,別的武將如果不打仗,還能躺在功勞簿上吃一輩子老底。
他朱高煦要是不打仗,無法立下新的軍功,那么他就只能當個太平王爺了,而且“太平”的有效期,僅在朱棣活著的時候。
朱高煦當然不是喜歡把命運交由別人擺布的人。
更何況,爭儲就是爭皇位。
機會就在眼前,半步之遙!
換誰,誰不想當皇帝?
能當皇帝,憑什么要去當王爺?
這種人世間最大的利益,任誰都不可能輕易放棄,非是說三兩句話就能勸阻的。
而他爹朱棣,明顯是更加偏愛他,更加希望他成為太子。
這種感覺,朱高煦非常篤定。
原本朱高煦在詔獄里待了好幾個月,按他好動暴躁的性子,早就憋不住了。
如果不是姜先生講的實在有趣,他根本不可能堅持的下來。
而如今得知了父皇準備對女真人動手,非常渴求另立新功以增加自己在立儲之爭中的籌碼的朱高煦,更是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
——但是父皇不允許。
朱高煦感覺很憋屈,卻也沒法子,因為他不是皇帝皇帝就是可以一言而決,反對無效。
可朱高煦還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顧成的建議,并不能成為決定性原因。
為什么父皇就是不讓自己出去呢?
父皇是個乾綱獨斷的皇帝,一定是有自己的考慮的。
朱高煦覺得,自己離事情的真相,差的不遠了。
朱高煦忽然眼珠子一轉,從暴躁中恢復過來,對三弟說道。
“那俺就繼續在詔獄待著。”
朱高燧微微有些驚訝地看著二哥,今天暴躁狀態結束的挺快啊。
“行。”朱高燧點了點頭,又道:“你好好待著吧,最近可別惹麻煩,我聽說最近父皇的心情不太好,一堆朝堂的爛事,你在詔獄吃牢飯也能避避風頭。”
朱高煦站在原地道:“老三,謝了。”
“成,咱兄弟不說這些。”朱高燧站起身道,“我走了。”
他說完便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停住了腳步,回頭對朱高煦意味深長地說道:“好好待著,就是最大的功勞。”
朱高煦點頭道:“多謝提醒。”
“嗯。”朱高燧轉過了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順手把值房的門也合上。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愣神,腦海里亂糟糟的。
他之前一直認定了父皇是偏愛自己的,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做出“自己進詔獄”這種別人看起來很蠢的蠢事。
他原本的計劃,就是賭氣兼表態,表明了自己絕對不會對太子之位有所退讓。
至于詔獄,待兩個月就當修身養性了,誰還總在里面待著啊。
結果事情現在發生了轉折——皇帝竟不同意他去打仗,甚至派來老三來,還告訴了他這么多。
朱高煦不傻,他當然知道,有些話其實是父皇借老三的嘴對自己說的。
否則,給朱高燧九十九個膽子,那些犯忌諱的話,他也不敢說。
朱高煦此前并未懷疑過某些事情,哪怕李景隆在實在瞞不過去的時候,曾經對他坦言,自己就是朱棣派來跟著聽課的。
朱高煦只是認定父皇在當初自己獻上了削藩計策后,看出自己受人之點。
因此順藤摸瓜,讓錦衣衛查出了姜星火的存在。
這么說,或許也不準確,因為朱高煦在聘請姜星火講課的時候,就已經讓紀綱查了卷宗。
所以,紀綱早就知道這件事。
而自己在詔獄里的舉動,紀綱只要想知道,肯定是能知道的,換句話說,父皇也知道。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高煦在那天姜星火被弄丟了,看到父皇怒氣沖沖地質問他的時候,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因為姜星火的存在,早晚父皇都會知道。
但這也沒什么,不過是自己私藏姜星火的心思被戳破了而已。
如果父皇不知道,那代表父皇對自己在詔獄里的生活毫不關心,那才會讓朱高煦感到失望。
朱高煦細細回想,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李景隆的加入。
一開始,他還不知道李景隆受到了父皇的安排,旁聽姜星火的講課,并且把講課內容記錄下來。
這件事,是他在大朝會那天知道的。
因為在前一天,他曾三次上書父皇關于日本佐渡金礦和石見銀礦的事情。
而父皇只回答了他“知道了”、“閱”、“已閱”。
那時候,朱高煦就察覺不對勁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時候,朱高煦更是徹底醒悟,李景隆就是內鬼。
但是朱高煦對此也沒有什么辦法,這些知識,父皇想知道,他還能攔著不成?
父皇沒有把姜星火獨占,就已經是考慮到戳破身份人家恐怕不肯說真話了,所以才要借著自己這層關系。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朱高煦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獄中聽課,不聽課的時候舉石鎖,要么就看看書.嗯,朱高煦開始主動看書了,雖然很多時候看不懂,但是他會記下來,然后找半步秀才境的姜先生解答。
雖然有時候在朱高煦眼里無所不知的姜先生,其實對某些特定的古籍內容也一知半解,但這并不妨礙姜星火東拉西扯地忽悠一番就過去了。
大家都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說的是錯的?
悠閑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而一絲懷疑,始終在朱高煦的心頭縈繞。
不對啊!
沒了李景隆,父皇是怎么知道講課內容的呢?
如果說父皇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趣,也不可能。
因為朱高煦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姜星火在李景隆離開詔獄后講的一些東西,也開始在外界出現了。
朱高煦心中的懷疑,開始愈發不可遏制。
直到今天。
老三意味深長地告訴自己,“好好待著,就是最大的功勞”。
為什么好好待著就是最大的功勞?
是因為不給父皇找事嗎?
不,自己從小到大找的事可不少,也沒見哪次被關這么久,自己想出去都不讓出去。
那么,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父皇需要自己待在詔獄里聽課。
而自己聽不聽課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想聽。
那么,還是那句話,沒有了李景隆旁聽匯報,在只有姜星火講課、他聽課的環境下,父皇是怎么知道講課內容的呢?
難不成,還真有鬼怪藏在他們身邊偷聽?
朱高煦思考了一陣,拿起值房桌案上的紙筆,飛快地寫起字來。
朱高煦的大字寫的很丑,但是沒關系,能認出來就行。
過了一陣,他把紙張吹干又抖了抖了起來,接著叫來一名獄卒,讓其去找紀綱,把自己的奏疏,送呈御前交由父皇審閱。
接下來沒課的時間。
朱高煦在詔獄里待了七八天,幾乎每天都寫新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都是他自己根據讀書感悟和姜星火只言片語的提點、解讀,寫出的一些似是而非狗屁不通的東西。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在給父皇制造垃圾。
他這么做,只是為了驗證一個猜想。
在這一天,前天上奏的奏疏又過了一日,就到了他手上,內容令人失望。
“寫的不錯,可以繼續。”
朱高煦盯著那份奏疏,目光閃爍。
明明是一句夸獎的話,可朱高煦的心中,卻憤懣不已。
這是他央求姜星火,提前講的一點東西。
而以往他在姜星火講課后的上奏,跟這幾天他上奏的垃圾奏疏,收到的回復基本都是“已閱”、“閱”、“知道了”、“朕知道了”。
朱棣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給他連筆寫個認不出是什么字的“了”來敷衍一下。
截然不同的態度,讓朱高煦摸清楚了父皇掌握消息的情況。
目前已知。
第一種情況。
所有講課的內容,不管李景隆是否在場,父皇都知道,因此對他的講課后的上奏,那些套用了姜星火觀點的奏疏,不會有任何驚訝,只會日常敷衍。
第二種情況。
自己制造的垃圾奏疏,被父皇一眼識破,也只會日常敷衍。
第三種情況。
而自己特意在一個無人的牢房里,拉著姜星火問的問題,寫出來的奏疏,父皇完全不掌握,因此會鼓勵他繼續寫。
那么問題就來了。
李景隆不在場,新的歪脖子樹下,只有他和姜星火兩個人。
父皇,到底是怎么知道講課內容的?
“哈哈!”朱高煦忍不住怒極而笑。
且有兩個細微的證據,早已引起朱高煦的懷疑。
一個是在谷王謀反,他的舊部詔獄千戶黃葦發動兵變的那一夜,有兩個眼生的小吏找到了他和李景隆。
朱高煦很確信,自己并不認識這兩個小吏,且在詔獄里從來都沒見過。
事后,朱高煦在隨口問到的時候,得到的結果是——沒人認識。
當時朱高煦也只是以為詔獄被大換血了,這兩個小吏調到了別的地方。
如今想來,卻覺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分外詭異。
尤其是其中的一個小吏,把黃葦謀反的證據,放在了姜星火的牢房里。
而姜星火的牢房里,當時題了一首很不錯的絕筆詩。
另一個,則是紀綱來獻殷勤的次數,明顯減少了。
朱高煦當然知道隨著“江南謀反案”的爆發,如今南京城外邊,早已經殺得人頭滾滾。
可還是那句話,你想進步,到底是干實事重要,還是巴結領導重要?
紀綱明顯就不是那種埋頭苦干的人。
所以,朱高煦也覺得不太對勁。
當這些線索結合在一起的時候。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被父皇竊聽了。
感謝“王刀仔”老板的上盟,祝老板事事勝意,年年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