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姜星火:我謝謝你啊!
翌日清晨。
“哈哈哈哈,終于等到今天,馬上就可以死了!”
詔獄監牢內人聲鼎沸,輪不到秋斬的犯人都拿著碗在敲牢門等吃飯,對姜星火的喜悅熟視無睹。
即將要今日問斬的死囚,則一個個神情灰白,默不作聲。
人與人的悲歡顯然并不相通。
大家都知道,昨晚詔獄發生了大事,似乎有很多錦衣衛勾連謀反失敗,還有一些本應被關在西側民監但被臨時關在東側官監的盜匪,也一并被稀里糊涂的砍了腦袋。
可詭異地是,卻并沒有任何囚犯討論這件事,就仿佛壓根未曾發生過一樣。
來盛飯的還是姜星火昨晚見過的獄卒,老王。
老王舀起木桶里的稀粥,勺子本想習慣性地顛一顛,但看見是姜星火,就手腕一抖把稀粥倒了,又盛了幾勺木桶底的稠粥給姜星火。
探頭看著姜星火碗里的紅棗,右側監牢的老儒搖頭晃腦地吟道:“姚坊門棗,長可二寸許,膚赤如血,或青黃與朱錯,駁犖可愛,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實脆而松,墮地輒碎。”
姜星火埋頭喝粥,聞言翻了個白眼說道。
“說人話。”
“棗子不錯。”
而身側監牢的囚犯顯然沒有姜星火的待遇,獄卒老王冷哼了一聲,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幾口黃湯清水,分外可憐。
只輪到喝稀粥的囚犯也是敢怒不敢言,在詔獄里,得罪獄卒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姜星火喝完粥,躺在稻草堆上翹起了二郎腿。
這種感覺真好啊!
姜星火忍不住嘆息,自從穿越過來,他已經一年多沒有睡過像這么香甜的一覺了。
哪怕是在秦淮河上好姑娘們的溫柔鄉里,睡得也不如昨晚的稻草堆踏實。
馬上就可以死了!
一想到這一點,自己夢寐以求追尋的死亡,就將以一種謝幕演出般的儀式感結束。
姜星火的心里,便升騰起濃烈至極的興奮之情。
與一絲久違的表演欲。
這種表演欲,當然不是他恨不能現在就跑去秦淮河畔跳舞。
而是一種,把自己代入到為某種精神的獻身的“殉道者”角色。
簡單地來說——入戲了。
嗯,這就跟演員入戲差不多,把自己當成了真正被朱棣誅十族的,建文帝的忠臣孝子。
當然,演員總會在入戲的最后一秒醒悟過來,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才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是在做戲。
不過姜星火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閉著眼享受著此刻的安靜祥和。
此時姜星火的腦海里,已經勾勒出了他在秋斬刑場上如何慷慨激昂,如何吟出那首《獄中絕筆》,如何讓敬亭山姜星火之名流傳青史。
姜星火回想起在現代看過的某部視頻,突然變得有些興致勃勃。
他站起身來,依舊閉著眼睛,如同在與一個不存在的人跳舞般伸出了手邀請。
“你,就是死亡嗎?”
姜星火搖了搖頭,伸手推開了眼前的空氣。
“寧靜的死亡,毫無戲劇的張力。”
姜星火的表演欲逐漸爆棚,他猛地展開了雙臂。
“此刻大幕漸起。”
“我的演出,開始了!”
姜星火以某種瑜伽操的姿勢,雙手在頭頂合十,單腳倚在另一腿的膝蓋上,金雞獨立。
“我從污穢和淤泥中復蘇我是灼熱的青蓮我是獨一的美。”
姜星火的雙手,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藝術,應當震懾人心!”
越勒越緊。
“藝術,值得為之痛苦!”
姜星火感覺到了某個臨界值,他試圖松開手。
喉嚨里的氣息繼續吐出。
“藝術必有相當的”
“嘭!”
牢房的門忽然被踹開。
朱高煦興致沖沖地闖了進來。
“姜先生!”
但他剛走到姜星火面前兩尺遠的位置,突然停住了腳步,呆呆的望向了姜星火放下手臂后,勒在脖子上的那條手指粗細的紅痕。
“娘嘞?!!”
朱高煦瞪大了眼睛。
朱高煦剎那間就把姜星火重重撲倒在地,緊接著把姜星火的雙手反扣了起來,一邊忙乎一邊帶著濃厚的鼻音說。
“姜先生,您別想不開啊!”
“我咳咳咳!”
“我知道您的意思,你脖子都勒紅了,先別說了。”
朱高煦滿臉興奮。
你知道個錘子,伱馬上就要壓死我了 “我給您帶來好消息了!”
“什?!!”
我現在只想被砍頭,不想聽任何‘好消息’
朱高煦從懷里掏出一份文書,遞到了在地上扭著脖子趴著的姜星火面前。
上面的刑部公文和鮮紅的大印清清楚楚。
“欽犯姜星火,因識破亂軍葦等謀逆不法事,建有殊勛,圣心甚慰,斬首改判為監禁三十年。”
“這玩意沒用,壓根不用三十年。”朱高煦嚷嚷道:“只需要再過幾個月,捱到明年,皇帝改了永樂元年的年號,到時候大赦天下,您就可以出獄啦!”
“意思就是。”
“——您今天不用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大腦缺氧缺血,姜星火的耳邊不住地耳鳴,響著回聲。
今天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
姜星火的心,仿佛被重錘狠狠地敲了一下。
所有的表演欲,瞬間消退。
幻想破滅。
心如死灰。
他呆呆地看著身前的大胡子。
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混沌中,姜星火隱隱約約地聽到耳邊響起的聲音。
“老朽已經為他診過脈了,脈象平穩,充滿勃勃生機宛如萬物競發。”
這個蒼老的聲音有些耳熟,但半昏迷中的姜星火對此毫無印象。
“要俺說,姜先生就是太過激動了。”
是那個鐵憨憨 “是啊,哪怕是姜郎這般視死如歸的君子,本是抱著赴死的念頭,如今聽到不用死了,自然是反差太大,高興地暈了過去。”
中年帥哥曹公子 又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劇烈的拍打,冰涼的東西噴在身上,緊接著開始仿佛被火烤一般的灼熱感。
我一定是死了,這是下一世穿越到了受刑人身上吧?
仿佛被困在一團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的姜星火,用盡所有的意志力,猛地睜開了眼睛。
晃眼到有些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到適應之后,看清楚四周的環境時,姜星火整個都愣住了。
只見他躺在一張破舊的床榻上,屋內到處都擺放著帶有洗不清血漬的刑具,處處透露著“又刑又可拷”的裝修風格。
但更重要的是,在他左右兩旁分別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和一名英俊瀟灑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羽扇,眉宇飛揚,頗具幾分儒雅氣質如果不看那柄羽扇跟囚服不搭配的話。
“你看,老朽就說噴口酒再拔個火罐就好了。”袁珙笑著說道。
姜星火艱難低頭望去,自己身上被拔了不少紙條正在罐子里燃燒的火罐。
見姜星火左顧右盼,李景隆從袖中摸出一物,在姜星火的眼前晃了晃。
“姜郎是在找這張紙條嗎?”
“就是這張紙條,讓你成了識破亂軍不法事,寧死不從保守秘密,建立殊勛的有功之人。”
李景隆搖著羽扇自吹自擂:“不過,姜郎你能活下來,多虧了我運籌帷幄臨陣指揮昨夜詔獄大亂,我冒死通知了五軍都督府,調動城防軍,在我的英明指揮下,一舉殲滅亂軍,殺了個雞犬不留!聽說當時亂軍已經迫近了姜郎。”
除了兩個小吏,昨夜壓根沒人打擾我睡覺好不好?
這時,朱高煦端了碗水哼著小曲走了進來,見姜星火醒了,登時便放下了水,激動地走到身前雙手扶著姜星火的肩膀來回晃悠。
“姜先生,您沒事吧?”
仿佛被筋膜槍最高頻率擊打一般,姜星火的臉皮都被他晃出了殘影。
“我馬上就被你晃有事了。”
朱高煦趕忙停下,姜星火帶著胸腹四肢的火罐“砰”地一響,生無可戀地躺在了硬板床上。
我好想躺板板 “姜先生,俺給您講講昨晚怎么回事。”
我不聽 姜星火閉上了眼睛。
“姜先生竟然這般認真,只留下聽覺聽俺講。那好,今日俺須得給姜先生好好講一番!”朱高煦清了清嗓子。
姜星火捂住了耳朵。
但奈何嗓門大,聲音依舊是漏了進來,姜星火從來都不知道,大胡子還有演義風格的說書天賦。
“且說亂軍追至中庭,只見庭中一將如山如岳般攔住去路。”
“看此將:橫棍立馬,身高九尺,顧盼之間昂然自若,端地一副漢唐英雄豪杰氣魄。”
“更扎眼的是那一副連鬢絡腮的黑胡須,扎里扎煞,真真好比一尊黑煞神。”
“此將豹眼環睜,夜空中便仿佛閃過幾道紫電。”
“呔!”
“此將厲聲喝道:對面亂軍聽著,向前一步,即無死所,爾等速速退去,莫要輕賤了自家大好性命!”
“言語一出,如同悶雷,聞得這般威勢,亂軍叛軍駭得兩股戰戰,各個幾欲先走。”
聽到這,連愛吹牛皮的李景隆都蚌埠住了,合著昨晚被箭雨壓制在樹后面的不是你是吧?
你這藝術加工也太離譜了,不知道是從《隋唐豪杰平話》還是《岳飛平虜傳》里聽來的。
你咋不再離譜點,直接照著楊再興一個人打穿八十萬金兵營壘的模板抄呢?
書說的很好,下次別說了 姜星火又忍了片刻,終于聽完了大胡子的吹牛皮。
大概意思就是他一個打幾十個,昨晚搞定了詔獄里作亂的錦衣衛。
然后曹九江去通知了五軍都督府,皇帝大怒之下城防軍出動,直接把其余窩藏在谷王府邸的亂軍碾為齏粉,闔府上下基本殺了個干凈。
“所以昨天晚上,那兩個小吏又把其他臨時關押在東側官監的犯人也放了出來?”
“正是如此。”李景隆頷首道。
“那這群犯人怎么樣了?”
“企圖越獄,已被提前半天統統斬首,與谷王亂軍一同掛在了金川門的城門樓子上面。”
聽到這里,姜星火已經開始無語問天了。
早知道我也跟著出去好了 “那這個紙條又是什么?”姜星火有氣無力地問道。
李景隆言之鑿鑿:“這是叛軍謀逆,殺害忠良的證據,被陸釗臣副千戶委托給姜郎,姜郎面對叛軍的刀鋒依舊冒死保存了下來。陸千戶的家人和同僚、戰友們感念姜郎的義薄云天,聯名寫血書上奏陛下陛下親口稱贊姜郎是‘重一諾而輕生死’,因此下旨給刑部和大理寺,特旨免除姜郎死刑,如此等待明年改元時,大赦天下即可出獄!”
“其實這張紙條是小吏塞給您的,但是沒關系,我使了金子給他封了口,這個功勞您跑不了的。”
朱高煦在旁邊瘋狂邀功。
一行清淚,從姜星火的眼角滴落。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郎感動的都哭了。”
李景隆用羽扇蓋住了自己的臉,說:“我也有點感動的想哭。”
朱高煦誠懇說道:“姜先生,您平日里教導俺們太辛苦了,這都是俺倆做弟子的應該做的,您不用感動成這樣。”
“性情中人,合該如此。”袁珙老頭悶了口酒:“這便是師以誠待弟子,弟子以義報師恩啊!劫后余生,相視垂淚,這份師徒情誼太讓老朽有所感觸了。”
此情此景,對方如此想方設法地救自己,姜星火說不感動,其實也是假的。
可是。
我他喵的不想讓你救啊!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
畢竟,這已經是大胡子第二次試圖營救自己了,并且這次還特喵的成功了!
他倆都算是仁至義盡地“幫”自己,誰能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想死呢?
論跡不論心,做到這種程度,可謂是真愛了。
所以難道自己要痛罵他一番?
姜星火委實是做不出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情,雖然對方不讓自己死,對他來說真的已經算是恩將仇報了。
姜星火的內心也有些觸動,情緒異常復雜。
最后,姜星火繃緊了腮幫子,咬牙切齒地憋出了五個字。
“——我謝謝你啊!”
朱高煦:“姜先生說的哪里話,見外了。”
李景隆:“就是,這都是我們應該的。”
姜星火再次轉世穿越的希望徹底幻滅,站起身來坐在榻上,想了想,越想越氣,于是起身道:“諸位,既然如此,那姜某就謝過各位的仗義援手了,咱們日后再敘。姜某身體并無大礙,今日天色已晚,姜某先回去了。”
“姜先生”
“嗯?”
“您只昏迷了一上午,現在是中午,該講課了。”
老子死不了了,還講你喵的課!
“對呀別急啊,接著講嘛。”李景隆趕緊挽留道。
“不必了。”
“告辭!”
姜星火拔腿便走。
然后,就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姜先生怎么了?”朱高煦疑惑問道。
袁珙抽了抽鼻翼,聞著空氣中的味道,不確定地說道:“可能是起的太猛,火罐里的紙燒到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