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后,還有一些看不清身影的實驗員。
你與他們平時最多的接觸,就是你會把自己寫好的故事偷偷順著門縫塞出去。下一次故事被塞回來時,上面會有一些鼓勵的言語與小紅花。
故而,你也未曾知道——
“砰!砰!”
“砰!砰!砰!砰——!”
幾聲槍聲響起后,那麥子般倒下的幾道身影,心中最后懷著的,是怎樣的心情。
他們為什么要救你?
為什么要護送你去往廣闊的金色原野?
為什么要奮不顧身地送你出去?
你知道的,你不是天才。除了寫故事,你什么也不會,你做不出來令人頭疼的數學題,你是個廢物。
可你現在只能向前跑——向前跑——身后槍聲不停,你一刻不停地向前跑——
這一刻,
注定凋亡衰敗的世界在這一刻拐了一個大彎。
注定毀滅于萬物終焉之主的世界在這一刻逆轉了航道,向著相反的反向疾馳。
幾個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研究員,一次意外的善舉,改變了世界毀滅的軌跡。
一只未來會力挽整個世界的幼年喜鵲,開始朝著天空高飛而去。
“砰!砰!砰!”接連不斷的槍聲響起。
實驗室的保衛仍在追趕你。
你體力衰弱,不敢停下,只能竭盡全力向前奔跑。心臟緊張得怦怦直跳,腎上腺素飚射,對死亡的恐懼支配了你的全身。
跑,跑,跑。
停下一點,就會被追上。
你跑到汗流浹背,跑到精疲力竭,跑到雙腿像是灌了沉重的鉛,幾乎快要趴下,全身痛苦不堪,像一只要死去的鳥兒…
背后的槍聲終于停止了。
你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追趕你的保衛終于被你甩開了,就連蒼白厚重的實驗城也再看不到了。你獲得了自由。
劫后余生的慶幸充斥了你的全身,肌肉的酸痛一瞬間爆發出來,你歪倒在地,渾身血紅。你幾乎被劇烈的疼痛懾住了呼吸。
我要去哪里?
我還能去哪里?
你沒有野外生存的能力,滿身都是隨時會感染的傷口,失血過多,又饑又渴,身體處于瀕臨崩潰的分界線。僅僅七歲的理智也能讓你知道——
你活不下去。
死亡離你近在咫尺,以身體衰弱的速度來看,只需要幾分鐘你就會死。
這一刻,你沉默地倒下,躺在滿是血跡的草地,像一頭等死的幼獸。
等死吧。
你沒有別的辦法。
但在死前,你要看清自己的死亡地點怎么樣,夠不夠美麗。
你擦去滿臉的血水,呼吸愈發微弱,無意抬起頭——
你看到了有生以來最壯美的一幕。
鮮紅落入你金色的瞳孔。
炊煙熏紅了晚霞。天空為夕陽繪成艷紅、水紅、玫紅、殷紅色的薄云,絳紫色的瑩瑩暮靄壟斷了天地界。水汪汪的紅液覆敝了麥田,厚積薄發般在波瀾壯闊的鮮紅色中燃燒。
頃刻間,整個世界的暮色與勃發都奔你而來。
——那是一場盛大的落暮。
廣闊而無際的金黃色麥浪,在膠質感的丁達爾效應中舞動。風吹過金色便會翻滾,狂風將麥子撕裂,麥子卻爆發出比死亡與命運更燦爛的麥浪。
暈紅色的光繚繞在你的瞳孔,讓你有種自己一同燃燒的錯覺。
天色廣大,而你從不怯懦于自身狹小。
——一個人要出色到什么地步,才能停下推動西西里 弗的石頭?
——假定活著是一種懲罰,人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虛無,最苦就如西西里弗一樣,我們又當如何?
“…不。”你望著這樣浩瀚壯美的金色麥浪,輕微地吐出一個字。
尊嚴感能使人在行動中,即使是無比荒誕的行動中,也能帶來一種與眾神截然不同的精彩與反抗。
眾神希望西西里弗陷入永恒的消沉,可他偏不。他在永無止境的荒誕中實現了自我的超越與精神的永恒。
你不想死,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哪怕作為一個庸才,你也要活下去。作為一位從未陷落于“神規定的虛無”之中的西西弗斯。
——這片海洋般廣闊的金色麥浪只是起點,你要一去飛向更高更遠的蒼天。
這一刻“你”想了起來,七歲時你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一幕。
寒冬臘月,犯了病的林望安不滿意你的琴曲,在木棒落下的那一刻,你推門而出,沖進了寒冬中。
天色很黑,同齡人都在家里吃大飯,只有你在街上奔跑著,如同一條無父無母的幽魂。
你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是漫無目的地游蕩,直到腳下一空。
失足踩進水坑的那一刻,你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渾身傳來冰冷的刺痛,冷水沒過你的口鼻,令你幾近窒息。
接下來或許會有英雄出場的一幕,又或許是會變身的美少女向你伸出援助之手,又或許是林望安著急地沖出家門找你…
可是,沒有。
從來都沒有人救你。
從四歲到十九歲,從來都沒有人能救你。
那一夜,是你爆發出了無與倫比的求生欲望,硬生生拽著水坑邊凸起的鋼筋,維持著口鼻的呼吸。水一次又一次沖來,兩次,三次,四次…零下十多度的環境,你憑借意志維持清醒,直到摸索到第二根鋼筋,連滾帶爬脫離了水坑。
那一刻,躺在地上,你望著自己被鋼筋摩擦到流血的手,胸前燙得火燒火燎,反反復復地告訴自己。
——我要活下去。
我深知自己的渺小與有限,也深知自己的平庸與無能。
哪怕作為一個庸才,哪怕作為一個令媽媽失望的庸才…我也要活下去。
——我從來都渴望活下去。
“媽媽,西西弗斯為什么要把石頭推上去,明明石頭會一次又一次掉下來,他每次都重復這樣的工作,有什么意義?”
每天睡前,四歲的蘇明安最喜歡聽林望安講故事。他抬起頭,拉著媽媽的青綠色旗袍,像個小豆丁。
媽媽身著新中式旗袍,針腳細密,剪裁得體,身量纖纖。她戴著紅寶石耳釘,皮膚柔滑而白皙,最美麗的是她的手指,猶如青蔥白玉,一看就是一雙從來不干活的手。
“是做人的尊嚴感。”媽媽回答道:“尊嚴感能使人在行動中,即使是無比荒誕的行動中,也能帶來一種與眾神截然不同的精彩與反抗。眾神希望西西里弗陷入永恒的消沉,可他偏不。”
“可這不是自欺欺人嗎?他威脅不了眾神,石頭也沒有任何意義。”蘇明安昂著頭。
“現實中的我們更不如西西弗斯。”媽媽說:“至少西西弗斯還有"眾神"為復仇對象,"石頭"為努力意義。而現實中的我們——找不到任何實體化的喻體,且對于任何特定時代都不具有針對性意義,僅僅是平淡的生活,與我們而言已是無法推上石頭的山坡。”
“"在路上"與"過程"已經是一切,因為人生來就要向著死中去,宇宙浩瀚相對于人 類的短壽而言,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見到石頭推上山頂的那一刻,所以人類善于用荒誕對沖荒誕、用無趣嘲諷無趣,用重復貫徹重復。”
蘇明安聽完后:“所以,西西弗斯只是做了我們每個人一直都在做的事——在沒有任何意義的人生中尋找意義,捏造不存在的幸福,命名為幸福。”
“可那不是幸福。”
“所以你要去推石頭嗎?”媽媽笑了。
“不。”蘇明安笑了:“媽媽,我生來便在山頂。”
——我生來便在山頂。
荒原上的積紅向你流淌而來,你昂起了頭。
“咚!”
腳邊一枚石頭,被你一腳踢下了山坡。
你緩緩撐起滿是鮮血的身軀,滿頭紫發垂下。
你站在山坡上,望著石頭滾落。
浩瀚夕陽下,你的身形那么渺小,暮色凍結了你的血液。
“…我不會去推巨石。”你輕聲說:
“我不必為了逃避虛無,而虛構那一塊并不存在的"巨石"。因為它已存在于我身中。”
“眾神要讓西西弗斯陷落于虛無,讓他找尋不到幸福。但倘若于我而言,幸福的定義僅僅是"曾存在過",又如何呢?”
“我生來便在山頂,若要推石,那便從高到低推下。”
你坐在地上,呼吸越來越微弱,血越流越多。
逃出實驗室時殘留的槍傷,讓你疼痛欲裂…你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在流逝,你快要死去…
這時,你聽到了腳步聲。
一個身影站在你面前,投下陰影。
“嗯?”那個人說:“小孩,這么小的年紀,生欲與死志竟都如此濃烈。”
那個人蹲了下來,手掌輕輕一抹,就抹去了你身上千瘡百孔的傷痕。
你訝異地睜開眼,這個人竟然瞬間治好了你所有的傷。
“你是?”你問。
金色的麥海之間,那個人側頭,露出一張柔和的容顏,白發垂落,頭上長著一對兔耳:“我叫老板兔。是來考察羅瓦莎的。”
“考察?”你訝異道:“考察整個世界?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神?”
這個人能瞬間治好你,應該是神明。你聽說過羅瓦莎有二十多位神,難道這老板兔是其中之一嗎?
“不哦。”老板兔眉眼彎彎:“我比神還高一些,不屬于你們的世界。你可以理解我是…外來客吧,我屬于一個游戲系統,名叫世界游戲。在未來,你們的這個世界,將會作為世界游戲的最后一個場地。”
“…?”這些名詞太陌生了,你聽不懂。
但“你”聽懂了。
老板兔原來早就知道羅瓦莎是世界游戲的最后一個場地,甚至親身考察過。
“所以。”老板兔蹲下身,拍了拍你的肩:“小司鵲,你可千萬不能死啊。你要兢兢業業維持好羅瓦莎的主線劇情。”
你說:“我只是個庸才。羅瓦莎的主線劇情不靠我維持,而是偉大的一代代科學家們。”
老板兔卻笑了:“不,你長大后會是主人公。”
你搖搖頭:“你想多了,我除了寫故事,什么都不會。”
老板兔說:“…未來的羅瓦莎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你茫然了。
“你怎么知道未來的羅瓦莎會是什么樣?你難道會預言?”你說。
“因為。”老板兔的聲音忽然變得機械而制式:
“因·為·不·止·一·次·了。”
老板兔很快離開了,除了隨手救了你,他沒有做多余的事。
后來,
你歷經輾轉來到了一座滿是金黃麥子的村莊,享受著身為庸才的平凡快樂,寫著自娛自樂的小故事。
直到…你寫出了一塊會漂浮的草莓酥。
第二紀元150年,創生體系出現了。科學再也測算不出準確無誤的數字。
無數科學家醉著、笑著,帶著滿腔公式與論文,跳下了高樓。
《司鵲養成計劃》
時間:第二紀元150年年齡:14歲 你開始頻繁地做夢。
在夢中,你會夢見一棵巨樹,四處都是漆黑的水流,巨樹下坐著一個往茶杯里放方糖的白發青年。
你不知道他是誰,但他總會如同一位指引人,解答你的許多疑問,并稱呼你為“喜鵲先生”。
你自小就被關在實驗室,缺乏常識。他便給你講了許多遙遠的事,講述文明的興旺與命運,講述一個個異世界的風光。盡管你仍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你的夢里,但你已經將他視作你的指路人、眼前燈。
他始終伴你成長,給你講述一個個故事。
“我該如何稱呼你呢?”你說。
他思考了很久,才給了你一個答案:
“就叫我…燈塔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