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世界·蘇文笙〉——
天地四合。
懸掛了整整一下午的紅日,終于完全墜入了地平線。
萬籟俱寂。
日月交替之間,白晝的喧囂和夜晚的靜謐在這一刻達成了完美的平衡。一輪藍色滿月升上高空,取代紅日,高懸蒼穹。
蘇明安扶著蘇文笙肩膀。他回頭望,已經徹底看不見世界樹,就連茜伯爾的身影,也很快看不到了。
“呼呼呼——”
蘇文笙手執法杖,綠寶石閃爍著光芒,一縷一縷清風流轉出來,托著二人向前。
自藍月升空后,溫度急劇下滑,天地攀上冰霜。
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回到荒古的冰原紀,萬物在冰霜中沉眠,夜晚的極寒與白晝的極熱形成反差。
億萬生命消逝著、沉睡著,等待著下一次新生,亦或永恒的終結。
世間從未如此寂靜過。
靜得只有蘇文笙清風加速的聲音,月光猶如流淌的冰絲,落在他們肩頭。
寒冷而寂靜的月色下,蘇明安聽到了蘇文笙哼唱的聲音。
“…你還有心思唱歌?”蘇明安說。
“不是,據說唱歌會激活大腦的多個區域,可以提神。以前我學習快睡過去了,站起來哼一會歌,就清醒了。”蘇文笙想了想:“這是小時候有人教我唱的,但我不記得他是誰了…”
“教你的人叫離明月,是你…我們的教父。”蘇明安輕聲說。
“離…什么?”蘇文笙困惑地問。
“離明月。”
“什么?我又忘記了。”
“離明月。”
“…抱歉。每次都是你剛說,我就忘記了,怎么回事…”
“那不說這個了,你感覺還好嗎?”
“法力還有一些…你是要去世界邊緣吧?”
“嗯。我想看看世界的盡頭是什么,也想找到能幫我保留記憶的人。”
清風呼嘯。
蘇明安回頭望,滿眼飛飄而過的白雪與無盡的荒原。
看不到蘇凜的金色火焰,也看不到茜伯爾火紅的背影。入目所見唯有蒼白。
“…對了。”蘇文笙忽然說:“大救世主,雖然我們是初次見面,但我知道我和你發生過什么,我在教科書上看過。”
“那不是你的人生,你只是你,你不是其他蘇文笙。”蘇明安否認。
“哈哈,看來教科書上說你愛吃代餐是假的。這不是分辨得很明白嗎。”蘇文笙笑了幾聲。
“…快忘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大救世主,你和那些‘我’,是很好的朋友嗎?”
“朋友…應該更像靈魂之交吧。有一個‘你’,我們甚至沒有交際過,他就不在了。”
“相比于他們,我是不是顯得有些平庸?”蘇文笙忽然說。
蘇明安看了蘇文笙一眼。
寬大的巫師帽遮住了蘇文笙的上半截臉,露出短短的碎發和抿起的嘴唇,雖然語氣一直是含笑的,但他的內心似乎并不平靜。
他的不甘平庸,始終刻在骨子里。
若非不想做個無力的普通人,他也不會接受召喚,來到羅瓦莎。
“為什么這樣想?”蘇明安忍不住問。
“因為你在得知我身份的一瞬間…眼里有失落。”蘇文笙側頭望著他,臉頰的冰渣越結越多:
“我在想,如果你遇到的是另外兩個我,你應該會更開心一點。”
“相比于他們,我的經歷太單薄,對你而言,也不具有‘蘇文笙’這個名字的厚重。你應該是…更想見到他們的。”
“無論是電視臺、教科書、還是歷史博物館,提到的‘蘇文笙’永遠指代的是他們兩個,一個是救世主的召喚人,一個是救世主的協助者。”
“而人們提到我時,總是‘好運的孩子’、‘被其他蘇文笙保護的幸運兒’、‘看起來根本不像歷史上的那種蘇文笙’、‘一萬條世界線中最美滿也最普通的一個’。”
“每次讀到關于他們的事跡,我總是心馳神往…那是一段多么波瀾壯闊的歷史。喚來救世主的五十位傳火者、九幽下的密碼交接、千年計劃的方舟泅渡…”
“而我,我甚至連校園跑都差點掛科。”
他抬起頭,那雙漆黑如星的眼眸,與蘇明安對視上。
但還沒等蘇明安說什么,蘇文笙突然笑出來,說:
“好了,清醒了?”
蘇明安從喉嚨里擠出聲音:“…嗯?”
“看你太困了,我就說了點能讓你清醒的事。我沒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想讓大救世主別把我記混了…你看。”蘇文笙指了指右耳:
“紅藍色耳墜,好看嗎?我在千年計劃博物館買的紀念品,228元一個呢,據說是高精度仿制的心臟之血。只要戴上這個玩意,我就很獨特了。”
“而且,現在的我,可是在不顧性命在保護救世主啊。已經不普通了。”
蘇明安撫慰的話堵在喉嚨,想了想,蘇文笙確實不需要安慰。
蘇文笙只是想把心底堆積已久的話,說出來而已。
以前,他生活在人人崇敬救世主的氛圍中,不能說出這些略有不敬的話。后來,他到了羅瓦莎,孤獨一人置身故土之外,只能沉默。
——直到今天,他遇見了蘇明安,猶如他鄉遇故知。
“不管怎么說,很高興認識你。”蘇明安說:“謝謝你能來救我。”
蘇文笙彎了彎眉眼,正想說什么,忽然臉色微變。
蘇明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遠方隱隱約約的白色觸須。
…神明安追上來了。
“祂還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就非要你許那個破誓言嗎?”蘇文笙吐槽道。
“是啊,論壇上也有人調侃我是神明超級吸引體。”蘇明安跟著吐槽。
“我看也是。”
“希望祂們早日醒悟。”
他們一口一個吐槽,十分有共同語言。
可蘇明安的心緒卻沉了下來,神明安追上來了,那茜伯爾…
“小心!”
蘇文笙忽然大喊,雙手握住法杖。
下一刻,一道金芒驟然從天際落下,朝他們迎頭劈來!
恍若開天辟地一柄利劍,直直扎入了蘇文笙剛立起來的長風結界,一扎即破!
破碎的金光四濺而開,猶如尖銳的碎玻璃。
“噗!”
蘇文笙吐出一口鮮血,帶著蘇明安急速后退,胸腹被劍刃余波刮開了一大片鮮血淋漓的血肉!
“嘩——!”
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土皮已經完全消失。金色劍刃落下,猶如切開豆腐的刀片,大片大片蒸發的顆粒飛起,隨風飄蕩在空中。
一個巨大的土坑出現在原地,裂縫延綿了上百米,中央極為深邃,如同一個鑿開的黑洞。
一擊,改變地形。
這還不是神明安的全力,祂怕傷到蘇明安,收了力。
“咳…咳咳咳!咳咳咳!”
蘇文笙露出慶幸的神情,還好神明安離真正的高維還差一大截距離,否則一擊之下足以摧毀半個世界。
見一劍不成,神明安抬手,周身泛起瑩亮的十字光,金劍再一次舉起、落下!
像是橫跨天際的一道金橋,金色的恐怖威勢瞬間逼近了二人!
“羔羊結…”蘇明安開口,就要撐起防御結界。
“你的法力值留著!”蘇文笙立刻打斷,以自己為盾牌護住身前的蘇明安,背對著襲來的金光!
蘇明安的話語淹沒在驟然暴響的清風中,他看到眼前蘇文笙的黑發狂亂地撩起,藍紅色耳墜劇烈地搖晃,仿佛一顆殷紅的心臟在流轉。
那雙漆黑的眼瞳,有一瞬間露出了悲傷的神情。
“要是我再強一點,會不會就不會這樣了…?”金光落下的最后一秒,蘇文笙凝望著遠方。
“轟——!!!”
金光落下,穿透法術屏障,轟到蘇文笙的脊背。
蘇明安感受到自己胸口碰觸到一片溫熱的、粘稠的、流淌的血跡…是蘇文笙的血。方才神明安的第一擊,就刮走了蘇文笙胸腹的大量血肉。
而這第二擊,刺耳的骨骼彎折聲響起,那具瘦削的身體里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血管破裂、血肉溢出、內臟偏移…
由于沖擊力幾乎都被蘇文笙接住了,蘇明安沒有受到太大損害。
“噗。”
一口溫熱的血,灑在蘇明安頸側。
“蘇文笙,跟我換位!”蘇明安想自己來接這些攻擊,但他只有骨折的右手,沒辦法做出旋轉的舉動。只能望著蘇文笙的眼神漸漸灰暗。
狂風中,蘇文笙看上去非常疲憊,他的眼皮耷拉著,剛剛還神采飛揚的臉上,蒼白得像一張紙:
“別動…”
天幕被撕裂,傾瀉出無盡的冰冷光輝。
神明安的攻擊余波仍未消減,一道道金光掃射,像是綻放在雪夜中一輪輪太陽——盡數朝他們涌來。
“轟——轟——轟——!”
余波轟到蘇文笙的脊背,他憑借著這沖擊力,帶著蘇明安像是利箭一樣沖了出去。
金色的余波落在他身上。
一道,兩道,三道…
血液越濺越多,骨骼彎折聲不斷響起,蘇文笙的悶哼聲淹沒在爆炸中。
耳邊滿是轟鳴,周圍太亮了,蘇明安看不清蘇文笙遭受了多么恐怖的轟炸。
等到蘇明安的耳邊終于變得寂靜,他抬起頭。
——他仿佛置身井底。
灰蒙蒙的雪霧中,視野迷蒙,大地與山川的輪廓被掩蓋,連影影綽綽的痕跡都瞧不見。世界在厚重的蒼白中寂靜。
他們闖入了一片潔白的荒原。
“滴滴答答…”
唯有血落的聲音。
“咔嚓,咔嚓。”兩聲脆響。
蘇文笙向前傾倒,跪倒在雪地里,雙膝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血跡淅淅瀝瀝從胸腹滲出,染紅了白雪。
蘇明安無法扶住他,只能用肩膀去接,血流了他一身。
漫漫長夜中,時間仿佛停滯了,只有雪花無休止地飄落。
天地之間,末日盡頭,只剩下他們兩道重傷的身影。
“呼呼…呼呼…”
蘇明安回頭看,暫時沒看到神明安的身影,神明安似乎沒追上來。
蘇文笙跪在地上,胸腹呈現極深的撕裂傷,器官依稀可見。最恐怖的是脊背,血糊糊一片,紅黑交錯,分不清皮肉和布料。
換作普通人,這傷勢早就死了。
蘇文笙喘了口氣,用手擋住慘烈的傷口:“大救世主,別用這么嚇人的目光看我…不如關注一下你的肩膀吧,你也被金劍擦到了。”
蘇明安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右肩,很快收回視線,觸碰蘇文笙的皮膚。
很冷。
冷得像是結了冰。
魔法使的周身四季恒溫,無論是炎日還是寒冬,都會保持適宜的周身溫度。但此時,魔法使已經沒有余力維持了。
細小的空間裂縫在蘇文笙體表蔓延,仍在不斷撕裂他的傷口。
“…蘇文笙。”蘇明安說。
“嗯。”蘇文笙細小地應了一聲。
“還能走路嗎?”
“有點困難…”蘇文笙的手不敢離開腹部,他怕腸子會稀里嘩啦流出來:“對了,你的機械輪盤呢?”
“…之前給希禮了。她腿不能動,怕她被殺了。”
“為了刷好感,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還有多遠?”
“這里應該是北方的格利爾冰原,離世界邊際不遠…走路的話,半夜十二點前…應該差不多能走到。”蘇文笙看了眼蘇明安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出來:
“好啦,大救世主。”
“我這副樣子,應該幫不了你什么了。”
“——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他的語氣熟稔,很輕易地接受了自己要被放棄的事實。畢竟眼前是背負重大職責的救世主,不必兼顧他。
他的雙膝深深陷在雪地里,膝蓋染成了艷紅色。紛飛的白雪飄在他額頭,落到唇邊。
死亡的陰翳正一點一點爬上他的瞳孔:
“我把你送到這里,已經夠了。更遠的地方,你自己去吧。”
“走吧,蘇明安。”
“走向你需要去的地方。”
“嘩——嘩——”
雪花像無數碎裂的星辰,從天際墜落。
積雪在地面上堆積,形成了一條漫漫雪路,延向遠方。
“嚓,嚓,嚓…”
一只碩大的橘貓馱著一個青年,在雪路踩下深深淺淺的梅花印。
蘇明安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左手臂的切口已經完全凍結,右肩膀的劍傷仍在流血,鮮血斷斷續續流了一路。
“嚓嚓,嚓嚓。”
寂靜的世間,唯有踩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