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這個字念什么?”呂樹念著課本上的拼音。
“這個字念‘蘇’。”男人剛下班回來,掛好警服,過來指導他。
“原來簡體字是這樣寫的…”呂樹默默記下。
“來,小樹,吃晚飯了。”半個小時后,客廳傳來飯菜的香氣。
學習了一天的呂樹立刻跑過去,幫男人端碗。
男人救濟了太多人,沒空管理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都是一個人。現在有了呂樹,家里終于有了煙火氣。
“我住了好幾個月了。叔叔,我什么時候去找工作?”呂樹不好意思白吃白喝。
男人卻說:“你還沒成年,先讀書吧。”
“哦。”呂樹悶悶應聲。他最近老是覺得頭疼,好像有什么東西堵著。但問了男人,男人只說沒什么。
“對了,小樹,我給你買了梅花糕,放你桌上了。回頭你跟我去一趟商場,馬上夏天了,給你買幾件襯衫。”男人笑著說。
“不買也行的…”呂樹低低說,他已經欠了太多了。
“十幾歲的小伙子總不能穿我的衣服吧,沒事。”男人擺擺手。
呂樹忽然想起了什么:“叔叔,你知道我的頭發為什么變白了嗎?”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會,很快搖搖頭:“你看動畫片里的那些人,不也會變個發色嗎?很正常的,別擔心。”
呂樹點了點頭。最近電視臺在放巴拉拉小魔仙,他不會用電視機,就一直跟著看。里面的主角確實會變發色,那么他的白發應該也沒關系。
呂樹一直住了下去。
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翩翩公子,逐漸學會了掃地、拖地、洗碗…唯有做飯例外,男人讓他嘗試了一兩次后,就拒絕他進廚房。
他逐漸學會用“黑盒子”,理解什么是“二維碼”,什么是“網絡用語”。他嘗到了城市里獨特的味道,炸串、烤玉米、臭豆腐…
男人教他識字,他教男人茶藝與古文。偶爾,兩個人坐在一起打游戲,都是簡單的老年益智游戲,但都會玩得大笑出聲。
——他已經得到了安寧與幸福。
他會吃一些藥,但不知為什么,他的身體還是越來越差…
呂樹十八歲的這一年,二人一起吃大飯。他們之間的關系早已不再陌生,甚至像是父子,偶爾呂樹做錯事,男人還會教育幾句。
“叔叔,你到底為什么救人啊?”呂樹問出了困惑已久的問題。他總是看到男人不斷去幫各種人,明明男人自己都沒什么錢。
“我心軟,看到這種事情,想著自己既然有能力幫到他們,就干脆幫一幫吧。結果,越幫越多,好像這世上的可憐人怎么都幫不完。”男人嘆氣:“所以,干脆一直幫下去吧,大家都不容易。”
“你是個好人,叔叔。”呂樹說。
“哈哈,好人嗎…很多人都這么說。”男人笑了笑。
“我心中的‘好人’和他們口中的‘好人’,不一樣。”呂樹認真地盯著男人:“叔叔,你是我認定的第二個好人。”
“哎?有什么不一樣?”
“我認定的第一位‘好 人’,是我爺爺。”呂樹說:“爺爺告訴我,人這一生需要認定三位好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作為我的引領者。爺爺去世后,您是我認定的第二位‘好人’。”
“小樹,那你就剩兩個名額了,用在我身上沒關系嗎?”男人不覺得呂樹在說奇怪的話,反而很認同呂樹。
“沒關系的,最后一位‘好人’,我會好好斟酌。”呂樹說:“爺爺告訴我。當三位‘好人’全都離我遠去,也就意味著我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以后也就不再需要引領者了。而且,我不覺得選錯了人,您確實是好人。”
男人沉默許久,桌上的鯽魚豆腐湯飄著香氣。
呂樹捋了捋自己掉落的大量白發,忽而聽到男人的聲音。
“小樹。”男人說:“你愿意做我的干兒子嗎?”
呂樹的眼睛睜大。
“我想做你的親人。這半年來和你相處,我也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家里多了很多煙火氣…”男人似乎考慮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以后我們就一直一起生活,像過去的半年一樣。”
望著男人懇切的眼睛,呂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步入了一場美夢。
這世上不存在無緣無故愛他的人。但是…眼前不就有一個嗎。
“好…”
他感到眼眶濕熱,那個太華山上死去的少年似乎短暫地活了。
原來真的有人不求回報地愛他。
即使他兩手空空、別無他物。
新年守夜的那一刻,看著十二點的煙花在遠方綻放,呂樹雙手合十,默默許愿。
他希望…這樣的幸福,請永遠不要結束。
等他再大一些,就回報男人的恩情。然后好好練刀,尋找復仇的機會…總有那么一天的。
他會幸福的。
——呂家小子,你忘了自己是誰嗎?你想給那個好心人招來禍患嗎?
一個月后,呂樹收到了一條信息。
他知道是誰——是仇家。
他們一直在盯著他受苦,等他享受了短暫的幸福,就要把幸福奪走。又或者,這個發信者是在好心提醒他:仇家已經盯上了男人,如果他再不走,男人就要遭殃了。
…他到底在貪戀什么。
那些人既然敢追殺他,又怎么不敢迫害一個城市里的普通人?
呂樹收起了手機,沉默地吃完了飯,很快離開了。
男人給他買的襯衫短褲、給他買的植物大戰僵尸玩具、給他買的小盆栽,他都不敢帶走。他怕自己帶走了這些,會給男人帶去麻煩。他僅僅只是帶走了——半年前他與男人逛街時拍的大頭照,15元一版,最便宜卻又最珍貴的東西。
照片上,男人露出爽朗的笑容,呂樹靦腆地低著頭。那時呂樹的鬢角還有一點黑發,現在已經全白了。
他將這張照片,放進自己的內口袋,貼近心臟的位置。
他沒有告知男人真相。男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但普通人的正義感在那些沉重的東西下一文不值,就算拼盡全力吶喊,最后也會悄無聲息地被蓋住。人們只會看到鏡頭下的東西,但鏡頭的操控者不是他們。
就算告訴了男人,又能怎么樣呢?古武世家權勢滔天,男人的怒吼只會帶來危險。
于是,他只是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寫著:
致養父:
最近,我的親人聯系了我,我要回老家了,謝謝您半年來的資助。請不要灰心,您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我的老家有山有水,是個很霉好的地方,您不用丹心。我的親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他們為我買了新衣服和新書急,和我一樣大的同靈人也很關照我。
總之,我會生活得很幸浮,衣食住行也都完霉!再過幾年,我會回來抱答您的!那些我的衣服和書本,請留給下一個孩子吧!
——小樹 美夢結束了。
他的人生在十七歲停止了生長,但在與光相逢的那一年,傷口被溫柔的大手愈合,像一株雨后破土的青竹,他開始重新生長。但只是短短半年…生長終止了。
呂樹將信放在男人的床頭柜,最后望了一眼男人熟睡的樣子。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方臉、寬闊的額頭與下巴、有些兇巴巴的眉眼,卻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就是最后一眼了。
呂樹咬了咬唇,他想起自己最開始曾問過男人姓名。
“你就叫我趙叔叔吧。”男人說。
“叔叔姓趙嗎?”
“是啊。姓趙的警察有很多,會幫你的也不止姓趙的,趙錢孫李都有可能救你。這世上有很多好人,不止我一個。”
“嗯。”
“趙叔叔,再見…”房門關上,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小家,他終于哭出聲。
這是他最后一次大哭,哪怕最后病到無力行走,他都沒有這樣。
緊緊攥著那張照片,他又吐了血。
其實他猜到自己的病有多嚴重,“癌”這個字他已經認識了,自己吃的藥正在越來越貴,叔叔的愁容也越來越多。
但有一筆賬很好算——光是他吃的一盒藥,就足夠趙叔叔救濟更多人了,所以,他為什么還要吃那藥呢?
不吃那藥,會有更多人獲救。
趙叔叔也能收獲更多人的感謝,而不是把為數不多的工資投進一個無底洞。
由于害怕碰見趙叔叔,他離開了這座待了很久的城,前往h市。
等他抵達h市,他再度恢復了那種衣衫臟污、兩手空空的狀態,證件也被凍結了,應該是仇家動的手。但他不敢回到那座溫暖的城市,他害怕自己只要敢回頭,好人就會被害。
這世上的惡人往往如魚得水,好人反而活得艱難。
也許他真的注定千瘡百孔活在這世界上。
走上街頭,他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小販攤位,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還有人們嫌棄的眼神。
“小文,我們離他遠點,這種流浪漢身上有病的,別傳染了你…”大人拉著小孩子遠離了他。
他站在垃圾桶前,沉默地注視著。
——現在,他的身上,終于又長出那塊看不見的“霉斑”了。
他沒有證件,只能去打黑工。
大多是又累又高強度的工作,幫人跑腿、工地搬磚、冒著四十度的炎熱搬貨、在零下十度的天氣進下水道…由于他不懂法、也沒認全字,誰都可以克扣他的工錢。為了與這些欺軟怕硬的人對抗,他逐漸學會了放狠話、罵臟話。
他已經不是世家公子了,想活著,必須把自己扔進臟污之中,混入三教九流。
但即使如此,他的身體也撐不住劇烈的體力勞動,沒多久又開始吐血。老板們都不敢要他,生怕他哪天死在工地上。
沒有工作,他再度回到了橋洞下,蜷縮著扛過病痛。雖然是不同的城市,但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
只是,他不再總是仰望天空、羨慕那些同齡人。而是一遍遍地回想…那短短的幸福半年。
病情惡化得很快,他開始出現頻繁的昏迷與記憶力衰退,腦中總是堵著什么,那些美好的記憶逐漸忘記…他把那個地址謄抄在衣服上,免得自己忘記。但他不敢去,因為他知道仇家在盯著他。
明明已經在同一個城市,呂樹卻不敢靠近那個少年。
——他是一塊“霉斑”,看一眼就會得病,不能傳染給別人。
后來,他找到了勉強活下去的辦法——教人練刀。靠著收一些富二代小孩的錢,他能勉強換點藥。再多點就不行了,沒有刀術館會收他這種沒證件的人。
九月,在出門撿破爛的路上,他突然發病,癱軟在路邊。
馬路對面,一批高中生正在過馬路。一個穿著校服的黑發少年看到了他。明明其他人都繞道而行,誰也不想接近一個流浪漢,少年卻朝他跑來。
“你還好嗎?”黑發少年俯身,他穿著干凈整潔的白色校服,與臟污的流浪漢形成鮮明對比。
呂樹低著頭,不敢讓少年看到自己的容貌。但他想多了,他的臟污白發亂糟糟地遮住了眉眼,任誰看了四年前的翩翩公子,都不會覺得是同一個人。
“喂?120嗎?晴山路紅旗超市這邊,有人發病了…哎,你去哪?”少年剛說了幾句,呂樹就勉強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遠處走。
灰茫茫的天空下,雨水無休止地下落,呂樹裹著濕漉漉的衣服,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能活多久,但不能接受少年的善意、連累少年。
——他仿佛一只在雄鷹窺視下掙扎求生的螞蟻,無形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脖子。每當他想求生,就會把他再按進水里。
誰知,少年卻跟了上來。
“叔叔,你的病需要治療。”
少年看不清呂樹的臉,只看到了呂樹露出來的坑坑洼洼、滿是青紫的雙手——像老人一樣的手。所以喊了叔叔。
那雙白皙修長的、泡茶舞刀的手,早已消失在泔水的浸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