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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四十章·【你以何作翼,又飛向哪片天堂?】

  “咳,咳咳咳…”旁邊傳來咳嗽聲。

  蘇明安側頭,一位白發少女坐在他旁邊,她的臉色蒼白,手帕染了一點咳出來的血跡。

  注意到他的視線,少女拿出了一本小冊子,略有些矜持,又有些渴望:“奧利維斯。我寫了一首新詩…你想聽嗎?”

  “嗯。”他聽到自己應了一聲。

  看來,這段經歷是司鵲與朋友的共處。

  白發少女翻開了冊子,輕聲念道:

  “雛菊輕搖在春風里,”

  “綠野之中,獨自不羈,”

  “不羨鳥兒高飛,只愿如此,靜享時光。

  “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雛菊盛開,歲歲年年記…”

  司鵲安靜地聽著。草野之上,唯有少女清朗的聲音,夾雜著一絲絲顫抖,似乎是因為分享而有些緊張。

  紅色的蝴蝶落于搖曳的雛菊,詩歌的念述如同流淌的溪流。

  讀完后,少女將冊子抱在懷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怎么樣?”

  她的眼眸滿是期待,鏡面一樣清澈純凈。

  “我能感受到你對于自然的靈氣。”司鵲說。

  “那是好,還是不好?”少女問。

  “文學沒有好與不好,每個文字都沒有高低貴賤。”司鵲說:“我喜歡你詩歌中的意境,這就足夠。”

  少女怔了片刻,卻說:“可人們都說你的作品很好,并進行對比,大肆貶低別人的作品。這難道不是好與不好的區別嗎?”

  “我不這么認為。”司鵲說:“文學沒有好與不好,只有合不合品味。不需要給出價值評價,只有我喜不喜歡。他們認為我的作品好,是因為他們喜歡并附庸了大眾觀念,但實際上,我不認為我的文字比其他人出色到哪里去,只不過是他們‘喜歡’而已。這并不能代表不被喜歡的,就應當被貶斥為垃圾。”

  白發少女垂了垂頭,好像明白了一點。

  “再給我念一些吧,你所作的詩。”司鵲說。

  “…好。”

  少女臉上露出快樂的神情,她翻開書頁,露出密密麻麻的清秀小字,念起青澀而屬于她的詩:

  “在碧空中飄浮,無翼鳥,身軀輕盈,自由自在飛翔。”

  “不受拘束,不受桎梏。紙頁作羽,文字作歌。”

  “飛過高山,越過海洋。在詩篇中自由徜徉,揮灑墨跡,詩畫長廊。”

  “無翼鳥啊,鳥兒啊,你以何作翼,又飛向哪片天堂…”

  她念,司鵲就安靜地聽著。

  她停下,司鵲就安靜地等待。

  蘇明安沒想到,司鵲的這段經歷會這么溫馨,相比于被分食的那段,這段經歷看得讓人尸斑都淡了。原來司鵲也有這樣的好朋友,他們之間不摻雜任何利益與雜質,只是純粹的詩歌分享與聊天。

  直到夕陽一寸寸落入原野盡頭,群星落幕,仿佛一場童話終于結束,月光流淌于他們身上。

少女驚醒般地合上書頁,驟然起  身:“我要回去了,不然家里人要著急了。”

  司鵲仍然躺在草坪上:“那些打罵你的家里人?”

  少女挽了挽發絲,輕聲道:“他們警惕我也是正常的,畢竟…我是魔留下的孩子。但只要我足夠乖巧聽話,他們一定會接受我的。”

  “替我向林望安女士問好。”司鵲說。

  “好,我會轉告給母親。不過,我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和大名鼎鼎的創生者交上了朋友,不然他們肯定會攀上你的。”少女笑了笑:“好了,我回家啦,下次再寫詩給你聽。”

  司鵲仍然躺在草坪上。

  他的手指反反復復地彎曲,似乎在猶豫什么。

  “——等一下。”他開口。

  少女的背影映在遠方,她側頭,臉上是溫暖的笑容,白發搖晃于漸沉的夕陽。

  司鵲望著遙遠的夕陽片刻,似乎想要挽留少女,但嘴唇顫抖了片刻,最后只是開口:“…路上注意安全。”

  白發少女彎起眉眼笑了笑,應了一聲:

  “謝謝你,奧利維斯。”

  “我從來沒有想過,渺小的我會被聞名羅瓦莎的大創生者看重,并且成為了朋友。你經常來聽我作詩…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詩,放出去根本沒人喜歡,但你每次都會鼓勵我。”

  “能遇見你,真的是我這不幸的人生中…最幸運的事了。”

  “你真是個好人。盡管我知道,你的朋友肯定不止我一個…但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

  白發少女朝他揮了揮手,轉過身,步伐輕快,長裙飄揚,猶如一朵夕陽下搖曳的白雛菊,笑容極為幸福。

  “對了。”她忽然駐步。

  她沒有回頭,略帶怯意的聲音順著風兒飄過來:

  “下次…你能帶一把弦琴,為我的詩歌奏樂嗎。我聽聞…你很擅長弦琴。”

  這是她準備了很久的邀請,語氣里滿溢緊張。

  “好。”

  司鵲答應了。

  她沒有回頭,但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隨后她邁開步伐,緩緩地,離開于地平線的盡頭。

  司鵲躺在草坪上。片刻后,他爬起,望見了旁邊草地上放著的一朵白花。這是她精心培育的小花,送給了他。

  “…好人。”他反復念著這個詞,突然自嘲地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她說我是好人,哈,哈哈哈哈…”

  他捂著自己的臉,伴隨著他右手一揮,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道白色的空間門,他步入門中。

  白光閃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火焰在壁爐里噼啪作響,地面滿是紙飛機,煤油燈晃著幽幽的光。

  他坐在紅木桌前,一張未寫完的草稿紙攤開著。

  他看著這張草稿紙,沉默了很久。

  編號:人設002

身份:魔化者遺留的孩子  大綱:她被一對鋼琴家父母收養后,

  作為尖子生進入了最有名的學院,但她不想成為多么厲害的創生者,只想寫出自由的詩。

  她因為出身遭受了校園欺凌和家庭暴力。這時,“奧利維斯”接觸了她,讓她從絕望中被拯救。二人時常一同坐在草原上念詩,在寧靜與幸福中,她逐漸開始相信…人生一定會變好的,只要自己足夠乖巧聽話,那些凌辱她的人,會逐漸發現她沒有那么邪惡。

  這個時間點,插入關鍵情節——一次念詩后,她送給了“奧利維斯”一朵白花,這是她每天夜里悄悄照顧的花朵。她向他發出邀請,能否攜帶弦琴,為她下次念詩伴奏?“奧利維斯”答應了她。

  她幻想著,以后她的人生一定會越來越好吧,人們也一定能體會到她的善意,不會再用有色眼鏡看她。

  但在這一次回家后,雙親認為魔化危機在即,而她是魔化者遺留下來的孩子,因此他們親手斬斷了她的雙腿,防止她以后害人。

  自由的鳥兒再也無法外出,她再也不會有攻擊他人的風險了——所有人都感到安心,魔化者的孩子在為人類的未來努力學習,且沒有任何危險,這真是值得高興的事。

  沒有人關注失去雙腿的她,是否愿意失去自由。所有人只看到,她作為尖子生,成績永遠優異,以后她一定能生產出高收益的流水線文字,造福家庭與弟弟妹妹。

  她曾以為前途遠大,可她發現路太遠了。

  她曾幻想雛鷹展翅,可她發現墻太高了。

  草坪上再也不會出現自由奔跑的白發少女,她種下的花枯萎,詩集被人扔進火里。

  她的朋友帶著弦琴來到草野,卻再也沒等到下一次的念詩。自由的風聲飄蕩在空中,暖陽下再沒有她的身影。

  白雛菊搖曳,路過的鳥兒似乎聽到了久遠的回響,

  于是,它們悠悠地唱起了歌,仿佛在懷念再也不見的少女詩人:

  ——“在碧空中飄浮,無翼鳥,身軀輕盈,自由自在飛翔。”

  ——“不受拘束,不受桎梏。紙頁作羽,文字作歌…”

  “——鳥兒啊,你以何作翼,又飛向哪片天堂…”

  青年的聲音飄蕩在房間中,念著她的詩句。

  是的。

  白發少女,是他筆下“創生”出來的人物。

  可他沒有想到,他原本只是想觀察她的人物成長情況,她的靈氣與笑容卻觸動了他。

  他開始不忍心于他給她寫下的悲劇命運,盡管她的生命本就來源于他的筆尖。

  他的羽毛筆停留在這張草稿紙上,遲遲沒有寫下結局。

  “…她喚我好人。”

  “她不知道她的悲劇來源于我的落筆。”

  他的筆端落在雙親認為魔化危機在即,因此親手斬斷了她的雙腿之上,筆尖微平,似乎想將這一行劃去,但停留片刻,他閉上眼睛。

  手指按壓于太陽穴,一下,又一下地按摩,內心在劇烈掙扎。

  “不能刪除悲劇。”他自言自語:“若是刪除,這個故事將黯淡無光,她也將失去光輝點,退出羅瓦莎未來的歷史舞臺,她將永遠成為不了出彩的角色,只能是路邊的普通人。”

  他蹙眉,羽毛筆顫抖著,似乎陷入了掙扎之中。

  ——如果一個人要成為故事中的出彩角色,就注定經歷痛苦、悲劇與掙扎,忍受校園暴力、雙腿盡斷、被親人利用的悲劇。如若不經歷這些,此人將失去價值,變得黯淡無光。那么,他應該刪去這個人的苦難,讓這個人變得幸福而平庸嗎?

  司鵲閉著眼,輕聲嘆息。

  他想起了她幸福的笑容,和她眼中的信任,心中彌漫著復雜。

  ——這是虛無主義者的幻想嗎?還是創生者注定的苦澀?

  ——創作者是反派嗎?為了完美的故事而制造出悲劇,并親眼見到自己筆下之人的命運…應當稱之為殘忍嗎?

  真可笑…

  如果她的未來沒有那么凄美而殘忍,他還會那么喜歡她嗎?

  如果她的悲劇沒有那么刻骨銘心,難道他還會渴望見證她人性中的美嗎?

  如果失去了那份唯有在死亡上生根發芽的悲愴之美,一個人是否還會讓人如此念念不忘?

  欣賞某個人身上展露出的極限的光輝——難道不出自于這個人注定的悲劇性嗎?

  一時間他忽然明白了,最強大的創生者,不該對任何人投注感情。

  “好人…”

  他重復著這個稱呼,想起少女的笑容,她最后幸福的回視…還有她口中的弦琴。

  仿佛,一朵白雛菊盛放在她的身上,而她纖細的身形向上生長,長出數不清的花與葉。細長的白花瓣與交迭的金色花蕊輕柔地碰撞,像是鮮活的生靈在竊竊私語,又似一陣陣笑聲的回音。她回首看他,整朵白雛菊便向他盛放,其下枯死的芽苗生長,汲取著筆端的最后一點空氣。

  ——然后她盛放、枯萎、死去。

  這時,蘇明安開口:“…可如果感到痛苦,就更改她的命運吧。”

  司鵲聽到了這“自言自語”,他困惑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還是沒有落筆。

  一旦更改…她將淪為平庸的路人。

  又或者,他有著絕對不能更改的理由。他需要…這位少女的存在,為了某個更宏大的目標。

  他放下羽毛筆,望著滿目悲劇,似乎在自嘲。

  于是,蘇明安聽到這位羅瓦莎最強大的創生者,拿起一柄弦琴,在煤油燈的光芒搖曳中,唱起了歌。

  紙飛機與紙花散落一地,如同滿地盛放的白雛菊。

  “雛菊輕搖在春風里,”青年嗓音低沉,弦琴清脆:

  “綠野之中,獨自不羈,”

  “在碧空中飄浮,無翼鳥,身軀輕盈,自由自在飛翔。”

  “不受拘束,不受桎梏。紙頁作羽,文字作歌。”

  “飛過高山,越過海洋。在詩篇中自由徜徉,揮灑墨跡,詩畫長廊。”

  “無翼鳥啊,鳥兒啊,你以何作翼,又飛向哪片天堂…”

  無翼鳥啊,鳥兒啊,

  你以何作翼。

  又飛向哪片天堂。

  那天堂由何所造?

  苦難、悲劇——亦或光輝燦爛的死亡?

  我誦唱悲劇與死亡,親筆寫下哀傷,

  等待命運之光輝,亦或是那一剎那的癡妄。

  只應創生,而不必給予角色注視,

  只應賦予其靈魂,而不必共情其隕滅,

  只應等待其極致光輝之展現,而不必悲憫其生命之消亡,

  無翼鳥啊,鳥兒啊,

  你以何作翼。

  又飛向哪片天堂。

  那天堂又是否會是,

  圖書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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