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太陽沉睡在遠方的群山之下,余暉灑向混凝土編織的城市。
樓與樓之間,玻璃反射著天色的漸變,仿佛被割裂成無數細小的劇場,一大批放學的學生魚貫而出。
“你聽說了嗎?最近神靈大人發布了神諭,只要打游戲就能驅散黑霧呢。”背著書包的女孩聊著天。
“啊?打游戲就能拯救世界?這也太荒唐了吧,簡直莫名其妙。”旁邊的男孩嘟囔著。
“噓…你小聲一點!第一款游戲叫《貓與她》,早就有人在玩了!據說是一個叫易鐘玉的少年天才呢!”女孩眼中冒著星星:“游戲我只玩《貓與她》,什么游戲都比不上。”
“你菜。”男孩撇著嘴。
蘇明安靜立街邊,這些孩子們與他擦肩而過。男孩與女孩有些疑惑地回頭。
“你看,好奇怪的人,臉上戴著面紗。”他們小聲交流著:
“我聽說神靈大人有時候會微服私訪,去逮那些說祂壞話的人,他會不會是…”
“這么低概率的事,怎么可能被我們遇到。哎,你作業寫了嗎…”
聲音漸漸飄遠,蘇明安低頭站著。望著少年少女們的笑容,他一時間感到了恍惚,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這樣平凡而喧鬧的人氣,所見盡是蒼山與墳冢。
耳邊響起了小安的聲音:“蘇明安,我想學鋼琴。”
“這幾百年我已經彈過很多次了,別告訴我你還沒學會。”蘇明安淡淡地回應。
“你為什么總是對我不咸不淡的,我是你創造的。幾百年了,我經常和伱聊天,你卻一點都不親近我。”小安的聲音顯得有些委屈:“蘇明安,為了完美通關…”
“…別用我的這種語氣說話。我帶你去找鋼琴。”蘇明安聽得頭皮發麻。
腦海里傳來輕微的笑聲,小安似乎很高興。
“蘇明安,還有最后三年,你想怎么度過?我們去當游戲主播怎么樣?”小安的聲音明凈而活潑,他本就是“善”的凝聚體,未曾沾染半點的黑暗,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版蘇明安。
“哪有那么多精力,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蘇明安拒絕。
“那我們去上學怎么樣?你看,玥玥的轉世也在上學呢。”小安指了指遠方的高中。
“…不要。”
“你要相信我,上學是一件很愉快很幸福的事,肯定會有更多‘善’的。為了完美通關…”
“…行。”
“這次八校聯考的最后一題,居然還有人寫錯。你們上課是沒帶耳朵嗎?都高三了,再錯就把題目抄一百遍!”中年女老師張口咆哮,口水噴了第一排同學滿臉。
窗外的梧桐葉飄下一片葉子,飄到蘇明安的掌間,他托著腮望著窗外。
…這種坐在教室里的感覺,讓他像是做夢一般。
“高考一分就是一操場的人,五分就是多少人?五個操場!!”女老師重重拍著桌子,拍得全班五十來人身體一震:“你看看這題目——舊日819年,神靈大人為何發布神諭,要求扣下一個藍色的玻璃瓶?這題我都講過無數遍了,答案是玻璃瓶里有違禁品,怎么還有人亂寫…”
她抽出一張試卷:“接下來發試卷——沈月,136分。”
一位清秀的女生走上講臺領了試卷,黑發扎成干練的馬尾。
“你們要是能做到像沈月同學這樣就好了,只要高考好好發揮,考北清大學沒有問題。”女老師欣賞地看著沈月:
“周成天,131分。”
“江小珊,127分。”
“桃夢,126分。”
“蘇小白…”她念到這里,皺了皺眉:“蘇小白,全班最叛逆的就是你,難度那么高的題目都能做出來,卻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題目胡寫。你看看你這寫的最后一題——‘因為玻璃瓶是解決黑霧病的特效藥,所以神靈為了保證千年計劃的穩定,需要讓玻璃瓶傳到最適合的人手中,讓祂喚來的救世主開局就在祂的掌控之中。但幸好神靈沒能攔住玻璃瓶,傳火者們的努力,讓救世主誕生于安全的稻亞城’…”
老師把這個答案念出來,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旁邊的同學拍了拍蘇小白的肩,佩服他編故事的水平,有些同學甚至笑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每次發試卷,我最期待的就是蘇小白的答案,真是想象力大開。什么千年計劃!什么救世主!在神靈大人的保護下,我們能有什么危險!”學生們小聲說著,教室內充滿快活的空氣。
“哎!上次三模,有一題是問人類自救聯盟的建盟條例的意義,這是最簡單的送分題。結果蘇小白寫了個‘蘇明安隨便編的,沒有什么意義’。真是笑死我了!蘇明安是誰啊,是他親戚嗎?哈哈哈…”
“明明能考好,非要填一些逆天答案,滅絕師太要被他氣死了。”
蘇明安上臺領試卷,對上姜老班失望的視線。
“你要為自己的前途著想,高考不是兒戲,神靈大人的威嚴不是你能冒犯的。”姜老班也不知道說什么,罵也罵過了,蘇小白完全油鹽不進。她只能念下一張試卷:
“蘇文笙,123分。”
“唰啦啦…”
春季的晚風吹起窗外的梧桐樹葉片,深綠的葉片調皮地刮過鐵欄桿,發出嘩啦啦般窸窣響聲。
穿著藍白條紋校服的黑發少年,面色平和地走向講臺,與走下臺的蘇明安擦肩而過。
肩頭擦過的一瞬間,仿佛觸電一般,二人似有所感,很有默契地同時側頭,目光交匯了一瞬。
梧桐葉片打著轉兒,悠悠蕩蕩擦過肩頭。蘇文笙的眼神微動著,漆黑的眼底里殘留著夕陽,倒映著近在咫尺的、相似的、漆黑的眼眸。
時間在蘇明安的感知里慢下來了一刻,他回望著蘇文笙,藍白的校服發出碰撞的輕響。
他們的容顏并不相似,眼型也并不一致,任誰都能一眼分清他們。但當對視的一瞬間,眼型的差異好像驟然模糊了,驟然窺見了藏匿于皮相之下的一致,彼此都產生了一種照鏡子般的錯覺。
曾經的蘇明安,因為自己比不上欽望、阿克托等人而妄自菲薄,后來卻輪到蘇文笙因為比不上蘇明安而感到自卑——他們連這種自卑的心態都是一致的。這讓蘇明安完整地體會到了,什么叫“你生在哪個世界,你就容易發展成誰”。
但終究還是有不同。
下一瞬,蘇文笙率先移開了目光。蘇明安卻一直保持著注視。
“最低分,32分——蕭影!”
一個吊兒郎當的男同學走上講臺,拿了試卷往回走,他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穿著,邪氣而俊朗的容顏讓不少女生芳心大動。這是班上的轉學生,據說是個富二代,自稱是來找爸爸的,也不知道他爸爸是哪個老師。
最后,姜老班強調了一件事:“過幾天神靈大人要選擇侍從,雖然我們學校被選到的概率極低,但你們記得穿正式點,萬一被召喚到天上去了呢。”
氣氛頓時火熱起來,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神靈大人一反常態地要選侍從,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發生。
今年是舊日827年,不知為什么,最近即使是夜晚也總有很多星星,漂亮的星空就像在眼前。可惜天文館封鎖了,不然還能看一看星空之上的美景。
前線的黑霧也一直躁動不安,像是蓄勢待發的野獸。總有一股有大事要發生的陰云,籠罩在全世界人們心頭,好像世界要走向什么關鍵節點。
甚至有不少微博大v預測了世界末日的降臨,又說太空有外星人,又說千年前的舊神要回來篡位了,各種陰謀論。修女、占卜家、異教徒、江湖騙子…都來蹭熱度。
#貓與她的真相#、#為什么夢巡游戲能驅散黑霧#、#第一夢巡家易鐘玉,少年天才#、#星空之上有什么#…類似的話題數不勝數。
“哎,小白。你聽說了嗎?城里最后一家天文館被塵封了。”放學后,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學生找蘇明安說話:“你說神靈到底為什么要塵封歷史?以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啊?就連老師們也諱莫如深。”
蘇明安凝視著窗外的操場,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后排的蕭影抬起頭,目光冷然。
男同學被蕭影警告的目光嚇了一跳,頓時轉移目光,看向沈月。
“沈月同學,你覺得呢?”男同學壓低了聲音,拿出了一本破舊的書:“偷偷告訴你們啊,我最近在老家的土里翻出這本古籍,上面寫著…千年前,舊神與三大天使劃分人間,降九幽為絕密之地,由秦將軍鎮守。升天谷為圣城,由神靈大人統治…”
他的聲音很低,卻把全班同學都吸引過來了。他們從來沒聽過這些禁忌的歷史,頓時滿眼放光地圍了上來。
“那可真是個神話般的時代啊…”男同學翻頁,卻發現書籍后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了,撓了撓頭:“墜入凡間的審判天使,其名為…看不清了…”
“其名為碧落。”蘇明安依然望著窗外,卻平靜地說出了令全班同學震驚的話:“掌管承接的殺戮天使,其名為昂布。全身為白的眷屬之靈,其名為巴斯特。全身為黑的眷屬之靈,其名為拉。另有最古之天使曾侍奉于舊神身側,以求豐饒之土升上天空…”
這都是他在副本開局看過的文字,當時他也像這群學生一樣,認為千年前是一個壯觀宏大的神話時代,又是眷屬又是天使的。結果…
什么全身為白的眷屬之靈,那就是白團,一只胖白貓!什么全身為黑的眷屬之靈,就是黑焰!
殺戮天使是一個動不動自殺玩的瘋子。審判天使是一個吃一口春心餅就嘔吐的少女。最古之天使是一個“面具之后是更美的面具”的變臉人。
當他親手譜寫出一切、親筆寫下這些編纂的神話,才知道背后藏著什么真相。
孩子們還以為,他們已經走出了那個遙遠的神話時代,走入了和平。至于什么高維侵略者,早就被神靈大人在千年前打跑了。
——他們不會知道,他們如今仍然在方舟上。而千年的方舟尚未抵達,勝負未可知。他們仍然在那個抗爭高維者的時代里,從未走出。
“蘇小白,你你你…”男同學汪興凱震驚地指著蘇明安:“你怎么知道后面的!你家也有相似的神話書?”
其他同學頓時圍了上來:
“蘇小白,我聽老人說,神靈大人篡奪了舊神的位置,這是不是真的啊?你知道嗎?”
“蘇小白,你是不是知道很多事情…”
同學們把蘇明安圍了起來。后排的蕭影見此,幾乎要磨刀霍霍。
蘇明安卻閉口不言。他看向汪興凱手里的那本舊書,有一張橫跨數頁的插圖——身負白翼的天使,頭戴琉璃冠冕,向地獄邊緣的一條鮮紅蟒蛇斬去。
這幅插圖,蘇明安在副本開局看到過。當時蘇明安無法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如今卻完全懂了。
心中升起微妙的哀傷,他望了一眼墻壁上的日歷。
副本開頭,是舊日827年。
副本末尾,也是舊日827年。
相同的稻亞城第一中學,相同的第一夢巡家易鐘玉,相同的第一個夢巡游戲《貓與她》,相同的梧桐樹與月光。
蘇明安整理好書包,走向校門口。
他忽然看見一眾接孩子的家長中,一個黑發紫眸的少女等在校門口。她梳著黑色的長劉海,戴著紫色骷髏頭項鏈、黑色露指手套。
“蘇洛洛!”看到熟人,蘇明安嘴角微微勾起。他背上書包,朝她走去。
“蘇洛洛!等我好久了吧!”另一個身影卻率先走向了她,拉住她的手,和她言笑晏晏地一同回家。她的視線并沒有在蘇明安身上停留,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人。
——拉住她的,是蘇文笙。
少年少女迎著夕陽放學,這幅場景青春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