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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七章·990年·“我知道,不可能是諾爾。”

  “維生藥劑注入了嗎?”

  “適格者供血500毫升…”

  “再喊一批療之一道的符篆家來,快!”

  蘇明安聽見的,是這些聲音。焦急的,悲傷的,期待的…

  …難道回檔到很久以前了?

  入眼是八棱花般的無影手術燈,周邊是急救儀器滴滴的聲音,珍貴的適格者之血順著管線注入他的身體中。見他蘇醒,這些醫生都露出極為驚喜的表情。

  “太好了…救回來了。”

  “您感覺怎么樣?能說話嗎?”

  “輸血不要停,再多資源都要投進去!”

  一時間,一股無法名狀的恐慌攫住了蘇明安的內心,他的瞳孔縮緊,剎那間幾乎忘了呼吸。

  …這是哪個時間節點?

  不用回憶了,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這要用什么來解釋?

  他下意識朝系統時間望去——

  一切好像不需要多思考了。

  他的眼前出現了短暫的空白,耳邊的聲音如同水乳相融,慘白的醫療色墜入了灰暗。

  床邊的人們依舊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施以治療,拼命挽回他搖搖欲墜的生命。

  …他沒有想過這一點。

  他沒有想過——自己從將近132層的高樓一躍而下,砸成一攤模糊的軀體、血肉四濺…都這樣了——還能被救回來。這明明是不可能存活的高度,他存了試探疊影與神靈的心思,看看祂們會不會阻攔他自戕,但直到墜落之末都無人插手。

  砸成血肉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心安,看來這次可以放心回檔。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

  神靈與疊影無力阻止他自戕…人類卻拼盡全力用他們極限的生命力與醫療技術,挽回了已經砸成碎末的他。

  他掙扎著不想活。

  他要回去,挽回蘇洛洛。這條時間線沒必要繼續進行下去,再往下滑,很可能關鍵回檔點會卡死…他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

  但是,

  人們眼中的希望幾乎凝為了實質,救回他的生命時,他們臉上露出一種極為真切的歡喜,比他們自己得救都要更為真摯。

  …別救我,別救我,別救我。

  內心無聲吶喊。

  “——各位不要懈怠!繼續注入生命力!”不知是誰欣喜的聲音。

  …別救我,我要回去,只有讓我回去,我才能更好地救你們…

  他張著嘴,喉嚨里發不出聲,它遭受過沖擊力巨大的擠壓,無法精準地說出半個字。

  “——前線的急救資源調過來了嗎?好,繼續調,直到飽和為止!一定要讓神明大人活著!!”不知是誰撥通電話的聲音。

  …別救我。

  他的視野晃過刺眼的白燈,人們臉上露出緊急與欣喜參半的神情,望著他時透著敬畏、尊敬、向往…

  “——我們收到了更多的申請,除了八十歲以上的那一批老人,六十歲與七十歲的老人也自愿為神明貢獻生命力。如果必要,士兵們也愿意,足有8912人可以隨時待命。”不知是哪里的報告聲。….

  “——好。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犧牲,救下神明大人…”

  這明明只是神明大人的一次近乎玩鬧的自戕,是祂想要跳轉時間線休息的欲望。祂太累了,累得想要自戕一次。

  蘇明安無法說話,也無法行動,他的身體成了一個不完整的拼塊。

  好心的醫生們把各類珍貴藥劑推入他的身體,這些藥劑放在外面可以救下成千上萬人,卻用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無數人為他換命,將生命力瘋狂灌入石頭中,讓他無力的雙手緊握著石頭,令此身接納掠奪千萬性命的罪孽。

  即使他主動松開手,不想吸收這些性命,人們也以為他是沒有力氣,七八雙手同時伸了過來,幫他穩穩握住了這些熒光閃爍的石頭。

  嘗不出味道的血灌入他的喉嚨,他的臉向旁邊側去,想要避開,人們卻以為他是太虛弱了,按住他的臉部扶穩,令他飲下這些罪孽。

  人類對神明的愛化作了一場處刑,行使以愛為名的強迫,疼痛的不止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靈魂。

  ——他們在拼命地對他呼喊。

  不要走。

  蘇明安的眼前模糊了,他幾乎辨認不出這種水光。但他忽然明白了人類寄予神明的依賴。人類貪生怕死,卻能將神明固化為一座必須存在下去的燈塔。黑夜時,人類需要祂。白晝時,人類也需要祂。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標志”。

  他們只是…需要,“祂”。

  以此這些純理性的思考與依賴轉變為了一場堅定而瘋狂的愛,為了這種狂熱性的愛,人類可以忘掉自身原始的貪生怕死,將生命寄予神明共生,他們可以承接神明的任何命令甚至取走他們自己的命,卻唯獨無視神明自戕的意愿——其名為,“信仰”。

  他們對神明的“愛”是真的。

  他們對神明的“強迫”也是真的。

  因“愛”而“強迫”,“強迫”是為了導向“愛”。

  神明感到手足無措。

  是祂自己把自己推上了神位,城主能夠暫時退避,神明卻不容走下,否則失望與悲戚的文明之火率先吞沒的,是他。

  …他終于明白為何神靈在千年后,仍是神靈。

  一經走上,再無回頭。

  生命體征穩定后,已經到了凌晨五點。

  房門口傳來聲音,呂樹走了進來。

  他目睹了蘇明安砸成一攤血肉后,仍然心有余悸。他不理解為什么蘇明安會從空中落下…總不能是自殺。

  “…審判庭開始裁決了,裁決對象是諾爾。因為你當時跳下來,大樓上只有諾爾。人們認定是諾爾推了你。”呂樹坐在了床邊。

  蘇明安張了張嘴,仍然什么都說不出來。

  呂樹的臉上是一種白紙般的表情,好像不明白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的局面:“諾爾逃了。現在全天下人都認為他是瀆神者,是他害了你。”….

  蘇明安耷拉著眼皮,用眼神示意呂樹。

  “…我知道,不可能是諾爾。”呂樹說:“但那樣就沒有別人。”

  他將被子緩緩移開,露出蘇明安的右手——蘇明安墜落時,是左側身體先著地,所以右手還算完整。但也滿是青紫色的皸裂痕跡,手骨凸起,骨骼破碎,血管斷裂,像瀕臨碎裂的一塊石膏。

  “…我在這坐一會。”呂樹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他就安靜地坐著。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仿佛世界正在無法避免地滑向深淵。

  上午六點,玥玥來了,安靜地坐在床邊。

  上午七點,朝顏來了。她叮囑蘇明安,好好休息,審判庭會公正地裁決瀆神的罪人——諾爾。

  上午八點,離明月和秦將軍都來了,他們表示不用擔心,不會再有人害神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漸漸地…距離“十個小時”的黃金回檔時間越來越遠,無法挽回的恐懼也越來越近。直到蘇明安的手指終于稍微靈活,他試圖放出傀儡絲,殺死自己——

  病房門口卻傳來響聲,仿佛有一個人正在前來。

  時間線之末,還是有人來了。

  金紅色的光芒在走廊外飄搖,像晚霞正在無序地吞沒大地。玥玥倏然站起,拔出冰霜般的長劍,指向門外。呂樹也拔出黑刀,作出戰斗的起手式。

  蘇明安有些痛苦地閉上眼。

  ——倘若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時間線,那未免也太痛苦了。

  他躍樓而下,千千萬萬條性命為救他而獻祭,呂樹與玥玥拼死守護在他身前。

  而來殺他之人…不,救他之人,若他死后時間線再無回轉,此人將被兩個文明仇恨終生。

  “——讓開!”門口傳來冷喝。

  蘇明安睜開眼。

  來人的瞳孔灼燒著金紅的烈焰,眼中流露出的情緒不再僅限于淡漠,而是多了一些恍然。

  只是數秒,那人便繞開了霜雪之劍與黑刀,幾乎抵在了蘇明安面前。他的袍踞在熱風中搖擺著,一截小辮子像火浪中舞動的海燕。

  諾爾受困于審判庭的追殺,來不了。得知蘇明安是跳樓自戕,醒悟而推出真相的人——是蘇凜。他意識到蘇明安跳樓不可能是因為心灰意冷,只能是因為…

  他意識到了。

  他們本來就很像。

  “…是真的嗎?”蘇凜這么問,臉上滿是復雜。

  透過這對金色眼眸,蘇明安卻明白了他在問什么。

  蘇明安幾乎從喉嚨里擠出一個肯定的聲音。

  他不知道蘇凜怎么闖入了第三座塔,但蘇凜本來就有跳轉的能力,比如莫名其妙跳轉到了穹地之外。

  蘇凜嘆息一聲。

  蘇明安也嘆息一聲。

  …下次,能發現得再快一點嗎。每次快死了,你才醒悟過來…

  …稍微,再快一點…就好。

  眼前陷入昏黑。

  蘇明安第一次體驗了如此安寧的死亡。

  織夢術的臨終關懷下,他在陽光下的草地自由地打滾,滿園是金燦燦的太陽花。

  蘇凜幫他減少了臨終痛苦,令烈火焚身的焦灼變為溫泉。

  天世代10年的長夜下,他合上了蘇洛洛的房門,不再聆聽她的哭聲。

  天世代15年,疊影孤注一擲。

  千年計劃只差最后的步驟,如果疊影再不動手,要等上足足千年。

  最后時刻,疊影集全部的因果與污染,試圖提前讓一萬條世界線融合,徹底擊垮舊日之世。

  天空染成了純黑的顏色,城市的建筑物開始出現重疊的影子,人們腳下也漸漸延伸出了幾千道陰影,這是世界線即將提前融合的征兆。3931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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