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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零八章·“笑(下)”

  盡管昨天只是在教堂隨意看了一眼,蘇明安卻記住了所有學生的名字。

  “只有學習和考試才能改變前程…我如果能成為領導,一定會頒布讓普通人幸福的法規。”

  這是桃夢昨天誓師時說的話,蘇明安仍然記得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她是個嗓門大的女孩子,整個教堂都回蕩著她清脆的聲音。她學習很努力,即使在被包扎的時候,也一直在埋頭看書。

  明明她就要高考了,卻在今天一躍而下。

  江小珊看著尸體的臉,臉色蒼白地踉蹌幾步。

  她張了張嘴,不敢相信地輕輕喚了一聲:

  “桃夢…?”

  你為什么要自殺?

  明天就能高考了不是嗎?明天你就能改變命運了不是嗎?

  你曾多少次在夜里對我說,你想要努力學習,考出好成績,才能改變你父母那種人的命運…但是,你為什么在曙光初現時,在高考前夕,選擇了一躍而下?

  明明就差一點點了不是嗎?

  “這個女孩是什么原因自殺?”士兵們低頭記錄著。

  “根據數據檔案,好像是昨天突然查出來審核不通過,她的爺爺曾經違背了神靈安排的死亡結局,所以她的履歷上有污點,一輩子不能參加考試。”另一個士兵說。

  “至于嗎?不就不能考試嗎,這種孩子就是心靈太脆弱,稍微有點問題就自殺,真沒責任心。”士兵說。

  他們把她塞進布袋子里,像處理一坨豬肉。

  沒人在意她的心里經過了怎樣的掙扎,沒人細想如果她連考試的機會都沒有,她將來能怎么活著。

  蘇明安盯著染血的布袋子,他突然明白了——

  為什么桃夢的死亡結局,會是二十二歲被餓死。

  ——因為她從生下來開始,就根本沒有參加考試改變命運的機會。

  神靈是不會錯的。

  祂殘忍到給你一點點曙光,讓你以為勝利就在明天。卻突然告知你,你的死亡結局早已預示了你的一生。無論怎樣掙扎,你都不可能打破你的“命運”。

  無論你怎樣努力用功,多少次凌晨五點起來背書,多少次努力地謄抄筆記,你掙扎的機會——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

  最終桃夢選擇了染血的反抗。

  她這輩子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違背神靈的安排。在十八歲的今天,一躍而下,違背二十二歲被餓死的凄慘命運。

  如果提前死亡,則死亡結局失效。如果提前放棄掙扎,那么神靈不再能旁觀她的苦痛。

  …這已經是她短暫的一生中最后的嘶吼。

  她甚至沒有告知任何人,也沒有大哭大鬧,僅僅是早上悄悄一人離開了教堂,沒有和任何人訴苦。如果不是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出來找她,她的死亡不會被任何同伴撞見,她會離去得悄無聲息。

  “這里還有一個目擊者!”有個士兵注意到了旁邊的蘇明安:“小心傳播了負面情緒,快讓他笑出來。”

  幾個士兵都看到了蘇明安。一個大兵朝蘇明安走來,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別愁眉苦臉的,快點笑出來。”

  蘇明安看著地上染血的鋼筋、碎裂的臟器。他微微抬頭,抱著已經變成紅色的布娃娃。

  血跡順著他的手背滴落,手背一陣滾燙。

  大兵伸出手,拉扯著兩邊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像小丑滑稽的面具:

  “來,和我學,笑,笑啊。孩子,笑啊。”

  這世界已經瘋了。蘇明安想。

  “笑出聲來啊!小伙子!不許這副表情,你會給前線帶來麻煩的,知道嗎?不許難過,不許傳播負面情緒,快笑!”士兵們臉上的笑容已經開始扭曲:“我跟你說,前些天就有一件特別好笑的事,我們在處理尸體的時候,那具尸體竟然沒穿內褲,哈哈哈哈…”

  他們大笑著,明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發出的笑聲,卻仿佛成為了他們真實的本心。

  面對慘劇也要愉悅地笑。

  地上的血跡極為刺目。

  面對死亡也要瘋狂地笑。

  布袋子里,深紅色的血跡似乎隱隱滲透了出來,幾根黑色的發絲漏在扎口外,像是搖曳的水草。

  透過扎口,隱約能看到桃夢的臉,她的雙眼仍然是睜著的,睜得很大,眼中滿是血絲,眼神竟還有幾分疑惑,好像在疑惑,她的眼中所見的一切,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

  面對神靈也要謙卑地笑。

  遠方的流民們,緩緩抬起了頭,他們的眼中什么都沒有。

  種族的存活…把人活生生異化成了瘋子。

  “哈哈,哈哈哈,笑啊,小伙子,你——”

  “笑就可以了嗎?”蘇明安說。

  “嗯?”士兵愣了愣,大笑道:“當然啊。我們難道不是只能笑了嗎?”

  ——當然啊。

  ——我們難道不是只能笑了嗎?

  “因為人死了,所以要笑嗎?”蘇明安說。

  “是啊,正因為看到了死人,我們才要拼命地笑啊。”士兵說。

  于是,在他們疑惑、不解、期待的視線中。

  ——抱著布娃娃的黑發青年輕輕地,棒讀般地笑了兩聲。

  他的聲音不像是笑,更像是低沉的嘶吼。

  教堂的彩窗前,一身純白的主教吟詠著禱告詞。

  兩側的學生們低著頭,沒有人說話。

  她們的視線中央是一個黑色的小盒子,盒子里裝著一個愛心形狀的項鏈。沒有棺材,沒有鮮花,也沒有尸體。

  桃夢是自殺死的,違反了神靈安排的命運。所以即使她死了,檔案也會被列入罪籍,她的尸體只會被碾碎處理,不會還給教堂。離明月甚至不能公開給她立碑,因為她是罪人。

  “罪人”。

  一個被剝奪了一切改變命運機會的,失去考試機會的女孩。因為她那可以預見的悲慘一生而選擇放棄生命,就成為了“罪人”。

  蘇明安站在學生之間,看著她們的臉。

  “還要信仰嗎?”

  寂靜之中,江小珊的聲音很清晰。

  學生們瞬間看向她,她這句話過于大不敬。即使她們心里也這么想,卻沒人敢說出來。這種時候,竟然是平日里一向膽小的江小珊開口說這種話。

  離明月停止了禱告詞,靜靜地看著她。

  “還要…信仰嗎?”可江小珊僅僅是重復著這句話,她呆滯而無神地看著桃夢的小盒子,眼眶已經紅了。

  “還要繼續嗎?”

  “我在…信什么?”

  “教堂在…信什么?”

  “人類在…信什么?”

  清澈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大教堂,陽光透過彩窗播灑而下。

  空氣里只有人們呼吸的聲音。

  “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高考。”離明月說。

  他沒有夸獎江小珊,也沒有斥責她。只是讓她們去休息。于是,她們不再停留,沉默地離開了這里,仿佛一群被無形之物驅使的羔羊。江小珊呢喃著困惑的話,一步一步地跟著人潮離去。

  蘇明安仰頭,他再度看向那副教堂里最顯眼的彩繪玻璃——一名碧眸天使降臨凡間,對深淵里的惡魔伸手。天使的表情高尚而悲憫,仿佛懷著對任何事物的包容與愛,他身著潔白的長袍、潔白的手套,朝瀕臨墜落的惡魔伸出手。而黑色眼眸的惡魔卻表情兇惡,它的身軀繡著恐怖的血紅色蟒蛇,一枚十字架釘在它的脖頸上,仿佛一個吊墜,嘴里吐出了血紅色的詛咒之語。

  彩繪玻璃的背景呈七彩色的環形,像是一條長蛇環住了天使與惡魔。又像是一座隱隱約約的天空之城。玻璃的色彩一半純白,一半血紅,這色彩的交織猶如冰與火,吸引了蘇明安的視線。

  “文笙。”離明月出聲。

  “嗯…?”蘇明安回過神來。

  每次看到這塊彩繪玻璃,他的視線都像被吸住一般。

  “或許你離開小城的選擇是正確的。只有離開,才有改變的機會。”離明月說。

  “也許吧。”蘇明安說:“對了,教父,今天有人說我是異種王…”

  對于離明月,蘇明安還是比較信任,他想詢問離明月的想法。

  離明月聽了,表情波瀾不驚。

  “對于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離明月說。

  “我是人類,也僅僅是人類。我如今所見的,都是異種傷害人類的情景,所有對我好的人也都是人類。所以,如果沒有特別大的反轉出現,我會站在人類這一邊。”蘇明安說。

  “那就按照你所想的去行動。”離明月說。

  “可我真的是異種王嗎?教父。”蘇明安說。

  離明月視線微動。

  “你不是。”離明月說。

  “好。”蘇明安點頭。

  不管離明月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從離明月的回答來看,離明月更傾向于否認這件事。

  告別離明月,蘇明安回到家中。

  家里一點聲音都沒有,電腦桌前,少女趴在桌上,閉著眼睛,看上去是勞累到睡著了。午后的陽光很刺眼,她卻睡得很沉,應該累到了極致。

  蘇明安一看,電腦屏幕上的界面有點眼熟——這是類似pr(剪輯軟件)的界面。看來是蘇洛洛是剪視頻時睡著的。

  桌上散落著一些藥盒,藥盒表面有安非他酮、帕羅西汀的字樣。

  蘇明安剛一靠近,蘇洛洛就驚醒了。她的第一反應是伸手把藥盒收起來,才抬起頭。

  “小云朵回來了?”蘇洛洛說。

  “…需要幫忙嗎?”蘇明安知道那是什么藥。

  “你看見了啊。”蘇洛洛攥緊藥盒,低頭苦笑一聲:“其實我不需要什么心理安慰啊,每天活著就很累啊,如果能幫我結束痛苦,徹底閉上眼睛,真是要說謝謝了。”

  “不要這么說。”蘇明安完全看不出來。平日里總喜歡開朗大笑安慰他人的蘇洛洛,也會有這種想法。

  “小云朵,明明你看上去也很痛苦,卻總喜歡安慰別人。”蘇洛洛說。

  蘇明安照了下系統鏡子,收斂了臉上的表情。

  “對了,小黑去哪了?”蘇明安問。

  由于不能暴露蘇文笙是蘇明安,呂樹的真名也不能暴露。于是蘇明安之前讓呂樹起個化名。而呂樹想了想,起名為“小黑”。于是在蘇洛洛等人眼中,這個突然出現在家里的黑袍牧師,名字就叫“小黑”了。

  “小黑出門買茶葉了。”蘇洛洛說:“他真叫這個名嗎?怎么聽得像動物的名字…”

  “他就喜歡這種名字。”蘇明安揭過話題:“好了,我幫你看看視頻做得怎么樣。”

  “小云朵很懂剪輯嗎?”蘇洛洛驚訝道。

  “嗯…”蘇明安輕聲說:“曾經我也很喜歡做游戲視頻。”

  “那為什么現在你不做了呢?”蘇洛洛問。

  “…”蘇明安沒有說話。

  他看向電腦屏幕,蘇洛洛剪輯的是《少女夢想計劃》里“請叫我魔王小姐”的直播實況。在第一學期,蘇洛洛一直在培養男孩學繪畫,養成風格很溫馨。

  蘇明安看了一遍,這個游戲實況視頻做的不錯,蘇洛洛的剪輯能力很好。

  蘇明安用手機打開她的主播主頁一看,她一共發布了十幾個視頻,每個視頻都有二三十萬的播放量,成績已經非常不錯。

  但他打開評論區一看,瞬間入眼了一堆噴子言論。這些言論相比于翟星的視頻平臺不友好許多倍,“雞”、“臉”、“一晚”等骯臟的詞匯一眼就能看見。這些人的眼光里好像只剩下了她的性別,而不是她的功績與努力。

  “看著很礙眼。”蘇明安低聲說。

  這時,他突然看到手機屏幕一閃,評論區的負面評論立刻消失了。

  一行字在屏幕上浮現:

  都幫你刪掉了,我親愛的文笙。

  蘇明安心中冷然。

  神靈明明時刻注視著這一切,連他的一句低語都能注意到,卻不在乎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悲劇。

  “還沒有一個叫蘇凜的家伙找上你嗎?”蘇明安低聲說。以蘇凜的性情,此時應該去找神靈了。

  屏幕上字跡閃動:

  我不想見他。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喜歡我?”蘇明安說。

  屏幕上字跡閃動:

  非常喜歡你。

大熊貓文學    第一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