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稻亞城是一片斷壁殘垣,這里卻是新興科技時代的硅谷風格。
城市中央是一座浩大的建筑,整體以藍色為主,像一汪流動在空氣里的巨型水團,潔白的光輝構建出網格般的防御障,網格處掛著細碎的黃色符篆。
當昕月接觸藍汪汪的水團,水團自動開了一個口,讓他們能夠進入。
入內,是寬闊大廳與通向四面八方的長廊,數計千計的人們在里面活動。計算機的嗡鳴聲十分響亮,隨處可見抱著筆記本的人。
“這里是舊日之世的中立陣營地帶,教會有時候會對我們宣戰,但最后都不了了之。畢竟人類撐不起太大的內耗。”昕月介紹道。
“中立陣營?”蘇明安環視著四周:“還真像游戲。分為善良陣營,中立陣營,邪惡陣營。如果你們頭上再帶著綠色名字和紅色名字,就和游戲沒什么兩樣了。”
昕月笑道:“您說得對,還真有人聲稱自己看到了‘每個人的頭上都頂著名字’,不過那都是幻覺而已——世界上的精神病特別多,有人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在看到這些幻象后,他們的精神很快就崩潰了,淪為了低等的異常與異種。”
蘇明安跟著昕月一直往里走,路過一道道自動門。
“所以。”昕月突然駐步,拉住他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抵在他的唇前。
“盟主,如果您看到了什么別人看不見的,聽到了別人聽不到的,請一定不要深究——就當做自己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她的手指抵在他唇前,紅色的指甲油在燈光下泛著晶瑩的光,臉上已經卸下了笑容,極為凝重。
蘇明安的表情嚴肅起來。
“…即使看到了,也要無視。即使聽到了,也要裝作聾子,是嗎?”他低聲說。
“是的。”昕月說:“繼續深究的話,您會有被‘異常’同化的風險。”
她玫瑰色的眼童倒映著燈光下的他。
“目不必視,耳不必聞。”昕月緩緩移開手:“請您做一個愚笨的聰明人——這個世界上,看到太多東西的人,一定會瘋。”
蘇明安點了點頭。
“我剛剛聽到了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這是被同化的危險前兆。”蘇明安說:“我明白了,下次我會裝作沒聽到,不與它糾纏。”
“您確實是聰明人。”昕月微微一笑,繼續朝前走去。
在這一刻,蘇明安又聽到了細微的回音,但他目視前方,捂住雙耳,不去思考那些聲音。
昕月帶他去了蘇文笙的辦公室,蘇明安在辦公室走了一圈,走遍了蘇文笙曾經出沒過的區域,卻沒有恢復記憶。
…難道蘇文笙真的沒有留下類似記憶碎片的東西?
蘇明安思考著。
看來真的只能按照主線任務行事了——得先將蘇洛洛的粉絲量提升到一萬人。
蘇明安朝昕月搖了搖頭:“我沒有恢復記憶。”
“好吧,看來您是一無所獲。”昕月聳聳肩:“離開之前,請給我一點您的血吧。”
“什么?”蘇明安疑惑。
“每隔一段時間,您都會給我們留下一點適格者的血,用來維系一些人的生命。”昕月取出了長針:“您這次還給嗎?給完了血,我再送您回去。”
“那先帶我去看看他們。”蘇明安說。
昕月點了點頭,帶他穿過重重的保密屏障。
蘇明安感知著周圍,他發現建筑內的這些人,實力普遍在三級到四級之間,看來他戰力足夠。
“昕月,這位是?”一個掛著門牌的年輕人看到昕月。
“他是盟主的朋友,要進入冬眠室看看。”昕月介紹。
年輕人不再詢問,轉身輸入密碼開門。
蘇明安發現昕月的地位很高,可以隨便帶人進入保密地帶,她應該是蘇文笙很信任的人。
密碼門打開,里面氮氣般的白色氣體撲面而來。蘇明安走入其中,這里是一個環形的白色大廳,溫度極低,猶如冰窖。
大廳很寬敞,最中央放置著數十具冰棺,每一具冰棺里都躺著一個人。它們排成數行數列,就像一個個冰白色的墳冢。
蘇明安的心微微一動。
像是風吹過銀鈴,他感到一股奇異的共鳴感。
他靠近冰棺,有數十條藍紅的管子連接著冰棺外的維生儀器,屏幕顯示著這些人的體溫與心跳,都是正常數值。但他們卻緊閉雙眼,像一個個醒不來的植物人。
有年輕人,有老年人,有男有女,甚至還有不超過十歲的小孩子。他們沉睡在冰棺里,一動不動,雙眸閉合。
在其中,蘇明安看到一位沉睡在冰棺內的少女。
她的五官并不美麗,但皮膚極為白皙,幾乎到了一種透明的地步,能看見手臂處的青色血管。烏黑的秀發包圍著她小巧的臉頰,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僅僅讓人看著她,就覺得心神安寧。
他越靠近她,就越感覺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像是磁鐵。
蘇明安看了一會這位少女,才說:“這些人是怎么回事?”
“…是瀕臨死亡的人們。”昕月說:“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而陷入瀕死。比如,在戰爭前線被異種貫穿心臟。比如,在戰斗時被攪碎大腦。在他們瀕死的那一刻,您救下了他們,用您的血維系著他們的生命體征。或許有一天,他們能夠醒來。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突然死去。這都說不準。”
“適格者的血真是作用無窮,簡直就像一種魔幻武器。”蘇明安呢喃:“他們都是我很重要的人嗎?”
蘇文笙能長期供血,讓這些人維持生命體征——那這些人一定對蘇文笙極為重要。
“嗯。”昕月點頭。
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輕浮的笑意,她極為凝重地,望著這些猶如碑林的冰棺:
“——他們都是人類的英雄,也是您的好朋友。”
蘇明安望著這些男男女女,粗略估計有六七十來人,有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有年輕的烏發少女,也有臉型稚嫩的小孩子——他很難想象過去人類的戰爭有多么慘烈,又有多少人在夢巡中崩潰,有多少人在前線的戰爭中死亡,甚至不拘身份,不拘年齡。
這個世界的“游戲”,不是游戲,是痛苦的,絕望的,沉重的,夾雜著血、生命、靈魂、種族的命運。
——就如同世界“游戲”。
蘇文笙用自己的壽命和血液死死拉扯著這些懸在蜘蛛絲上的人,不讓他們向深淵墜落。等待著有人能夠蘇醒。
蘇明安不是蘇文笙,他不知道這些人對自己的意義。但對于蘇文笙而言,也許這些人就像呂樹、玥玥、諾爾一樣。所以即使會損耗自己,文笙也會堅持讓他們活下去。
昕月走到一個老爺爺的冰棺身邊,輕聲說道:“這位叫林岳霖,是您曾經的文學系老師。他是在一次大型的人類內斗中,由于理論不合,被自己的其他學生強行殺死的。”
蘇明安沉默地聽著。
昕月走到一個中年女人身邊:“這位叫劉莉,是您的戰友,也是同盟內的后勤部部長。為人溫柔和藹,經常關心您的身體狀況。她是在一次攻城戰中,被突入城墻的異種一刀殺死的。”
蘇明安跟隨著她的腳步。
昕月走到一個白發少年身邊:“這位叫順航,您的學生。他有些調皮,經常和您聊天,逗您開心。他擅長偵查類的符篆,并死于偵查時,來自遠程系異種的一發能量波。”
“這位叫郡一,是指揮部的隊長。他死于夢巡中的崩潰。”
“這位是云蕓,曾經是副盟主,死于銘刻符篆時的異常侵襲。”
“這位是長寧…”
“這位…”
昕月的話語緩慢,為蘇明安依次介紹這些曾經的戰友,即使他一個都不記得。
他們的身軀很完整,大多死于精神崩潰,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他們在蘇明安眼前漸漸組合成了蘇文笙模湖的形象。
人在社會關系之中,本就是一個個“他者”組成的聯合體。有了這些蜘蛛網般的人際,才組成了“人”本身。
他的戰友,他的下屬,他的老師,他的朋友…
蘇明安沉默著,看過這些人的樣貌,聽著他們的性情與職位,一個個記下。
最后,正是黑發少女的所在地。
“那么,最后一位,她是誰?”蘇明安看著沉睡的黑發少女。她對他有一種強烈的共鳴感。
“這位是您以前在探索漆黑之地時,帶回來的少女。”昕月說:“不知道她的背景,也不知道她的身份與過去。但您對她很好,而且,她的死因很奇怪。”
“奇怪?”
“她是因為‘意識死亡’而死的。”昕月說:“她明明沒有遭受任何攻擊,精神方面也沒有問題,卻突然在下一秒死去了。就像是意識突然死亡了。”
“是什么導致的?”蘇明安看著黑發少女沉靜的面容。
“我們懷疑,是她在夢巡中的死亡次數過多。在《貓 與她游戲中,有些角色死亡后是可以重來的,這是一種游戲機制。”昕月說:“但是,不斷地死亡,不斷地復生。這種循環的次數太多,終有一天,我們的大腦會認為我們真正地死去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意識將不再醒來,即使還活著,我們也會陷入恒久的死亡。”
蘇明安沉默了一會,童孔微微顫抖著。
“她死亡了多少次?”片刻后,他開口。
“我想想…”昕月想了想:“據她所說,是43次。”
“43次。”蘇明安重復了一遍,不再多言。
“好了,我最后向您確認一遍。”昕月揭過了這個話題,拿出針管:“您是否還要繼續給這些人提供血液?現在的人數是72人,您是否需要削減人數?”
她問這話時極其嚴肅,這是一場莊嚴的生命衡量,天平的一端是血液,一端是七十二條生命。
“如果我不提供,他們就會立刻死去。”蘇明安說。
昕月點頭,面色沉重:“是的。”
“他們,會想活下去嗎?”蘇明安說。
他知道,有些人也許并不想活下去。
“我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做決定的人是您。”昕月說。
她猶豫了片刻,補充道:“坦白而言,很多人至今未醒。提供血液會損耗您的壽命。我不建議您再繼續供血下去。”
蘇明安思考了片刻。
“他們如果蘇醒,對于人類戰略局面,是否有益處?”蘇明安問。
“有。”昕月毫不猶豫地點頭:“死亡一直是人類的未知區域,也是人類與異種的微妙臨界點,人們認為,如果有人能從死亡線上蘇醒過來,探查他們的大腦變化,對于研究異種的形成原理具有重大意義。”
“那我沒有問題了。”蘇明安說:“提供吧。”
原本他還想,如果只是單純地維系生命,那沒什么意義。但如果能幫助戰爭勝利,那就不一樣了。讓人類戰爭勝利,大概率會是他的完美通關目標。不然還不如選te1·毀滅世界。
他或許算是翟星的救世主。但也逐漸成為了這些世界的救世主。
就像在廢墟世界,他本可以選擇黎明系統的降維計劃,拋棄數十億生命,但他卻偏偏選擇了最困難的路。
他感到手掌一重,昕月再度牽住了他的手。
她似乎很喜歡牽他的手,力度不大,像是單純的觸摸,像是尋找慘烈世道中的短暫依靠。
玫紅的發絲靠在他的肩上,擦過臉頰,極為輕柔。
比起曖昧的男女關系,她更像長者與大姐姐。讓初入世界的他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應該怎么做。
“盟主,如果再有聲音,一定要裝作自己聽不見。”她的聲音也極輕,氣息吐在他耳側:“您是人類抵御神靈的希望,夢巡進度的極大推進者,您一定不能瘋。”
“嗯。”蘇明安點頭。
第一玩家。
您是人類抵御主辦方的希望,人類積分進度條的極大推進者——您一定不能瘋。
蘇明安閉了閉眼,握緊了她的手:
“我聽不見。”
他與她含笑的眼神對上,也附和般地笑了。
他什么,都聽不見。
an值:55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