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病房中,一名負著大劍的瘦削青年拎著水果入內。
他的劍背之上,有著極為凌亂的劃痕,一行蘇明安的簽名小字隱約可見。
他注視著床上的病人—一病人有著與他幾乎一致的臉,但那眼里只剩下了荒漠般的虛無,沒有絲毫神采。
“哥。”莫言坐在床前,削著手里的蘋果:“我來看你了。“
病人的手指抬了抬,他是莫笑,莫言的親哥哥,因為第六世界白沙天堂的影響,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創傷。
“二哥到現在也沒有回應,他可能真的是去成為特殊身份者了。“莫言說:“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經徹底回不來的可能性。我更愿意相信…二哥還活著,哪怕他投靠主辦方,成為了人類的叛徒。我也.…
希望他活著。”
他的二哥莫問,在第七世界普拉亞進入大圖書館后一去不返,徹底消失。
他們一家三兄弟,一瘋狂一失蹤,只剩下還算正常的莫言承擔起了壓力。
而他們這一家人,也不過是當今無數人類家庭的一個縮影,是世界游戲陷阱的直觀體現。
—精神壓力的危機,和特殊身份者的誘惑。
莫言盯著床上的哥哥莫笑,他的眼神變得迷茫…或許還摻雜著對失去親人的恐慌。
他曾經在那個地獄般的白沙天堂成為了溫暖的光,是一個永遠樂觀向上的開心果,但此時,他怕他連自己都無法照亮。
“我們該怎么辦呢。”莫言喃喃自語:“活在這樣的世界里,活在被高維者全盤操控的世界里,
哪怕最后真的一年到期,勝利了…我們真的會有出路嗎?哥哥,你的病該怎么辦?二哥消失了,他還會回來嗎?父母沒有被選進游戲,他們手無縛雞之力,我一個人能護住這個家嗎?”
床上的莫笑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像個植物人一般一動不動,對外界失去了反應。
莫言手中的小刀發出輕微的“嚓嚓”聲,蘋果皮如紙帶一般落在地上。
病房懸掛的電視屏幕里,正播放著宣揚積極情感和正能量的宣傳片,彈幕掠過屏幕,像一條條激昂的口號。
自世界游戲開始后,人類的態度風潮發生了數次轉變。
起先,人們畏懼害怕,像被鞭打的驢一般拼命往前沖,生怕積分不達標全體滅亡。后來,隨著san值副本和精神創傷的出現,恐慌愈發嚴重,畏懼下場又成為了思潮主流,人們更愿意將希望寄托在強者身上,令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但現在…
但現在。
…居然開始出現了“歡迎世界游戲的到來”“接納主辦方”“這是人類進化機遇”的思潮。
這就是人類的樂觀嗎?
不應該說不管什么時代,都會有這樣,認為侵略者就是大善人的派系。這種情況下應該用一個詞來形容 —一“賣球賊”。
莫言緊咬牙關,他的拳頭“咔咔”作響,但他無力改變這一切。
眼前那飛速而過的彈幕河流,與他隔了整整一塊屏幕。
“莫…言。”
他聽到床上傳來哥哥莫笑的聲音。
“哥…!”莫言立刻俯身,握上莫笑的手。
莫笑的手很冷,很冰涼,如同一塊凍結的冰霜,像失去了溫度。
“你要…活下去。”莫笑眼里血絲密布,如泛濫的鮮紅蜘蛛網:“活下去。”
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更多的詞匯,只會機械般重復著“活下去”,這似乎是他受到重大精神創傷前,腦海里最深的執念。
讓親人活下去。
“我會…我當然會活下去!”莫言咬著牙一一他的哥哥變成這樣,不就是世界游戲的掉san副本害的?這叫他怎么可能親近主辦方?
沒有受到實質創傷的其他人一他們說話當然輕巧!接納‘高維’,接納主辦方’,他們又怎么能理解親人受創的痛苦?
不坐在他人的椅子上,不穿著別人的鞋子走路,怎么可能真正設身處地為他人考慮?
“當大哥第一玩家在前線奮斗時,還會有這種舉旗投降的奸徒…”莫言咬牙,他想起了之前的一次談話。
之前,就有人勸過他,讓他多多親近大哥…第一玩家。
畢竟在白沙天堂,他與第一玩家接觸頗深,如果能抱著大腿一同組隊,憑這點情分是可行的。這樣一來,他的家人也能受到更好的待遇,豬坐在風口上都能飛起來。
…但他怎么可以這么沒臉沒皮,自己的實力不達標,怎么可以擠占人家的隊友位置?
是將他看作我最親近的大哥,還是遙不可及的第一玩家。是給予我希望的上位者,還是將我一同拖進輿論泥潭的人?
莫言不想細想。
他不想細想一一他的大哥將他當成了什么人,也不想衡量自己在人家心里的重量。點到為止,萍水相逢就好了,就像虞若何、楊長旭、蘇式、秦澤等人那樣…既然都只是點頭之交,那就隨著時間的推移被甩在身后吧。
這種差距感,已經越拉越大,大到了一種令人望而卻步的地步了。
他抬起頭。
一墻面的電視屏幕上,已經轉換了頻道,此時正是第一玩家’的直播間。
關于‘是否將蘇明安交出去’,和‘是否該讓一萬個人給他讓步’,又引起了新一陣的討論。
一那些測量之城,主動投靠‘他維’的人們,與此時翟星想要投靠高維’的人們。
太像。
莫言緊盯電視屏幕,他突然,聽到一聲響在腦海里聲音。
玩家莫言。你想改變這一切嗎?
“…”莫言左右掃視,沒有看到人。
那道聲音再度浮現。
我知道你對現狀很不滿。我可以給你更高的權限,更強大的力量…你可以用這種權力,去建設你的愿景。一一你愿意成為,世界游戲中的特殊身份者嗎?莫言倏地明白了這道聲音的來源。
—主辦方!
這是滲透到他的身上來了嗎?
”一一滾!!!”他大吼出聲,將病房外的護士們都嚇了一跳。
“滾!滾!滾!!!“
他大吼著,揮舞著手里的劍,像在砍空氣。
“一一我是人類!我是純人類!別想滲透我,找你愿意投靠你們,愿意當你們狗的人去!!“
憤怒的聲音震響病房。
腦海里,那聲音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響起過,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一場幻覺。
而莫言并未注意到,在聽到那陣聲音時,他那清澈透亮的眼睛,閃過輕微的血紅。只是在拒絕之后,
那陣血紅,倏地消失。
“謝謝你啊。“
蘇明安看著面前桌上熱氣騰騰的兩菜一湯,訝異小眉家里還有如此高科技的做飯機器。
剛才,他見證了極為科幻的做飯過程。小眉將一些劣質蔬菜和水塞進了一臺半人高的長方體機器里,
過了十分鐘后,制作完畢的兩菜一湯被一張飯盤推了出來。
…在這樣的科幻世界,居然連廚藝都不太需要了。
圍著圍裙的小眉,在圓桌對面落座,她不敢直視蘇明安的臉,只是沒法背對著他坐。
她別扭地側著身子,幾乎想將頭埋進飯碗里。
在吃飯時,她的表現卻極為“狂放”,頃刻之間將碗舔得干干凈凈,連飯粒和油都舔沒了,碗里面光滑一片,看上去連洗都不用洗。
蘇明安啞然地看著她“埋頭苦干”,看得出來,招待他的這一餐,小眉付出了大代價,她之前應該餓了很久,看見米飯都像看見了寶貝。
他的心一沉。
…這是一個長期處于饑餓中的人,才能表現出來的沉痛和悲哀。
她是一直在忍饑挨餓之中,還堅持做那種夜間工作嗎?
“沒,沒什么,不用謝,只是一餐飯而已。”小眉聲如蚊訥:“這是我在垃圾場上撿的,報廢的做飯機器人做的,我稍微修了修。“
她貌似很有機械方面的天賦。
蘇明安注意到,在這間不大的破屋子里,還擺放著許多一看就是撿來的機器。自動洗碗機、掃地機器圓盤、模擬成衣機械鏡、還有一些沒有彈藥的小型槍支。
只是,小眉沒有渠道售賣這些,一旦露財就很容易被搶,甚至被殺。
“你妹妹董安安呢?”蘇明安問。
在初次見面時,那個啞女董安安在被機器人追殺,她的身上有黎明密碼。
董安安白天里是個只會打手語的,很怯懦的啞女。夜晚卻是一個會刺殺他,甚至認出他是阿克托的狠辣女孩。
“我們之前被機械軍隊追殺,所以我們分開逃跑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小眉輕聲說。
她猶豫了片刻,又說:“還有,今夜的事情…"
蘇明安了然。
“我在解決紅色警戒的事情,返回中央城后,我會下令懲罰這些欺辱你們的人。”蘇明安說。
他知道小眉這種人立場的艱難,她們無處伸冤,被欺壓已久,被凌辱被暴力毆打已經成為習慣。
但令他意外的,小眉居然拒絕了。
“不,不小眉連連搖頭,她清澈的眼里隱隱出現了水光,瘦弱的肩膀不住聳動:”一一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管這事了。欺凌什么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抗的話,只會遭到更糟糕的對待。那個中年人今天若是沒死,之后肯定會被關進收容所,但城主若是再關注這件事的話,我們這邊的黑老大一調查那一切都完了!
她將頭埋在手掌中,語氣里滿是掙扎和痛苦:“我們邊緣區勢力有劃分,有掌管我們這種夜間生意的黑老大,我們這些女孩子全要受他掌控。這樣穩定的生活,已經很好,很好了,我已經接受不了再多的變數了。城主,求你別再關注這邊了,黎明黎明容不下我們的!
她料地說完,轉身就跑,跑入了有簾子遮擋的內室。
蘇明安盯著對桌那被她舔得干干凈凈的空碗。
他手中的飯菜一口未動。
…根本沒加鹽,蔬菜也變了質,連一口都難以下咽,他吃不下。
她之前卻像一個生怕別人搶走飯碗的小孩子,緊緊地抱著碗,將頭埋進碗里。
“希可。”蘇明安盯著碗:“我討厭黎明。”
希可的形象“唰”地一下出現在屏幕中,她被他的聲音喚醒。
“您是最不該討厭黎明的人。”她說:“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生存現狀,我們不可能照顧每一個人的意愿。
人類在足以滅絕他們的末世里生存,需要有足夠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