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裹挾了整個世界。
一只鮮紅的緋蝶漂浮在夜空,一路灑下晶瑩的磷粉,像是搖曳著一條閃閃發亮的銀河。
遠方的夜空延伸著,在天際線圓滑地融合,如同春風吹過一層層疊起的葉浪。城邦的人流像螞蟻潮,在地面匯集奔跑。
“大廈正在坍塌,大家小心頭頂!”人群之中,夕招呼著人們撤離。
“前方還有機械軍!日暮生,你隨我一同擊毀它們!”諾爾的聲音從建筑物之間傳出。
“現在是什么情況?蘇明安呢?我想聽他的領導。”人群之中,有人發問。
“大家聽指揮!別亂!第一玩家肯定有他要做的事!”有人自發回答。
“戰斗還沒有結束!小心機械軍!!”
大廈崩塌,整個地面都在顫動,這般巨大的動靜,喚醒了不少沉睡在情感共鳴中的士兵與平民。
一個剛剛醒來的平民小女孩揉了揉眼睛,突然抬起頭。
“媽媽!快看,天上有一只巨大的蝴蝶!”她興奮地指向天空。
她的媽媽抬頭望去,也看見了美景。
“真的啊,就像一團火,好漂亮。”她的媽媽喃喃道。
許多人也注意到了天空中的動靜,抬起了頭。
——隔著遠遠的距離,人們一眼就能看到那只紅色的蝴蝶。
它拖著漂亮的磷光在夜空中飛行,艷紅如火的蝶翼緩緩展開又相合,仿佛有一種優雅的韻律,閃閃發光的磷粉飄灑著,在濃郁的夜色中像是一條鉆石凝成的銀河,美得像是一場夢境。
它在人們的眼中流動著,就像一個童話故事里象征著美好的精靈。即使這片大地發生過許多殘酷的事,好像也會因它隨風散去。
“媽媽你看,蝴蝶上面好像有人?”小女孩眼尖發現了什么:“那一定是花仙子——是花仙子!!”
“真的?是童話故事里的花仙子嗎?”
“是會帶來春天的花仙子嗎?”
許多孩子抬起了頭,夜空中的緋蝶是那樣顯眼,一眼就可以瞧見。
猶如一只沖破云層的飛鳥,撥開重重葉浪,緋蝶朝著更濃郁的夜色沖去。
緋蝶之上,霖光的發絲在閃閃發光的磷粉中飄揚,他注視著蘇明安,手搭在自己胸口,似在感知心跳。
咚咚,咚咚。
心跳跳得很快,他的聲音卻很輕很輕,像要逸散于夜色之中:
“這些年,我給你畫了一千多幅畫,可惜都被燒了,我沒能留下一幅。”
“我學了龍國字,路維斯。我相信我不會再寫錯字了。如果能給你寫春聯,我的毛筆字也寫得很好。”
霖光在說這些話時,語氣里含著徹骨的孤獨。
好像他一直都是這樣,在長久的生命中,無措、孤獨。
獨自吞下疼痛,獨自理解苦澀,感悟一切負面與非負面的情感。任何幸福都離他遠去,什么美好都不屬于他,愛也無法感觸。
就算在此時,他的背后都仍然拖拽著猩紅軟管,如同一條條火烈鳥的羽毛。
這些猩紅軟管,又被稱為“萬物互聯”,如同舊時代的“互聯網”。只要將它與體內的黎明系統鏈接上,就猶如給電腦植入了電源。
鏈接了軟管后,凡是凱烏斯塔中的一切都將歸于全知。包括哪里的防火墻出現了薄弱,霖光都能知曉。
當然,與整個世界相鏈接,他會聽到無數的共鳴。
悲傷的、絕望的、興奮的、哀戚的、喜悅的、難過的…廢墟世界的負面情感永遠比積極情感多無數倍——一個人的悲傷,還不算什么,但整個世界的悲傷壓上來,便是一座足以將任何人壓垮的高山。
霖光一直背負著這座高山。
負面情緒像吸血蟲一樣粘附著他的脊背,啃噬著他的感官。只有在離開神之城后,他才能擺脫這種束縛。
他的目光落在蘇明安身上,定格片刻,沒有離開。
白發在風中飄揚,像是將散未散的柳絮。
“路維斯,我從沒想過,你居然真的會答應我的請求,從重重軟管中拉住我的手,呼喚我的名字。”
蘇明安在這一刻,感覺到了霖光語氣中極度的卑微。
“維奧萊特說,這是一種讓人感到溫暖的感情。我以前從來沒有感觸過,現在我感受到了。”霖光說:“我真的…很珍惜。”
蘇明安沉默不語。
若不是上一周目霖光的死,他只會把霖光當成與神明同流合污的走狗。
霖光現在得到的一切溫情,都建立于上一周目的殘忍與絕望之上。
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回檔,讓故事破開了一個又一個絕望的結局,是他一次一次痛苦的死亡,才讓劇情能夠圓滿地進行下去。所有的美好都在他自己的尸骨上誕生。
“嘩啦——嘩啦——”緋蝶一下一下地扇著翅膀,蝶翼切開黑暗,像是船頭劃開水面,仿佛要抵達某個看不見的遠方。
城邦之上,大廈崩塌之聲不絕于耳,每一塊磚石,每一片玻璃,每一盞燈…都在爆炸中崩毀,蘇明安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脆弱,包括淋漓的風雨、破裂的磚石、甚至于…眼前的白發青年。
霖光的白發在雨中飄動著,仿佛冬夜里將融化的一場細雪,一簌簌雪凝結在他蒼白的臉側,那雙淡色的瞳孔里終于映照出了光。
——螳螂,緋蝶,漢服,白發,茶藝,夢中的太華山。
——偏執,固執,專注,沉默,堅決,相似的笑容與五官。
霖光的每一個偏好都像極了呂樹,他展露出的每一分性情都與呂樹貼合,他的一點一滴都離不開呂樹的影子,無論是五官形貌,還是習性愛好。
直到今天,蘇明安才發現,霖光原來也喜歡漢服,只是因為與呂樹太像,霖光才會刻意避開這種穿著。
但是怎么可能避開。
二人像是貼合在一起的存在,一面屬光,一面屬影。
呂樹給人的感覺雖然沉默,卻如同一塊不會磨損的礁石,或是身后始終不挪移的一縷陽光。就算你不回頭,你也能知道,背后會有呂樹在。而呂樹本人也坦然接受“你會在意他”這個事實。
換而言之,呂樹的本質是自信的。他相信自己會被人在意,他相信自己的付出會有回報。哪怕蘇明安說不需要,呂樹也會主動把自己認為的一切美好雙手奉上,像個渴望夸獎的孩子一樣等待安撫。因為呂樹知道,會有人需要他。
但霖光不一樣。
他從來不相信自己會被愛,也不相信有人會在意他。哪怕碰到一點點溫暖,他也會被燙傷,下意識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傷害”。
因為從沒有交過朋友,沒有被人關心過,面對的永遠只有民眾的恐懼與憎恨。他連感知情緒都要憑借自殘,一次又一次用錯誤的方式飛蛾撲火。
他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個瑕疵的殼子,固執而陰沉,殘忍而天真,像是呂樹的陰影。
失控的,虛假的,錯誤的,不可計算的。
卑微的,不幸的,異常的,不被需要的。
如果說呂樹由月光、茶葉與松竹構成,那么對于霖光而言…所有的負面情感,一切卑微的,陰濕的,丑陋的,淤泥、陰影與鮮血就組合成了他。
他和呂樹的差別,其實恰好就在這一點“幸運”與“不幸”。
蘇明安移動視線,與霖光的眼神在夜色中交織,霖光注視著他,表情中夾雜著一絲微不可查的痛苦。
突然,旁邊傳來神明憤怒的聲音:
“——原來你們逃到天空去了。”
一瞬間,一桿重炮對準蘇明安的方向,如同雷霆刺穿了緋蝶。
頃刻間,緋蝶化為了一片一片碎屑。
腳下的緋蝶瞬間消散,蘇明安一步踩空,霖光及時拽著蘇明安,翻滾到下方的平臺上。
“咳——!”蘇明安咳出一口血,捂住嘴,迅速站了起來,手心滿是濕熱的觸感。
“咔噠咔噠咔噠——”
耳畔是高空直升機的聲音,一架寒鴉似的直升機懸掛于夜空,猶如月色倒懸。神明立于艙口,俯視二人,猶如一只捕捉獵物的鷹隼。
“霖光,我本以為你就是個蠢貨,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有腦子的,居然想背叛我。”神明說:“不過,到此為止了,你以為炸毀了大廈就有用嗎?”
“我不是蠢貨。”霖光站在平臺上冷喝。
“哈,哈哈哈…”神明撫掌大笑:“誰都認為你是個蠢貨,所有人——所有觀眾——所有旁觀者——都覺得你是個蠢貨、惡人、屠夫、劊子手。包括你身邊的路維斯…他那么厭惡你,你居然還想站在他的身邊,真是…卑微到了極致,我都替你可憐,霖光。”
“他不是蠢貨。”蘇明安淡淡道。
“嗯?”神明有些訝異:“你居然開始為他說話…蘇明安。若是你知道了霖光的本質是什么,你也只會可憐他。”
…霖光的本質?
…是什么?
蘇明安握緊劍柄,想要詢問,卻發現神明的身影突然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身邊霖光痛苦的聲音。
“啊…啊啊啊…”
霖光捂著頭,雙眼涌現出血紅的色彩,胸前劇烈起伏著,臉上有不正常的暈紅。
蘇明安明白神明在做什么。
神明在入侵霖光。
霖光作為神明的代行者,受侵蝕是最深的,很容易被入侵。
一旦神明接管了霖光的身體,就能操控霖光體內的黎明系統,一切都會和上一周目一樣,什么也沒改變。
蘇明安握著劍柄,卻不知該如何行動,就算他現在斬殺了霖光,也只合了神明的意。
而就在這時,
他看見霖光的眼瞳逐漸變得鮮紅。但那雙眼睛卻保持著最后的理智,死死盯著他,好像在懇求什么。
這一刻,蘇明安突然反應了過來。
有一句話,曾在他的腦海里回蕩。雖然他仍然不明白它的具體含義是什么,又會造成什么結果。
但是,逐漸加快的心跳,與腦中最敏銳的一根弦在告訴他——這句話,就是該用在這里。
“咔噠”一聲,子彈上膛,蘇明安槍口對準霖光。
而保存著最后理智的霖光,看見蘇明安用槍口瞄準他。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好像終于看到了一個正確答案。
他一邊與神明的意識抗衡,一邊取出那朵蔫蔫的百合花,緩緩地跪了下來,將它高高舉起。
隔著一段距離,他昂著頭,手中花瓣與蘇明安冰冷的槍口,仿佛連成了一條直線。
“路維斯。”
“我還記得和你初次見面的時候…你在花園別墅的噴泉前,花朵也是像春天一樣美。”霖光的五官牽動了一下,眼尾下壓,嘴角勾起。
那是反復練習了四十年的微笑。
“我真的…好想和你成為朋友。”
“…開槍。”
蘇明安扣著扳機,視線顫抖。他不明白為什么要對霖光開槍。但他的敏銳度告訴他,在這個時機,他就是應該這樣做。
他的手指緩緩用了力,對準了霖光的心臟。
蝴蝶碎裂的熒光鍍在霖光的白發上,仿佛象征著毀滅與新生。
頃刻間,光芒在槍口迸射而出,猶如一縷嶄新的黎明——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