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個瘦削的身影緩緩走了過來。
披著黑發的方老師,朝他微微躬身,似乎在表達對他照顧茜茜的感謝。
她今天穿著一身藍黑色的裙子,讓人聯想到七十年代溫婉勤勞的女性。
“方萍。”蘇明安說:“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一個人,可惜年齡不對。”
方老師微微一笑,不理解他在說什么。
蘇明安移開眼神,看見不遠處傻笑著的長生。
“嘿嘿,嘿嘿嘿…”
這個傻呵呵的男人,裹著一件他母親穿過的大棉襖,手里拿著彩色的糖紙。
只是,那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唯一一次不在他的身邊。
“佰神大人—加油!”
山坡上,個子高矮不一的孩子們,朝著蘇明安揮手。
孩子們不懂推翻黑墻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把一個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東西推翻,非常有意思。。
旁邊的光理和圖元兩位長老沉默不語,他們尊重蘇明安的決定。
“佰神大人。”米伽樂平靜地看著他們:“請一定要…推翻那面黑墻,解除我們根深蒂固的詛咒。”
“我會的。”蘇明安說。
他側頭,剛想叫茜伯爾離開,卻看見方老師在擁抱她。
“茜伯爾。”方老師輕聲說:“…你做到了。”
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年輕的女孩,為了這個世界,吃了多少苦。
他們只能看到現在的她——身為族長的她,被佰神無私地庇佑著,被前族長永恒地愛著。
茜伯爾邁開了步子。
那一刻,她飄揚在雪中的發顯得格外透明潔凈。
“來吧。”她說。
…她渴望的光明與自由。
最終祭臺上,如蛇一般的鮮紅紋路蔓延,銘刻在石塊四周。
一頭紫發的女孩正等待在那里。
“小愛?”蘇明安還以為這個祭臺上的身影是蘇凜,沒想到是小愛。
在古堡副本時,她確實說過,她最后會在這里等他。
“安醬。”小愛望著他:“…你還差一個對手,解決他吧。”
“他人呢?”蘇明安說。
影已經在旁邊到處翻東西了,甚至把草皮都扒了一遍,似乎在看蘇凜有沒有躲在土里。
小愛沒回話,她也不知道蘇凜去了哪里。
“我來,是想告訴你。”小愛說:“由于已死亡引導者的鮮血和生命獻祭,像你這樣存活到最終祭臺的人,會獲得一些獎勵。”
“哦,就像某個搶杯樂動漫,其他參賽者的死亡,會讓最終的大獎出現。”影在旁邊開口:“那我現在可以向圣杯許愿了嗎?”
“閉嘴。”蘇明安說。
“—這明明是你看過的動漫,是你看過,我也看過的!怎么了?你歧視二次元—”影叫著。
“這是命令,閉嘴。”蘇明安說。
分身必須聽從他的命令,他這命令一出,影不說話了。
“你繼續說。”蘇明安對小愛說。
小愛頓了片刻:“五年前,佰神降臨時,將的能量,放在了最終祭臺里——就在我們的腳下。”
蘇明安現在擁有的能量,是從觸須怪物里吸收的,本質上不算佰神的能量,頂多算偽劣品,當時連茜伯爾都打不過。
…正牌能量原來在這里。
他低頭,看見腳踩著的,祭壇之上的血色條紋。
他蹲下身,伸出手。
他是唯一走到這里的參賽者,沒有人和他搶這份能量的所屬權。
祭壇開始發光,潔白的光輝從他的手指間閃爍了上來。
更強大,數量更多的白色觸須生長而出,被他牢牢控制住,化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片刻后,他起身,身后的白色觸須花瓣般綻放。
他獲得了完整的能量。
“推吧。”小愛看了他一眼,忽然說。
“什么?”
“黑墻。”小愛說:“你們不是想推翻黑墻嗎?那黑墻本就是彎地人類搞出的東西,你有了佰神的能量,又有了代表結界的黑羔羊權柄,不用完全成神,就已經能推翻了。”
蘇明安抬眼,看向不遠處連成一線的漆黑墻壁。
“那我推了。”他果斷伸手。
“等…等等!”茜伯爾立刻抓住他:“現在就推嗎?”
驟然實現的夙愿,讓她腦海一片空白。
她曾經在心中一次次描繪她推翻黑墻的場景,只要幻想這樣的畫面,她都會咬牙堅持下去。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在真的要做出這個決定時,她又猶豫了。
“是的,你們…還是想好再決定吧。”小愛在旁邊淡淡地說:“推翻那面黑墻…真的是好事嗎?
穹地的詛咒外延,外面的世界可能會因為你的行為毀滅,你們兩個,可能會成為永遠的罪人。”
“但如果不推,沒有方法解決問題。”蘇明安說:“和外界溝通,利用他們的科技消除詛咒,是唯一的破局點。”
小愛聽了,不明意味地笑了聲。
“前幾天,我聽你自言自語地說過,薛定諤的貓。”她說:“將一只貓放進箱子里,在開箱之前,誰也不知道它到底活著還是死了——但如果,有人揭開箱子的話,它的結局就定格了。對于那些渴望看到貓還活著的人來說,這個結果,還是不去觀測為好,對吧?”
“如果一直不開箱子,貓餓都餓死了。”蘇明安說。
“哼…好吧。”小愛淡笑一聲:“那你推吧。”
她今天一直是這幅不咸不淡的態度,好像對即將到來的勝利沒什么期望,說話的語氣也很淡。
“茜伯爾,我推了。”
蘇明安沒有和小愛繼續扯皮,他要趁蘇凜還沒來趕緊推墻。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一個點,旁邊的呂樹和影也緊緊盯著那個方向——那是即將被打破,即將照見外界陽光的方向。
茜伯爾急促地喘息著,她全身都激動到顫抖。
她眼前的場景,由于緊張而愈發模糊,她卻恍若能清晰地聽到她心臟的蹦跳聲,聽到身體血流急促地唰唰聲響。
久遠的愿望即將實現,她已經緊張到身體出現生理反應。
…不對。
她突然意識到一點。
明明她是第一次走到這里,她是第一次活到第十五天,
為什么…在看見這樣的場面時,她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看著這遠方黑墻即將被推翻的一幕,她的心忽然一突。
她突然升起了一種極為奇妙的既視感。
這種突發的感覺,像一只大手,猛地擰緊了她的心臟。
她能看見,這一瞬間,蘇明安的白色的觸須掀起氣浪,沖向那佇立百年的墻壁,發出激烈的空氣爆鳴。
她能看見,那被白光照耀之下的蘇明安,臉上平靜的表情。
她的記憶從來很混亂,會時常忘記一些舊的東西,也會想起一些新的東西。在當初喚醒觸須怪物時,她就想起了穹地的信仰規則。
而在此時——既視感涌上心頭,她想起了新的東西。
“等等——等等——!”
她突然嘶吼出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扒住蘇明安的手臂,想要阻止他。
但前方,那觸須的前沖之勢已不可改。
它們如沖刷的大江大河,決然、不回頭地,沖破了那道漆黑的高墻——!
“轟隆隆—!”
她的尖叫聲,和黑墻的破碎聲一齊響起。
剎那間,劇烈的碎裂聲、爆鳴聲、倒塌聲,不絕于耳。
粉塵飄飛,漆黑的顆粒高揚而起,幾乎將天幕染黑。
山坡上的人們踮起腳尖,眼含期待,注視著那一面倒塌的高墻——
黑墻倒塌了。
來自外界的陽光,穿過穹地的風雪,一縷一縷,灑入茜伯爾淡色的瞳中。
蘇明安看了眼墻外的景象,嘆了口氣。
他緩緩地收回觸須,看了眼愣在原地的茜伯爾。
她的嘴似乎微微動了,像是急促地喘了口氣,又像是想說話。
她的喉嚨卻被哽住了,只發出嘶啞的撕扯聲,最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視野之中——那面黑墻,已經全然倒塌。
黑墻外,數輛廢棄的車輛維持在停擺前最后一刻的狀態,高樓大廈早已倒塌,人們的枯骨埋藏于積壓的廢墟石磚之中,只隱約看見殘留的骯臟布料。
眾多的瓦礫,填滿了外界的生存空間,沒有一點人煙,只剩下了空白與死寂,像是被時間的列車碾壓而過。連縫隙里的太陽花都已經枯萎。
一副極其靜默的末世場景,直面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斷壁殘垣。
荒涼滿目。
你說,蘇明安,你覺得,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如果在此前的數個輪回中,我和我的幻想造物曾經走到過第十五天,
他成功成神,推翻了那面黑墻。但最后,我們卻沒能解決詛咒的問題,輪回再度重啟。而我,忘記了這一切,只以為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你說,蘇明安,你覺得,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如果在此前的數個輪回中,我和我的幻想造物曾經走到過第十五天,
他成功成神,推翻了那面黑墻。但最后,我們卻沒能解決詛咒的問題,輪回再度重啟。人。
所以,外界可能很早就遭遇了毀滅性的危機。
之前的死亡與輪回,所有的堅持和信念,好像剎那間失去了意義。
她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實現了她推翻黑墻的愿景。然而,外面并沒有能解決問題的科技,只有世界崩毀的荒蕪。
——她走到最后,但發現一開始的路就是錯的。
此前,在她的幻想造物開始出現在輪回里后,他們應該也有數次輪回順利走到了這里,她的幻想造物成神,推翻了這面墻。
十五天一結束,詛咒沒有解除,一切重新開始。
沒有盡頭。
沒有希望。
沒有目標。
即使成功,也不過是發現絕望的結局,而后從頭開始。
她早已開始恐懼這種“很快便過去了”的生命,希望災難與痛苦可以到此為止,所有的人都會獲得幸福。
然而,這世道,
她甚至自身難保。
茜伯爾沒有動,她只是站在原地,喃喃自語。
蘇明安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的聲音太小了。
她此時臉上掛著的笑容,微妙,異常,形同瘋魔。
那緩緩,緩緩咧開的笑容,好像在將她自己徹底撕碎,攪得鮮血淋漓。
在湊近時,他盯著她張開的嘴唇,聽見了她磨碎了的話語——
像是失了魂的人,像是犯了癔癥的精神患者,
她在反反復復,反反復復地,像是咬碎了般重復著,
筒單促的詞匯 “…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