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抬起手,趕走黎明的手。
隨著他的動作,骨粉簌簌而落,它們如同飛雪般灑在他的身上。
——這些全都是已經逝去的亞撒阿克托。
他們生前或許如太陽般耀眼,經歷過浩大的盛世和光輝的人生,引領世界的風潮,在城邦之巔俯視過蕓蕓眾生,或是在烈火中領導過抗爭的士兵——但這都抵不過他們現在已經死去。
無論是軀體上的死亡,還是靈魂上的消亡,人類會無可避免地走向末路。早在普拉亞的時候,蘇明安就明白“永生”是一項不可能做到的事。
哪怕是再耀眼,再公正的領導者,他們都會迎來死亡,只有世代傳承,才能長久地延續種族的文明。
亞撒阿克托的死,究竟是出自于黎明的慫恿,還是他自己的意志,蘇明安已經不清楚。他如今只能看到這位博士的骨灰。
他回過頭,望見那高迭鱗比的骨山,這一幕的震撼得令人望而難言,難以計數的人類骨骼葬在這里,而它們都只來源于一個人。
“亞撒阿克托…”他再度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他開始遺憾他每次只能附身一個再也無法和他對話的人。除了蘇凜世代更替的那種情況,他難以和身體的原主人交流。
如果亞撒還活著,他或許能深入詢問這名博士的理念。
他掃去身上的碎骨,這些森冷的骨頭看上去頗為駭人。
“雖然這些骨骼都是‘父親。不過,您是才一樣的。”黎明說。
它的眼中,清澈見底地倒映著輪椅上的蘇明安。
“在目前的觀測之中,您很合格,希望您能在我眼中…在我漫長的歲月中,成為不會變質的黎明型人格一以共同構建這座理想的測量之邦'。”它說。
它驅動著輪椅,將他緩緩拉出了白色的骨山中,遠離了那個嘶吼嚎叫的可憐男人。
“我之前說的那句話,似乎沒錯。“蘇明安看著那個男人說。
“哪一句?”黎明似乎有些高興:“是您認可我的那一句?”
“不。”蘇明安說:“我車上說的那一句。”
“…”黎明思索了一會,但它沒有生氣。
A沒有生氣的情緒,它只是為他的語言而在自動地分析推演,這是它的程序,或者說本能。
“黎明,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見黎明似乎沒有什么情緒波動,蘇明安說。
“當然。”黎明頜首。
“他維究竟是個什么概念?”蘇明安說。
聞言,黎明眼中閃過輕微的電光:
“他維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一它更混亂,更隱晦,更危險只要人類有信仰,就會被他維誘惑、入侵,它會讓你覺得無論如何,好像這么做才是正確的’。只要你承認了他維灌輸給你的理念,哪怕只是稍微的認可它們說的話,你都會變得慢慢完全認可他維…”
“灌輸?他維要怎么給人灌輸理念?”蘇明安問。
“就像是,突然響在人類耳旁的低語聲,或是與你心靈的對話。”黎明說:“如今,他維對我們世界的滲透手段還不是特別強硬,它們不能直接武力奪取我們的世界,而僅僅能從心理層面影響人類,通過低語,與人們的心靈對話,誘導人類自相殘殺.
蘇明安的心倏地漏跳了一拍。
這黎明關于‘他維’的敘述,給他的感覺太過熟悉,似曾相識。
他維不能通過直接的武力奪取世界,只能從心理層面滲透、誘惑人類…
—一這不就是當今主辦方的行為嗎?
沒有直接奪取翟星,沒有讓所有人瞬間死亡或變成奴隸,而是用看起來極為公平的規則,
建立了世界游戲。用特殊身價也們。
他感到全身都在發冷。
這間地下室詭異、壓抑的氣氛,在時刻影響他,像是冰冷的水在他的胸腔間流淌。
主辦方和他維是什么關系?或者說…主辦方也是一種他維的概念?
他漸漸覺察到事件的嚴重性。從第一世界到第九世界,人們對于世界和維度的理解逐步遞增。越發隱秘的理念開始潛移默化地從副本中映射出來。前五個世界還是比較單純的劇情世界,直到第六世界的世界夢境說,第七世界的神明更迭說、npc覺醒的概念,或是第八世界的世界輪回說,小愛口中的“交出本源,與主辦方作了交易”…以及第九世界的他維’理念,它們都在愈發深入地暗示什么。
—一像是在告訴人類,有些秘密要被快點挖掘出來,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他想起了諾爾眼中血紅的光。
所以,諾爾被他維入侵,是因為諾爾聽到了隱秘的低語,諾爾認可了這些低語中的理念,所以才會被入侵?
“聽到低語的人類,一定會被入侵嗎?”蘇明安問。
“就像我剛才說的,只要你稍微,哪怕只是一點點認可他維的低語,你都會被影響。”
黎明說:“這種影響不是強制洗腦,不是催眠,只是基于你理念之上的影響,只要你心存哪怕一點偏向他維的想法,你都會漸漸真的偏向他維。“
蘇明安眉頭微蹙。
他聽明白了——這相當于一種“認可權”。
只要你“認可”了他維的低語,就像遞交了一個許可,他維會越過某種界限,開始直接影響你。
這種入侵的手段,比san值要輕微很多、柔和許多,它不會給你制造幻覺,只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你的想法——但被改變了想法,與之前思維模式完全不同的人——那還算是原來的人嗎?
如同在公元1世紀普魯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理念—一如果一艘船,它里面的零件、甲板、船舵,甚至船員和船長都被換掉了——那它還是原來的那一艘船嗎?
如果諾爾也這樣,成為了一個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
蘇明安不敢想。
他甚至開始考慮,他是否應該即刻回檔,制止諾爾聽從低語的誘惑。
但他不清楚,諾爾是什么時候被誘惑的,如果諾爾在他待在中央城的前三天,就聽從了低語的誘惑,那他根本來不及。
目前,組隊聊天一直很安靜,路在戰團陣營刷貢獻值。露娜在鷹犬調查玫血案件。山田町一在邊緣區搜集線索,尋找重要np。呂樹呂樹好像才被老板瑞出工作職位,現在在當無業游民,俗稱逛街流,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淪落到去賣烤紅薯。
世界頻道的玩家們也歇停了,由于蘇明安主動返回了中央城,紅色警戒被解除,有人在遺憾獎勵最后誰也沒領到。
柯爾查(無隸屬):既然蘇明安會自己回去,為什么他不肯讓別人蹭個獎勵?這是一條一個小時之前發布出來的話。
當然,這個人被噴得頭破血流,以呂樹為主的臟話流在頻道上刷屏,“nmsl,wr你nn,你是不是巨嬰”,“wcnm,你親娘不見了”,“cnm的j貨,凡事都要別人來幫,你怎么不去吃奶”等句屢見不鮮,呂樹差點因此耗盡他的五次發言機會。
但一向喜歡在組隊聊天里閑聊的諾爾,至今一條消息都沒有。
根據蘇明安對諾爾的理解來看,這個主張“擁抱高維”“擁抱新世界”的榜二玩家,對這種來自于其他世界層面的理念,接受度非常高。
接受度高,代表容易被滲透入侵,代表危險。
諾爾當初在人類自救會議時,在摩天輪上和他說過的話,他至今記憶深刻。
蘇明安,人類已經快要毀滅了,我們的未來黯淡無光。就算跳出了這一次游戲,等待我們的,也還是無盡的輪回。而我和你,都擁有“主辦方給予的特殊身份”,我們都是最適合進化的存在。人類這一路走來的過程中,向來善于打破舊的,迎接新的。即使有些變革太過迅速,
幾乎到了一種撕裂般改天換地的地步。但走過時間的長河后,我們回頭看,那些看起來會帶來粗放式毀滅的東西卻往往會成為一個新生時代的開始。既然無法反抗,不如順遂而行。只要能將被動承受而來的東西化為自身所有,那么到了最后,受益的人,最終還是我們…在蘇明安回憶起諾爾的這段話時,他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早在第五世界結束的那段期間.諾爾就已經看到了這么多嗎?
他意識到,諾爾的這個理念,幾乎和鷹犬首領卡斯基寧·斐羅的理念一模一樣——這是投靠他維的理念,分明是已經被他維影響了的結果。
等等。
他維的入侵和滲透真的只是從第九世界開始的嗎?
蘇明安修地想起了那些如同人奸一般,無論如何都要拖后腿,甚至主張投靠主辦方的人類。
他先前還認為這是幸存者偏差,是人類存在很多蠢貨,看不清事實,才會蠢到這個地步,認為主辦方會給予他們進化的饋贈和恩惠。
…但現在看來,這真的是這些人自己的,獨立的想法嗎?
還是說,
這些人…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
他滿頭冷汗。
他先前覺得測量之城是個被他維入侵的篩子,還在暗自嘲諷以前的亞撒阿克托真是心大,身為城邦的統治者,底下居民都被滲透完了,自己還在中央城安安心心地教學生。
但現在看來如果主神世界也變得和測量之城一樣了,
那他豈不也是一個不知情的亞撒阿克托?
冷汗浸透了他的脊背,他突然咳出了血。
墻面血紋帶來的詭異壓迫感、全身灑滿骨灰的冰冷感.這些負面情緒一刻不停地壓迫著他,而一直堅持著的未來,此時有些黯淡無光。
“咳,咳咳"
他咳出了血,眼前像蒙了層布,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該怎么辦?
在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如今應該怎么辦?
如果說完美通關能夠贖回翟星,那么,這其中能贖回被他維奪去的部分嗎?它的贖回內容,是否包括世界游戲帶來的一切負面影響?
如果不能…
那他最后成功了,贖回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一是一艘破破爛爛,全船都被替換了一遍的忒修斯之船。還是一個干瘡百孔,里面滿是傾慕他維的人類的星球?
一他愛著的那些,究竟是這個星球本身?還是原先生活著的,那些多姿多彩的人類?
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歸功于不間斷的替換部件。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
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開始的部件。
但問題是,最終產生的這艘船,是原來的那艘忒修斯之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來的船,那么在什么時候它不再是原來的船了?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他緩緩,緩緩地抬起了頭。
面前,表情溫和的黎明正注視著他,那模擬出的雙眼里是數不盡的溫柔。
在與黎明對視片刻后,蘇明安突然松開了緊握著的手。
…他想明白了。
在這一刻,他突然醍蝴灌頂般,想明白了。
他愛著的,不是那些人類。他愛著的,是一個明知沒有可能也不肯放棄,一定要將結局嘗試到最好的意志。
人類會變成怎樣,最后是否還是他們自己,他沒有那么在乎。只要這群人還活著,
只要他的星球還在,他做到了最好,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然,如果在此之前,他能再爭取一點點,將完整的人類都保存下來,不讓他們被他維改換思想,那就更好了。
只要那艘船沒有沉沒,它留了下來。
那么駕駛著這艘船抵達彼岸的自己,就已經滿足。
只是,他希望這條航線能再順利一點點,幸存的船員能再多一點點,所以,擁有這種能力的他,會盡力再爭取那一點點。
只是一點點而已。
再努力…一點點而已。。
倒計時:3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