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聽了諾爾的話,露娜一愣。
她的話憋在了嘴里。
先前她就察覺到城墻上的氛圍不對勁。
那些玩家像是看著仇人一般看著那艘小船,嘴中不斷抱怨著“被連累了”“都怪第一玩家劍走偏鋒”之類的話。然而,其實在這之前,當海妖來襲時,眼中只有經驗值的他們,沖的其實是最快的。
一旦打不過,一旦局勢開始逆轉,第一個抱怨的也是他們。
就連露娜自己…也有些羞愧地意識到,自己好像下意識,也把責任全部推給蘇明安了。
她甚至連“第一玩家是什么想法,我們最后能活下來嗎?”這種本該毫無關聯性的話都說了出。
她在下意識以蘇明安為領頭羊,甚至將生死都寄托在了一句問話上。
就連并非普通玩家,有著一定智慧和實力的她,都對第一玩家有了不自知的依賴性,這對她而言很恐怖。
“我看過蘇明安的直播錄屏,我快進著看,看了他所有的。”諾爾在露娜幾人,在上億熱度的直播間前,說出了這種話:“在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也就罷了。那時的玩家們還算獨立,還沒有這么有依賴性。到了第五世界…玩家們的心態就開始出現變化了。
追隨、圍剿、模仿、刺殺…
他們似乎并不把重心放在自己的變強和通關上,而是像把副本玩成了第一玩家boss圍堵戰,連頻道聊天都能聊成第一玩家個人直播間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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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種現象更是鮮明。
所有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們有的人,甚至放棄了思考,只一門心思,看著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走。
個體的能動性已經被他的影響力完全削弱,在知道‘第一玩家也在這個副本’時,很多人的目的,已經發生了變質般的改變。
…他們真正成為了能輕易被影響、帶動,喪失思考力的群體——能輕易被他的行動所帶動,能輕易被他的言語影響。他們的目光,已經不可控地匯聚到了一處。”
他盯著一言不發的露娜,頓了片刻。
露娜微微垂著眼瞼,皺著眉頭,她似乎也在思考。
大雪落在她的發絲之上,漸漸覆下了雪白的一片。就連她身后跟著的四名鎧甲隊員,此時都一動不動,像一尊尊落雪的石像雕塑。
空氣似乎在此時凝固了。
“…但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但就在此時,看著她緊皺眉頭的模樣,諾爾卻忽地露出了微笑。
“什么?”露娜還沒從思考中脫離出來。
“從第一世界就提出的…燈塔理論啊。”諾爾說著,聲音極低,近乎呢喃。
他轉身,嘴角勾起:“…他真是個極有先見性的人。”
露娜微微愣神。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她看見他的眼神極亮。
…像正有把鮮烈的火正在他的眼中燃燒,火光一閃一閃。
他離開的步子極快,不高的個子一扭就溜,像是本來就打算說完就跑一般,連追問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
她的眼神還是懵的,沒反應過來諾爾為什么會這么高興。
但思考他剛剛說的話時,她的神情逐漸凝重。
…燈塔理論嗎?
看來她有必要在這次副本結束后,研究一下這個東西。
它似乎并不只是一個用來蠱惑那些低級玩家的邪道言論。
她站在原地,風雪壓上她的肩頭。
她的視野里,頻道聊天中,玩家們還在交流著。
“第一玩家人呢?這事鬧的,他難道不該負責處理好嗎?”
“是啊,要不是他,我們這個副本根本不會難度這么大!只要不參與海上盛宴的玩家,明明都能活得好好的!”
“先別罵,等著他的下一步行動吧。第一玩家估計也挺難的,我剛剛在碼頭看到他了,他全身都是血,看上去也很虛弱,應該是對抗海妖王讓他費了不少力,現在估計還在躺著休養,大家少說兩句,這天氣邪門得很,人可受累了…”
“是啊,說不定他還在哪里養傷呢,不知道需不需要照顧,我看他隊友一個個都沒影了,這大冷天的…”
“噼啪”。
溫暖的火光,跳動在溫度逐漸上升的室內。
火焰的影子在黃澄澄的墻面上搖曳,吸進去的空氣都格外暖和。
蘇明安正躺在沙發里,以一種格外舒適的姿態安然取暖。
火焰塑就的大暖爐就擺在他的旁邊,熱氣烤著他被海水浸透而顯得一片青白的手,陣陣暖流漸漸流進了四肢百骸。
叫喊著“這鬼天氣真nm凍死人”的玩家頻道聊天刷在他的視野左下角。
由于南區碼頭附近的房子都被本土魂獵臨時征用,忙于搬磚的玩家們凍如狗。
不過這一切與他無關。
因為室內確實暖和。
他抬起頭。
坐在對面的騎士,正低著頭奮筆疾書。
火光跳動在謝路德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稍長的鬢發貼在他的耳旁,或許是因為幾晚沒有好好休息,他的眼下有著一片極為明顯的青黑。
“我希望…能即刻抵達那幸福之處。”他低聲念叨著,普拉亞的文字在他的筆下不斷書寫:
“它遙望像是美麗的沃土,一片…豐饒的景象,蘊藏著可愛的寶物。”
寫到這里,他的筆頓了頓。
“下一句是,這樣的人是最最快樂和幸福。”蘇明安接了句。
他一邊說著,一邊咬著補充體力的巧克力,感覺巧克力都是熱乎乎的。
“感謝。”謝路德立刻低頭,將這一句寫上。
蘇明安看了眼,謝路德腿上那本筆記本的新頁紙已經快被寫滿。
就在剛剛,謝路德詢問了許多問題。
他詢問了巧克力的味道,詢問什么是圣誕節,詢問小情侶玩家念過的詩,詢問遙遠世界的模樣。
像剛剛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孩子,他如一塊吸水的海綿,無比渴求地詢問關于新的世界的故事。
“斯賓塞,愛情十四行詩。”蘇明安看著謝路德繼續寫著的文字:“居然有玩家還有心情在副本里念詩?”
“我在王城巡邏時,看見一對貴族男女散步。”謝路德說:他們在聊詩。”
“苦中作樂。”蘇明安說。
他看了眼剛剛響起的系統提示,謝路德的好感度此時為75.
“是的,很浪漫。”謝路德笑著說:“我此前看過的都是圣文和神諭,卻從未聽過這樣的詩,長英喜歡這個。”
說到他的妹妹,他的眼神黯淡了些許,但很快恢復了正常。
對于他口中的,“圣文和神諭”,他的態度并不如之前那般敬重。
他的信仰已經破裂。
操控人類與魂族彼此廝殺的神明,與他所信仰著的,仁慈、善良、公正、偉大的云上城神明形象完全相悖。
腐朽了靈魂,甘愿化身海妖王的公主,與他宣誓過的,端莊、美麗、高貴、仁善的王室公主形象也完全不合。
一半是對神明的信仰,一半是對效忠者的忠誠。
而現在,二者都在他的面前被血淋淋的撕開,露出偽裝之下丑惡的現實。
就連唯一的依靠,妹妹長英也杳無音信。
他一時無比迷茫。
此前學習的一切,信仰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如泡沫般破裂,哪怕還站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依然像迷失在大海中的船。
“隊長。”謝路德看著他:“我至今仍未明白。您為何會做出這些行為。”
在他的眼里,如果蘇明安不選擇對公主出手,公主便不會絕望到將自身完全獻祭,以至于化身成海妖王。
如果蘇明安不統治普拉亞,海妖也不會攻城,現下的局面,根本不會這么困難,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死去。
他其實并不為蘇明安的行為感到生氣,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
但,表面上的平靜也是平靜,如果能讓普拉亞的和平一直持續下去,維持神明的謊言,維持郁金香公主的假面,也并無不可。
普拉亞的穩定建立在幾代人的犧牲上,它經歷過災難,經歷過風雨,每一次都度過得極為艱難。這種穩定太過稀缺,太過難得。沒有人希望它會因為一次劍走偏鋒的行為而徹底消失。
他很想要一個答案。
一個蘇凜一定要選擇打破這個局面,一定要揭露假象的答案。
“噼啪”。
火光跳動。
面對謝路德認真的目光,蘇明安放下了手里的巧克力。
“假使一座屋子,可能是一處危房,外邊則是凜冽的寒風。”他說:“住在屋子里的人,抽出一塊磚頭,檢查這處房子是否會倒塌,便可能有寒風灌進來。但若是他不抽這塊轉頭,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不是間危房,他隨時可能被埋在整個房屋的轉頭之下。
當然。這處房屋并不一定是處危房,只是有著倒塌的風險。
但若是不抽這塊轉頭,他將永遠活在對房屋倒塌的恐懼中——那么你在知曉了房子危險性的情況下,是會選擇受凍一段時間,抽出轉頭檢查。還是繼續無知無覺地住下去?”
謝路德愣住了。
他那透綠的雙眸微微波動了,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NPC(謝路德)好感度:755(知己之遇)
“你的墨。”
蘇明安指了指他的手,謝路德指尖一顫,才發現停留在書頁上的筆尖下,油墨已經化開,擋住了抄寫了一半的詩。
他放下筆,那雙眼里的綠色如同拂過微風的湖面一般微微波動。
“我會抽這塊磚頭的。”他頓了頓后,開口:
“我明白了。隊長,在你的角度看,你毫無問題…只是,你難道是想以人類之身,與天上的神明對抗?”
“這么說也沒錯。”
“…那可是神啊,隊長。”
“但這是我的任務。”蘇明安說:“身為玩家,我會做很多在你們看來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因為這些事情在我眼中,都是有些難度的任務而已,既然給到了我的手上,它就并非不可實現。”
“玩家…”
謝路德緩緩關上了筆記。
那雙透綠的眼如同夏夜的螢火,在波動著的火光中泛著一層亮色。
他注視著蘇明安,似乎在做一個決定。
“我在之前,聽過他們對你的稱呼。”他說:“隊長,你的真名是…蘇明安,對嗎?”
“是。”
“他們稱呼你為第一玩家,所有人的交流中幾乎都離不開你。你是這些異世界旅者中最強的一位,是嗎?”
“對。”
“林音小姐曾經和我說,有很多你們世界的人,可以透過你們的眼睛,看見我們,這是真的嗎?”
“是。”蘇明安點頭。
“那,能否幫我問一句,就問那么一句。”謝路德輕聲說:“…我在他們的眼中,是否算是個獨立的生靈?”
蘇明安并未理會在他眼中洶涌而過的彈幕。
他根本沒有看觀眾們的答案。
“你當然算。”蘇明安說:“在此前的世界中,我遇上過一位名叫輝書航的女孩,她告訴我,我們所見,所想的一切,都是親身經歷,都是切實的真實。我們并不為當下的選擇感到遺憾,所經歷的分分秒秒都屬于我們自己——那么,其實世界是否虛假,并不重要,你要相信,此時正與我說著話的你,是一個獨立自由的生靈。”
他這話說完,準確地聽到了來自系統的提示聲。
NPC(謝路德)好感度:8010(風雨同舟)
蘇明安感到有些悲哀。
看著謝路德聽后眼神微亮的模樣,他感到的悲哀更甚。
即使他說了這樣的話,那無比精準響起的系統提示,依舊在提醒他面前人的npc的身份。
即使他說,謝路德是一位獨立思考的生靈,他自己也無比清晰地知道,謝路德根本脫不出系統的桎梏。
系統能監聽他的心聲,測算他的情感,能將其的好感以數值化的模式反饋回來。包括謝路德現在說的這些話,似乎也符合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的npc”設定。
這種機制,這種角色,與蘇明安之前玩過的好感度游戲,與那些存在于電腦屏幕里的npc,毫無區別。
究竟是,將面前的這位身著鎧甲的青年,看作故事中的角色,看作這片大地上,屬于“光明騎士”形象的一片縮影,
還是將其看作一條自由的靈魂,一個能夠與他這種“玩家”獨立交流的“人”?
…隊長,我很羨慕你們。
你們身上,無需背負刻骨銘心的仇恨,無需貫徹世代的理想,無需為了歷史的淵源被動性地廝殺,而后死在被視作歸處的戰場上。
…然而我不行。
即使我知道,我的世界可能遭遇過入侵,我的思想可能只是由純粹的機械化元素構成,我說的一切話,做的一切事,不過是按部就班,被寫在紙上的東西。甚至于,我背負的使命,貫徹的騎士精神,都是為了所謂‘設定’而存在的東西。
…而直到如今,我依然在被我心中激蕩而起的情緒,以及我所恪守著的騎士精神所困擾。
自由的靈魂。
你們也會擁有使命嗎?
蘇明安忽然聽到面前人的聲音,很模糊。
火堆的清脆“噼啪”聲恰在此時響起,他沒能聽見謝路德說了什么。
但他抬頭,便能看見緊緊握筆的青年,眼中跳動著的掙扎。
像一把鮮艷的火在他的眼中灼燒,像一條自由的靈魂浴火而舞。
青年起身,忽地跪了下來。
“咚咚”
沉悶的響聲,在室內響起,青年雙手及地,額頭俯得極低。
蘇明安未動。
他的視線定格在對方盈著一圈暖光的金色發旋上,看著對方的身影越壓越低。
“…自由的靈魂,玩家。”謝路德輕聲說:“我知道我的請求很難為人,但是,旅者中的最強者,隊長。
你能否…將我從這無法解脫的困苦中,解脫出來?”
信仰破裂,宣誓效忠者逃離,自我思考能力的存疑,這名騎士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哪怕到了現在,他也不知道,促使他說出這段話的原因,到底是所謂的‘人設’和‘系統’在作祟,還是他擁有一個獨立思考的大腦。
他只是想要一條嶄新的,自主的,能供他獨立行走的道路。
“你想要什么?”蘇明安問。
謝路德抬起頭。
他的眼中,有著極為懇切的情緒,正升騰得越來越烈。
使命、精神、光明親和天賦,這些對于他而言,都是與生俱來,是塑就了如今的他的“必然”。
但在此時,他有了脫離這些“必然”,尋求“偶然”的想法。
像一條生活在深海里的魚,意外看到飛鳥。
鳥兒是異世界旅者中最強的人,是第一位的玩家。
——這樣的一只鳥兒,他對于玩家的談論,他對于獨立生靈看法的話語,他的一個眼神,一句鼓勵,都像是光,在他頭上那片不大的水域上晃動,誘惑著。
“公主離去,妹妹已死…這片土地,我已經再無留戀。”
他輕聲說:
“我不愿再成為被立碑、立名的騎士縮影,也不愿…被所謂的‘系統’束縛一生,直到你們全部離去。”
“我想…成為一名獨立、自由,不再被所謂形象和信仰束縛的,思想獨立的‘玩家’。”
“…你可以帶我走嗎?隊長。”
魚有了離開海域,去追尋飛鳥的想法。
公主的背叛,妹妹的死亡,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棵稻草,令他再無留戀,將他推向了新世界的橋梁邊緣。
光明騎士…他并不是機械化的齒輪,誰手里的刀劍。
他希望,
他那被破裂信仰覆蓋、被虛假世界統治而去的前半生已經過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能擁有如那些輕聲笑談的“玩家”一般,有著——不被人設和思想控制的,敢于從這片世界里掙扎而出的…
未來。
他不會成為所謂的“Npc”。
NPC(謝路德)好感度:905(風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