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你現在還不是佰神,所以,我并不會因你而放棄一切。”封長抬著頭:“你現在來這里,是同意殺死災禍的來源——茜茜嗎?”
“你已經知道雙神的真相,知道殺死她不會解決任何問題——即使如此,你也不改變要殺死她的想法嗎?”蘇明安說。
他側身,露出身后拖著漆黑觸須的茜伯爾,露出她那一雙與封長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漂泊毒雨灑上她的紅袍,那被一針一線細細縫制的紅袍,已經快要抵擋不住毒雨的侵襲。
她那雙被毒雨腐蝕,淌著些許鮮血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下方的封長,在等待一個答案。
——哥哥,你已經知道了對吧?你已經知道了玖神是正神了吧!
——穹地的災禍,來源于人們的信仰,只要有信仰,詛咒便一日不會斷絕,錯根本不在她!
——殺死她,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她盯著他,死死凝視著他。
這個早已與她背道而馳的哥哥,如今終于得知了完整的真相。
現在,他們之間的那道天塹,總算可以解除了吧。
…不要再覺得她是邪教徒,不要再把災禍推到她的身上,不要再想殺死她,她根本,什么也沒做錯…
…信仰之分,不該成為阻隔他們的障礙,這道由成長和信仰造就的鬧劇,早就該被解除…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聽到他依舊沉穩的語聲。
“我仍然,不改變想法,玖神必須是邪神。”封長語聲平穩:“蘇明安,維持現狀,是對我們…最好的局面。”
聽見這話,茜伯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得燦爛極了,也稚拙極了,就像個孩子一樣,笑聲如同響徹天際的銀鈴,與她那被毒雨侵蝕得血肉模糊的臉龐格格不入。。
“…我真是蠢透了。”她笑了幾聲,像在嘲笑她自己:“封祺祺,我到底是有對結局多樂觀,才會覺得你有一天會醒悟。”
她的眼淚極其突兀地,順著被燙得翻卷的臉頰淌了下來。
或許是受了童年經歷的影響,在這個人面前,她總是容易丟盔卸甲。
哪怕是把自己包裹得渾身是刺的刺猬,也有柔軟的一面。
透明的液體和鮮紅的液體混成一塊,燙得她那張蒼白的臉像一只爛番茄。她的面目看上去猙獰極了,如同地獄之中上來的紅皮惡魔,嚇得膽小的族民瑟瑟發抖。
在她哭泣之時,突然,一枚雞蛋從人群中砸了上來。
它砸在人們頭頂的防雨結界之上,沒能成功穿透過去,蛋液留在了結界之上,如同一抹炸開的白色煙花。
“咔嚓。”輕微的蛋殼破裂聲響起,人們像是突然被喚醒一般,對著茜伯爾破口大罵起來。
“異教徒——滾出去!”
“異教徒——離開我們的佰神大人!不要蠱惑他!!!”
“去死!!信仰邪神的惡心東西去死!都是你的錯!才讓我們生活這么苦!”
“去死啊——!!”
族民們站直身體,朝著他們鄙夷的異教徒扔菜葉子、雞蛋,像在辱罵一只臭蟲。
茜伯爾注視著這一幕,漸漸收斂了淚水,眼神漸漸變得很淡。
婦女的辱罵聲很尖利,老人的辱罵聲很渾厚,它們冰水一般灌入她的雙耳,沖進她的腦海里,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站在高空上,俯視著唾罵她的人群,她的心緒前所未有地平靜。
人類最缺乏的,就是團結一致的精神。他們總是喜歡自我分割,自然地排斥異類與“染病者”。
所以她覺得一切都沒用了,都不可逆了,人們向著未知的深淵失控般地飛奔。就像穹地的文化中充斥著對比和比較,為異類尋找同類,為特殊強求標準化,不允許他者的存在。
外來人擅長利用某些東西搞分裂,這一點很多人是知道的。愚蠢的是,人們還總是上鉤。
她原以為,讓諾爾扮作的祭祀圣女透露消息,點醒封長,能讓他窺見真相。
結果,他依然選擇延續謊言,為了信仰的穩定,將玖神定格為邪神。
——最該正視真相者,選擇了埋葬真相。
“我該想到的,我該想到你會這樣的…”她說。
她伸出手,黑色的觸須在她身周蔓延,它們盛放著,如同一朵丑陋的花。
…她原本以為讓他得知真相,他們的誤會就能解除。
…但他明明已經知道真相,卻還要選擇將其掩埋,要強行把她釘死在恥辱架上。
“你真是個合格的好族長,封長。”她說:“…你太合格了。”
“唰!”
幾道顏色不同的能量,突然從地面升起,齊齊朝著空中沖去。
它們穿過了防雨結界,如同數道利箭,朝著茜伯爾直射而去——
蘇明安立刻將她護在身后,能量砸在他的身上,都被影狀態的元素抵抗抵消。
族民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根本沒人想到,有人會對佰神大人發起攻擊。
“——他根本不是佰神,你們不要被他騙了!”一個全身披著金甲的男人站了出來,他的旁邊是位次排名第九的‘強怒者’,在第一部族很有威望。
男人的旁邊,還站著幾個同樣帶著引導者的玩家。
他們知道,現在是最后的機會,如果不能阻止蘇明安對族民的信仰統治,他們將再無機會獲勝,這是只有一個勝者的戰爭,現在只能拼死一搏。
“——你們看好!他是冒險者!是和異教徒茜伯爾簽訂契約的冒險者!族民們,不要讓人肆意玩弄你們的信仰!”手持紫級武器‘奧丁的永恒之槍’的槍類玩家安東尼開口,他已經在第一部族潛伏已久,混上了客卿的位置,說的話令人信服。
聽了他的話,族民們停下了口中的祈禱,眼里滿是疑惑。
——是啊,佰神大人怎么可能和異教徒為伍?
——光明正義的正神,怎么可能和會造成災禍的邪惡信徒走在一起?
茜伯爾冷冷看著他們,立刻想要還擊,但一考慮到旁邊佰神身份的蘇明安,又停手了。
…她不能制造殺孽,至少絕對不能以異教徒的身份制造殺孽,否則就是為他抹黑。
“為什么不反擊?”蘇明安說。
“我不能…”茜伯爾咬著嘴唇。
“你是正神唯一的信徒,你才是穹地最該被神明鐘愛之人,不必顧及我。”蘇明安說。
望著那些站出來揭露他身份的玩家,他眼神很冷。
“——我是佰神拉爾薩斯的繼承者。”他說:“愚昧的族民——你們仍不敢正視你們的信仰。”
“——各位不要相信他!各位應該都見過他的樣子,他是那個前幾天在石堡里和異教徒茜伯爾同行的冒險者!這樣與邪惡為伍的人,怎么可能獲得佰神的青睞!”安東尼立刻高聲道。
而蘇明安的視線,也終于鎖定在了他的身上。
回望著蘇明安的眼神,安東尼卻并不害怕,現在是白晝期,蘇明安身為玩家,不可能對他出手,現在是揭露對方身份的最好機會。
“是的,蘇明安…根本不可能成為佰神,他與異教徒簽訂契約,佰神大人不可能欽定這樣一位繼承者。”水島川空也出聲。
她看向典司,眼神懇切,企圖得到他這位德高望重穹地人的支持,這樣他們也會更有說服力。
典司嘆了口氣,卻搖了搖頭,表示他還是承認蘇明安的身份。
水島川空立刻轉移視線,看向高臺上的封長,如今局面,只有這個人可以扭轉局勢。
“——各位,聽我說,我們不能愚信一個與異教徒簽訂契約的冒險者…”安東尼站了出來,看向迷茫的穹地族民。
而在這時,蘇明安對準他,伸出了手——
剎那間,空氣凝滯。
一股強大的重力,猛地壓在了安東尼的身上,他的頭上顯現了一抹紅色的天平,神情變得茫然起來。
“嘭!”“嘭!”兩聲響徹廣場的巨響響起,安東尼被重力之心的能量壓制技能壓得雙膝跪地。
“等等…”水島川空察覺到了不對。
在白晝期,玩家不是不能對玩家出手的嗎?
那現在…?
“啪!”一聲巨響。
她后撤一步,臉被安東尼溫熱的血染得滾燙,她的眼珠劇烈地顫動著,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可能性。
“20點。”蘇明安說。
他的手移向旁邊的玩家鐘夕。
鐘夕眼神一變,立刻翻滾進人群,想要用族民作人肉掩護,但“審判”技能的鎖定是單體鎖定,她眼皮一翻,便陷入了癡呆的狀態中,下一刻,一發子彈清空了她的血量。
“30點。”蘇明安收回了狙擊槍徘徊夜行。
他的職業技能升到了30級,可他現在沒空去看。
現在的san值是30點,依然是個危險數值。
立在樹梢上的肖恩見此,立刻想逃跑,可沒跑幾步,他的輕甲便被空間震動猛地震碎。
“40點。”蘇明安繼續計數。
看見佰神居然開始殺人,族民們嚇得四散而逃,頓時場面一片混亂,數不清的身影在廣場之間擁擠涌動著,唯有幾個信仰堅定者依舊跪地不動。
茜伯爾看著蘇明安殺人,居然開始大笑起來。
她劇烈地大笑著,觸須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身周舞動,白發顫動著,像在一片污穢之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對!殺了這些人,殺了封長!殺了他吧!反正他也不會再醒悟了!”她笑著高呼:“殺了他!拿了他的權柄,我們的成神目標就完成了——不需要顧忌這些人們的命了,不需要!”
她看著努力護著穹地人,姿態極其狼狽的封長,看著他那一身光鮮亮麗的祭祀袍染上灰塵,心中有一種微妙的快意。
漆黑的觸須從她的身后猛地升起,和蘇明安白色的觸須混雜在一塊,它們從高空中猛地砸下,共同封鎖封長的行動空間,將他逼進死角。
那污穢的黑色,和圣潔的白色結合在一起,撞色分明而美麗,在她眼中漂亮極了。
她拉著蘇明安,向著下方的結界撲去。
蘇明安有些愕然地看著突然開始瘋狂大笑的茜伯爾,發現她的精神狀態好像一直都不正常。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在這樣的視線里,她怎么可能正常 這個世界,太絕望了,絕望到令他都有些窒息。
“蘇明安!蘇明安!——你才是最好的,唯一理解我的!你是我幻想出的最佳拍檔啊!”她抓緊了他的肩膀,大片大片鮮紅的血染上了他的衣服。
“嘭!”
她漆黑的觸須擊破了防雨結界,撞出一個大洞,毒雨傾盆般灑落下去,沾染上那些她曾經最愛的族民身上。
一時間,人們哀嚎四起。
而她只是看著這慘烈的一幕,暢快地大笑起來。
像是一根繃緊的弦,突然斷裂了。剛從瘋狂的狀態中回復過來,她便再度陷入了瘋狂。
蘇明安眉頭微皺。
她的黑色觸須此時緊緊抓緊了他,死死不放手,明明是柔軟的觸須,卻箍得他全身生疼。
“茜伯爾,冷靜點!”蘇明安耗費100點情感值,立刻撐起結界,擋住毒雨。
這群族民不能死,至少不能被她殺死。
她現在只是被封長的回答打擊到了,一時承受不住,他要把她拉回來。
“蘇明安——蘇明安!我好開心啊!我好開心啊!我是勇者!我要為古老之神正名,我要殺死蠱惑人心的黑暗魔王了!!”她大笑著,叫著他的名字,臉上的傷口更為猙獰。
“——封長他竟敢對佰神大人和勇者不敬!我要殺死他,顛覆穹地被纂改的信仰——我是拯救他們的大英雄啊——!”
她笑著,漸漸喘不過來氣。心中的殺戮欲望完全控制住了她。
她做了這么多,連被埋葬已久的真相都翻了出來,那個哥哥依舊要為了“信仰的穩定”而殺死她,不愿意幫她更正真相,
所以,
那還不如直接殺死他,搶奪黑蟒蛇權柄,結束她那一丁點想要救下他的心思。
她越是賣力,越是執著于愛與希望,這份無力就給予她更多毀滅與死亡的念頭。
…他們彼此活在各自的命途中,
注定誰也無法拯救誰。
望著那個在觸須之間左支右拙的祭祀袍身影,她笑著,咳出一口血。
“愛民者為民眾唾棄而死,救世者為絕望滅世。”她說:“…我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張開手,恍若要觸及那被天穹遮擋住的天空,望見那倒映著藍色的無盡大海——
血光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都是她要拯救的,族民的血。
“蘇明安,謝謝你。”她染著血,笑著說: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