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只是習慣于,由不思考而變成了盲從。
當一個群體都在向著一個方向努力時,調頭或者回身離開的人都會成為異類。
他們像一根枯死的苗向下尋求一丁點生存的空間,像死水中的魚渴求最后一點空氣。
他們渴求秩序、矯正他人、治療自我、改正叛逆、去除無知、卻又主動徘徊,排斥異化,渴求理智、又容易瘋狂。
——他們最終將他們夢想中的天堂,鑄造成了無間地獄。
而在這個無法見光的時代,有人主動沉入了昏沉的雨中。
蘇明安從大雨中淌過。
鼓點般噼噼啪啪的雨聲灌進他的耳朵,坑中的水漫過他的小腿。
樹邊,倒落著像沉睡過去的青年,青年靠著樹干,合著眼皮,抱著也像沉眠過去的大劍,神情很安詳。
蘇明安收回視線。
他的肩上沾著沉重的雨水,正隨著他的動作緩緩凝固。
水晶般的波瀾在他的身周亮起。
他注視著水島川晴,眼神死水一般寂靜。
“——我,我拒絕你的邀約!”水島川晴立刻出聲。
她這一路一直在觀察蘇明安,自然也發現了他的高塔邀約技能,她知道,只要自己拒絕,這個邀約就會對自己無效,更不會生成與外界隔絕的屏障。
蘇明安神情未動。
他的裝備欄里,湛藍色的技能光輝閃動著。
特殊技能高塔邀約:你可以選中玩家或NPC,對其發起語言上的邀約,如果對方同意(任何言語或動作方面的承認,都被認定為“同意”之意),將對對方發起為期三分鐘的單獨對決,期間不受其他干涉的影響。
特殊技能高塔對決(已解鎖):在選中玩家或NPC時,無需對方同意。
下一刻,透明的屏障拔地而起,將這片天地完全籠罩。
水島川晴愣了愣。
…自己明明拒絕了,這是…
“轟——!”
下一刻,劇烈波動震徹著的空氣包圍了她。
像有無數雙手在拽著她的身體使力,周圍的雨滴都被猛地震碎。
那來自世界四面八方的,撕扯著她的極大力道,幾乎要將她瘦弱的身軀整個扯碎。
HP1248!(暴擊!戰力壓制!精神壓制!罹難者傷害抵免!)
“嘶…”
她的表情瞬間痛苦,全身上下都流淌著扭動的波紋。
她感覺自己的胸腔像要被煮沸,明明沒有流血,卻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要碎裂。
…如果不是罹難者特殊身份的傷害抵免加成,這一擊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強忍痛苦,咬著牙,立刻伸手,一抹金色光輝星光般閃現。
你發動了(罹難者)主動技能:無敵光罩(每次副本限用一次,持續十秒,期間不得主動發起攻擊。)
光罩一出,壓力瞬間減小,她立刻出聲:“——蘇明安!你是不在乎冬雪的死活了嗎??你別忘了,她的命還在我手里!”
蘇明安未曾回頭,他的眼神很靜。
他知道身后的冬雪是個什么情況。
但他救不了她。
哪怕現在升起了高塔邀約的屏障,阻斷水島川晴和紅寶石吊墜之間的聯系,他也救不了她。
水島川晴在這里潛伏這么多年,做事必然做到極致,一旦寶石吊墜的紅光亮起,就不會有反轉機會。她不是故事里瘋狂給機會的大反派BOSS,在這種時候還要考驗一下他的決心,她的目的,只是讓他在這里失敗,瘋狂。
因此,他現在無論怎么做,都不能阻止冬雪的死亡。
水島川晴說出這種話,只是想給予他最后的絕望,讓他以為冬雪還有救罷了。
這種折磨人心理,給人希望又將人打入絕望的手段,他見過太多了。
“吊墜是定時爆炸。”蘇明安說,語氣極為平靜:“就算我現在在這里殺了你,冬雪依然會死。”
水島川晴面上露出一絲笑意。
她抬起手,手指不可控地往下掉,手腕也有些不受控制——這是剛剛空間震動留下的傷害。
但她的笑容依然留存,甚至越擴越大:“…很聰明啊。”
她頗有些遺憾地說著:“…我還準備讓你在全世界面前,跪下,求我——像我在第五世界經歷過的一樣。”
“你本可以擁有不跪下的機會。”蘇明安說。
如果當時,水島川晴能和他平等交流,好好商談利益交換,而不是一上來就跪下,痛哭流涕地求饒,要獻身,他也不至于做到那個地步。
…有些人是拉不回來的。
他們自己習慣于在懸崖邊生存,那里已經變成了他們的舒適區。
他并沒有和水島川晴講道理的想法。
水島川晴雖然蠢,卻不是看不清形式的人,她必然知道他的位置對于人類的重要性。
但她依然選擇了攻擊自己。
因此,他可以推測,這種行為,應該與她的切身利益…與她的特殊身份有關。
正是因為這份個人利益,在她眼中重于全人類的未來,她才會不顧一切對自己出手,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
根據剛才傷害條里的字樣,罹難者,應該就是水島川晴現在擁有的特殊身份,這是一個半NPC半玩家的身份。可能她的任務就是類似于——殺了自己,她就能重新完全地獲得玩家身份,或是獲得什么極為珍貴的隱藏獎勵,這樣的任務。
因此,勸說,沒有意義。
排行榜,特殊身份,各類公會組織…人類在這樣的世界里被制衡、分化、分級,變為一座座孤島。
七分之一的選取概率,讓他們找不到昔日的同伴,只能背著對彼此的不信任重新開始。
在這樣被孤立開來的世界里,人們各自為戰,無法將事實全盤托出。
他們無力對抗主辦方。
所以,不甘寂寞的他們,會習慣于將目光局限于自身周圍。
…蘇明安料到了水島川晴的選擇。
鋪天蓋地的大雨,被高塔邀約的屏障阻隔在外。
干燥的屏障內,一切都顯得很安靜。
“蘇明安,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圓弧形的金色光罩下,水島川晴突然出聲。
蘇明安有些遲鈍地抬起頭。
“…我贏了,這一次。”水島川晴說。
她確實贏了。
即使不過十秒,無敵光罩就會消失,她就會被殺死。但冬雪的吊墜已經被她早早定時,強行摘離會爆炸,不超過兩分鐘也會爆炸。
到時候,就算她死了,只要冬雪死去,她的任務也完成了。
她可以因此獲得獎勵的進化機會…
她回憶著任務的獎勵和條件,感知著時間一秒秒過去,看見外圍陰沉的大雨天也覺得快樂。
忽然地,她聽見了對面漸沉的語聲。
“…你贏了。”蘇明安看著她:“人類輸了。”
“…?”水島川晴愣了愣。
…什么莫名其妙的?
“什么輸了,怎么,你以為你能代表人類?”她出言諷刺,卻突然對上對方的眼神。
她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看見的眼神。
像海水灌溉了知覺,她隔著有些迷蒙的視野,看見那人眼底里的死寂,像看見正在墜落的日光。
…像正在死在絕望的夢里。
水島川晴突然覺得事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明明是極為大言不慚的語聲,她卻聽出了一絲悲哀的意味,像那人在對著她嘆息。
他正抬起眼,那有些迷茫的眼睛正與她視線相對。
他的眼中,醞釀著某些震徹著的情感。
她一動不動地回視著,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像有著什么奇異的東西正在心尖一點點流逝下去。
“你到底是想——”她張嘴,就想要出聲。
震動聲就是在此時毫無征兆地響起的。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眼前的視野瞬間顛倒,身體各處的感知在劇痛后即刻消失。
…無敵光罩消失的那一瞬間,對方毫不猶豫地出了手。
沒有給她多說話的一點機會。
鮮紅的數字,跳動在她昏黑的視野前。
HP1023!(戰力壓制!終結技!致命傷!)
她睜著被撕裂的瞳孔,張著嘴,望著眼前漸漸四分五裂的世界…以及那片在大雨中漸漸顛倒的天空。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包圍了她,如同乳燕歸巢。
存活人數:3人 蘇明安收回手。
邀約的隔離光罩緩緩降下,光暈四散而開,如同飄散的玻璃碎片。
他站在碎裂的光輝中,轉過身。
…水島川晴將一切都算盡了。
她蟄伏那么多年,想辦法讓冬雪戴上紅寶石吊墜,做了后招。
水島川晴在這樣的世界里,偽裝成一個無害的小女孩,等待著他前來。
她沒有瘋于殘酷的電刑中,沒有死于白沙教師的迫害。在他到來后,她甚至讓他沒意識到影的昏迷,在實踐中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做到了這個地步。
她的目光確實短淺,眼中只有個人私利,無法考慮太多。他也確實不能被信任,不能成為她寄托希望的目標。
…但不可否認,她是一個極其優秀的任務者——她的目的已經成功了。
那枚寶石項鏈不斷閃爍,他的san值在穩定下降。
無法控制,無法避免。
她在用盡各種手段,要將他逼瘋。
他的視線垂下。
躺在地上,單手緊緊握著寶石吊墜的黑發少女,眼角含淚。
“…陽夏。”她輕聲喚著。
“蘇明安。”蘇明安糾正著。
“…好。”冬雪艱難起身,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蘇明安。”
蘇明安蹲下身。
雨水順著他的黑發緩緩滴落而下,他依然面無表情。
“…不管你是誰。”冬雪的手,緩緩,緩緩地貼上他的臉頰,為他拂去面上的雨水,語聲艱難地開口:“…謝謝,謝謝你來救我。”
她的手指很冰,雨水也很冰,刮過臉頰后新的雨水又貼了上來,一股寒涼順著她的手,近乎透入他的骨髓。
“…對不起啊。”冬雪嗚咽著:“…雨太大了。”
蘇明安抬著頭。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順流而下,有的落入他的眼中,此時血紅的視野里一片模糊。
左上角的狀態欄已經開始報警,影狀態下體質薄弱,再這樣下去,他會有休克的debuff風險。
視野里,鋪天蓋地般的彈幕亂成一團,他閉了閉眼,低頭,看向冬雪脖頸處火光一般躍動著的紅寶石吊墜。
“還能解除嗎?”他問。
冬雪露出了慘然地笑。
她收回手,握著紅寶石,艱難地搖了搖頭。
“…你不要怕。”她說:“我已經,清醒了,就算,我在這里死去,白沙天堂也不會被重置,雖然不是完美結局,但我已經…走出去了。”
“…”蘇明安閉上眼。
“但是,為什么。”她看著他,眼神玻璃質般清脆透亮:“…感覺你卻沒有走出去呢?”
蘇明安沒說話。
“…你的一部分,也和我一樣,徹底死在這里了嗎?”她問著,語氣孩子般單純。
她的脖頸處,鮮紅的吊墜火光一般閃動著。
生命倒計時,最后三十秒。
雨水噼噼啪啪打落在她的身上,周圍的世界漸漸看不清晰。
在一片昏沉中,冬雪突然伸出手。
像之前在山洞里那樣,她抱緊了他。
“…你別怕啊。”她說。
只是,與之前不同的,這一次的擁抱,不摻任何卑微,沒有一絲祈求。
她只是簡單地抱著他。
這個擁抱,并不貼緊,并不用力,沒有一絲黏膩。
像個小朋友之間的互相寬慰。
“我以前一直在想…我這種生下來就性別認知錯誤,活得那么艱難的人,這一輩子有什么意義。”冬雪輕輕地說著,她的話語極輕,宛如說著睡前的搖籃曲:“…不正常,不被接受,不配和同齡人一起玩耍,無法正常生活…我像是一生下來就該被送去治療、矯正,就該是不能存在的東西。”
厚重的雨幕中,她的聲如同羽毛一般輕:
“…但后來,我逐漸發現,即使一個再差勁,再沒用的人,TA來到世界上,總會有痕跡。”
“我喜歡陽夏,喜歡她的一切,喜歡她輕聲細語為我說故事,喜歡她溫柔地安慰我,就連她催我成長的語句我也覺得動聽。”
“…即使我才是她的創造物。”
“…即使我仍然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但是啊。”她的語聲貼著他,語氣極為輕柔:“有些東西不是為了有意義而存在著的。”
“看見剛才的你,我突然明白了,你那些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我們從來不是誰的陰影。”她說:“而我們永遠擁有不后悔的選擇權力——他們想否認這一點,否認我為陽夏做的一切…但他們對于我們之間的感情——幾近一無所知。”
“即使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蘇明安突然出聲。
“即使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冬雪肯定著。
“…”他閉了閉眼:“最后居然被你安慰了啊。”
“最后?”冬雪的眼神有些懵懂。
“謝謝你。”他說。
冬雪聽著他的感謝,笑了笑。
黑發黏著她的面頰,她胸前發著光的紅寶石吊墜,在一片黑暗里顯得極為美麗。
她的眼中,曾經永遠含著無法化解的霜,似乎將自身的情緒本能地完全遮掩,不會再為外人的言語而輕易開放。
而此時,她只看著他,不說話,眼神前所未有地豁達。
“蘇明安。”她突然叫著他的名字。
“嗯。”
“謝謝你為我…為我和陽夏,做的一切。”
“…嗯。”
“…我不用再長大了。”她說著,眼神清澈明亮。
紅光跳動在她的眼里。
那一抹光暈,輕柔地交織在她的臉上,像一抹熨燙著的火光。
寶石開始開裂。
她忽地伸手,推開了他。
在望過來時,她眼皮一瞬的開闔,像流淌著的漫天星河。
“…我過完這一生了。”她說:“…我努力過完這一生了。”
蘇明安猛地坐在了雨坑里,沒有起身。
劇烈的幻覺充斥著他的視野,他喘著氣,目光直直定格在微笑著的少女身上。
“我有過未來。我…留下痕跡了。”
她笑著看著他。
火光躍動。
在一片暗沉的雨幕中,那一瞬閃爍熾烈的光輝,如同驟然亮起的星子——
從此以后,她看見了痛苦的意義。
人主要關注的不是獲得快樂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生命的意義。
…而她正在努力擁有這份“意義”。
“嘭——!”
像身處在一陣粘稠著的律動中,他看見鮮血在眼前炸起。
光輝碎裂,跳躍著的細碎光芒,像海面下水晶般的波瀾。
血紅的,玻璃質般的碎片,夕陽一般,在眼前熠熠生輝。
黑色在逐漸褪去。
清晰的雨點聲響,淅淅瀝瀝,雨珠混著血水從少女染血的面頰滾落,滴答在一片冰涼的地面上。
她身上的雨點,終于落地。
越過流言蜚語,歷盡酷暑寒冬。
存活人數:2人 血紅的光雨緩緩飄落,鮮血與雨水涌流匯集。
蘇明安收回視線,有些遲滯地轉過身。
他正朝著樹下走去。
樹下,宛若睡過去的青年,垂著頭,懷中抱著染血的大劍。
在他靠近時,青年那懸著水珠的眼睫忽地猛然一抖,而后,一線天光從那眼里蹦了出來。
青年的面色蒼白,眼神卻是透亮的。
他像是突然驚醒一般咳嗽了聲,而后出聲:“…大哥。”
蘇明安那沉寂的神情,忽地一瞬生動地躍動起來。
“你,沒死?”盡管看見存活人數的數字時,蘇明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開口時,他的語氣仍然近乎沙啞。
“…沒,差一點…咳,咳咳咳…”莫言極為虛弱地應了一聲,而后開始咳血。
鮮紅的血順著他的下巴滑落而下,與前胸大片的血花混成一起。
“水島川晴那小妞…可惡,以后不叫她大神了,什么玩意…對我下暗手也就算了,居然還對大哥出手…咳,咳咳咳咳——”
他開口罵了幾句,就被迫停下,劇烈地咳血起來,大片大片地鮮血滴落在他的身上,像染開了一片血色地圖。
“把這個喝了。”蘇明安立刻取出中級血瓶。
強生劑對此時的莫言來說沒有效果,莫言此時太虛弱了,劇烈痛楚會將對方直接折磨死。
而在他眼前,莫言擺了擺手。
“已經沒用了…大哥。”他啞著聲:“你聽說過戰斗續行的技能嗎?”
蘇明安沉默下來。
戰斗續行,被玩家譽為“臨死前也要拖一個墊背”的絕佳技能,是在玩家死后,仍可以強撐著自主行動一段時間的技能,能夠將自以為絕殺了的敵人打一個措手不及。
很顯然,此時的莫言,就處在這種狀態中。
…莫言已經死了,身體已經走向了無可避免的崩壞,現在還能說話,只是因為技能效果而已。
他的生命,已經真正進入到了倒計時。
“我知道了。”蘇明安說:“還有多久?”
“三分鐘。”莫言說。
蘇明安移開眼神。
莫言笑了笑:“沒關系…沒關系的,大哥,本來我下場,也就是為了體驗一把傳說中掉san副本的快樂。死在這里,還能見到大哥…我其實已經很高興了。”
“你知道嗎,大哥,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有種預感…我恐怕是撞上大運了。”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一直在反駁自己,我想大神不會這么平易近人,大哥只能是大哥,如果大哥變成了大神…我是不是就不能再這么叫大哥了?”
“不。”蘇明安說:“你可以一直叫,以后也可以。”
“…嗯,以后也可以。”莫言說:“下一次副本,下一個世界,以后那么多個世界,都可以。”
“還有多久?”蘇明安似乎失去了判斷時間的能力,又問道。
“一分鐘。”
蘇明安點了點頭。
莫言忽然抬頭:“大哥。”
“我在。”
“下個副本,我們能組隊嗎?”
“不行。”
“…啊。”莫言嘆了口氣:“我還以為,在這種感人的情形下,大哥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
“我在的地方很危險…一直很危險。”蘇明安說:“這個副本,你們也不過是被我連累了罷了。本來難度不必如此的。”
“…但那有什么關系呢?”莫言說:“大哥比我重要啊。”
他說著,勉強抬起手,在面前輕點。
“嘩啦——!”
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道具,掉落在他的腿邊。
他將其一點點推過來,發起了贈送申請,然后像一只倉鼠一般,將這些道具裝備堆在蘇明安身前。
而后,他伸出雙手,艱難地抬起對此時的他而言,顯得有些沉重的大劍,將其拍在蘇明安手里。
“…大哥。”
劍面上的簽名,此時流淌著溪水一般的雨。
“水島川晴那種小妞根本什么都不懂,也不算什么。”
“你別瘋,大哥,冷靜下來。”
“…然后贏下去。”
莫言此時的眼神,如同冬雪一般清澈明亮。
濕潤的空氣灌入肺部,又涌出氣管。
蘇明安接著劍,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好。”
“我會救下你的。”
他說。
莫言的眼神,顯出了片刻懵懂。
但很快,那內里的生機便如同夕陽下墜一般消逝。
他閉上了眼。
存活人數:1人 蘇明安握著劍,站起身。
他站在鋪天蓋地般的雨中,望著眼前扭曲顛倒的視野。
就像是明亮的室內突然被拉了燈,黑色如油漆桶潑幕布一般潑了上去了一樣,沒有一點留白,黑得十分突然,那不斷滾動著,像是沸水煮開了般的云霧樣的漆黑,看上去異常詭異和壓抑。
在前進一步時,他的身形猛然一斜,瞬間撲倒在雨坑里。
左上角視野,血紅的長條,寫著一個清晰的20。此時正如警報一般在不停跳動。
在厚重的雨幕里,暗沉的視野前,
——他看見了一個長著兔耳的,若隱若現的身影。
直播間突然被系統強行關閉。
“咳…咳咳…”
他居然也開始咳嗽。
他伸手,握著劍,緩緩撐起自己漸漸失感的身體,像拖麻袋一般,費力地將其往前拖。
溫度在一點一點流失,暈眩感漸漸開始支配他的身體。
似乎已經開始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撕扯他的心肺,要攪碎他的腦漿。
…低san值原來那么痛苦。
那些快要瘋掉,瀕臨臨門一腳的玩家們…原來也曾那么痛苦。
幻痛折磨著他的神經,似乎每一步的邁出,牽動著的神經、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
像是一雙大手在緊拉著皮肉做的繩,不斷蹂躪、糅擰。
他能聽到那一聲聲來自身體各個角落帶血的悲鳴。
他緩緩前移,拖著自己的身體,靠近那道身影。
兔耳身影無聲注視著這一幕,直至他離祂越來越近。
“噗通”一聲,他松開手,倒落在水坑里。
所有力氣一瞬消失,他已經近乎看不見東西。
冰涼的水漫過他的耳朵,他喘著氣,竟然開始笑。
…而祂在此時忽地開口:
“——第一玩家。”
祂的語聲如同雷聲般隆隆作響,一瞬壓過了他耳邊此起彼伏的詭異輕語。
他似乎也能聽見自己的笑聲,輕微的,像喘息一般的笑,聲音微小到他近乎聽不見。
“——你的愿望,似乎與當初和我們承諾的,有誤差。”祂說。
“啊,是啊。”他開口。
在開口時,他的嘴里被灌了一大波雨水,嗆得他猛地咳嗽了幾聲。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在雨中被壓了過去,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一片溫熱。
溫熱順著他的手掌心滴落而下,帶著點鐵銹味和黏膩。
自始至終,兔耳身影都靜靜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天際的神明注視著掙扎的螻蟻。
而被厚重雨水覆壓而下的螻蟻,抬著下巴,像要對神明發起挑戰一般,伸出手:
“那告訴我吧,老板兔。”他說著,嘴邊的笑容越擴越大:“——能實現嗎?我是指,贖回翟星,這個可能性——哪怕我曾經欺騙過你們。”
雨聲越發大了。
“噼噼啪啪”的聲響不絕于耳,冰涼的雨點拍打在他的臉上。
他睜著一片黑暗的視野,望著原先老板兔站立的位置,語聲刀子般決絕。
像凡人正在對神明挑起戰爭之火。
兔耳身影不說話。
祂靜立在原地,身形如山岳般沉穩厚重。
蘇明安睜著眼。
被積蓄已久的,洶涌的情緒,此時像巖漿一樣,從大腦皮層的灰質褶皺中噴出,幾近灌滿了他的顱腔。
“…可以嗎?回答我,用主辦方的名義——回答我。”
他近乎決絕地嘶吼著。
雨水灌入他的耳朵和鼻腔,他咳嗽著,眼中滿是細密的血絲。
祂注視著他。
像神明注視著掙扎的人類,像人類注視著雨中的綿羊。
…原來倒落的綿羊也曾試圖站起。
“…以主辦方的名義,回答你。”
在再度開口時,祂的話語里夾雜了些嘲諷和冷寒,卻像一錘定音:
“可以。”
蘇明安笑了出來。
在笑出來時,他全身都在劇烈顫抖著,雨水流淌過他的面頰,灌入他的口中,他笑得像要嗆死過去一般。
像濕氣一般纏綿著他的痛苦越發明顯,他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狂笑出聲,笑聲里夾雜著格外的明朗,像在雨季里看見了晴天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內心的情感像火山一般噴發,洪水一般奔騰,灰色的,天空般的視野在他的眼前旋轉。
他笑著,更多的雨水壓在了他的身上,像墨汁融入水中。
…而在他看來,一切都很美好。
老板兔靜靜看著他,看著他漸漸笑不出聲。
“累了嗎?”
“笑得是有點累。”蘇明安說。
“但你現在,失敗了。”祂說:
“而且,你要救的世界,似乎也沒什么價值。”
“有啊。”蘇明安笑了笑:“…這不是有莫言嘛。”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此時的笑容,如同初生般純然明凈。
“我來是為你提供機會的。”老板兔突然說:“——雖然你在這里,失敗了,失去了全部完美通關的機會。但是,只要你成為npc類的特殊身份,我便可以給予你,額外的上升空間——你可以漸漸成為同我們一樣的偉大存在。”
“就像水島川晴一樣?”
“你會比她出色千倍。”
蘇明安笑了出來:“…如果我拒絕呢?”
“需要我給你提供一次,第三世界結束后,愛德朗等人的炸藥準備工作畫面嗎?”老板兔的語聲中也帶了些許戲謔:“人類對于墜亡的高位者,其落井下石的心態和行為,永遠是我絕佳的調味劑——你應該早已想過自己失敗的后果,就像現在一樣。”
一旦在這里失敗,被清空全部實力,一切從頭開始。
而初入下一個副本,手無寸鐵的他,將成為其他玩家的眾矢之的。
…類似水島川晴的其他玩家。
…類似愛德華的其他玩家。
雨聲劈啪作響。
蘇明安閉上雙眼,視野回歸一片寧靜。
他的胸口似壓有千斤鐵秤,腸胃亦復有吞金沉腹之感。
在再度開口時,他的語聲依然含著笑意:
“…那就麻煩你了。”
“什么?”
“讓我死吧。”
“…”老板兔眼中現出了明顯的震驚。
祂不明白。
以往,祂也做過這種在玩家瀕死時,給予特殊身份的任務,其中拒絕祂的人寥寥無幾。
清空一切,屈辱死去,從頭再來,很少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更別說,祂發出邀請的對象,往往都是些極其高位的玩家。
當初的水島川晴,便是如此。
她當時看著祂的目光,像看著救贖,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成為罹難者的要求。
…祂本以為,這一次也毫無例外。
最強的,至強的第一玩家,曾被同胞威脅過,被同胞處于死地中的第一玩家,本更該毫不猶豫地答應祂才對。
為什么…
“為什么。”
這樣想著,祂便問了出來。話語中帶著祂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急切。
“因為我暫時動不了…也沒法力值了,不知道怎么去死。淹死是否有點太過…”
“不,我是問,為什么。”老板兔說:“為什么,你拒絕了我。”
“這個原因…”蘇明安想了想:“如果你再早來三分鐘,我說不定就同意了。”
“…是因為那個家伙嗎。”老板兔用的是肯定語氣。
祂指的是莫言。
“不。”蘇明安笑了笑:“…是因為很多個那種家伙。”
“…”老板兔沉默了片刻:“你似乎不覺得自己會就此結束,你的憑借是什么?”
蘇明安沒說話。
在再度揚起笑容時,他的語聲淡了些許:“…你猜?”
老板兔轉過身。
在被拒絕后,祂已經沒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蘇明安沒有等到老板兔的回答。
祂山岳般的身形在雨幕中一點點遠去,消失。而后,被關閉的直播間在此時被系統重新開啟。
雪花般的彈幕,在昏黑的視野里飛快流過。
蘇明安已經看不清那些字樣了。
但他依然可以猜到,大概是些什么內容。
他動了動手指,調節了一下彈幕機制,讓那些飛速劃過的字句,可以語音播放。
機械般冰冷的語聲,響在他的腦海里,伴隨著劈啪作響的雨聲:
明安哥…沒事,我們還有機會!
剛剛這個直播間怎么突然關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他一定會站起來的,一定會…
這才第六世界呢,第一玩家不會失敗的——不會!
沒事,明安哥,就算你在這里停下,我也會決定下場…我們一定會將你的這一份填補起來…
還有九個多月,我們還有機會——
沒錯,大家一定要保護好重新開始的明安哥!不能讓其他的玩家欺負他!
還有呂樹,呂樹一定不會離開的,蘇明安你不要放棄…
他聽著,聽著這些冰冷的機械語聲,帶著暖意從耳邊流淌而過。
雨水漫過他的面頰,他閉上雙眼,想要就此睡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緊了緊麻木的右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還傳來一陣粗糙的觸感。
劍身此時落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微微動彈,便能觸及那有著劃痕的簽名,表面凹凸不平。
…他摸到了一把堅硬的長劍。
他心口一瞬間恍若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大腦支配了本能,一瞬間涌起來的熱血一樣的東西跳出了這具無力的軀殼,支配了動作,他近乎瘋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面上,弓起五指,以指尖為支點想拉動全身。
他感覺自己像是油畫里那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近乎要折斷的手指是纖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桿,破麻袋一般的身軀是那沉重的,凝滯的,烏云一般的船。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彎折的刺痛,使他從短暫的靈魂的遲鈍與安然中被喚起,他睜著眼睛,透過一片血紅,感覺好像在注視著一個新的世界。
他支起了自己的身體。
從頭到腳,那從神經末梢和骨髓深處逐漸蔓延上來的幻痛感,越來越清晰。
而后,他終于勉強抬起了手。
輕輕地,緩緩地,將其點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極端的聲音善于分割獨立的世界,使人們變得異化又極端。
人們習慣于否認異化的這一點,并拒絕承認極端。
…而對于異化的極端而言,他們要自由而尊嚴地行走。
每個人都屬于人類——沒有哪個人理應成為下等人,或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神。
不問來者,不問歸處,不問經歷。
而自由在何處止步或被限制,游戲便在何處終結。
被否認的異化,極端——他樂于看見這份終結。
他已經掌握到了這份“被限制的自由”,并且將以此燃起火焰。
——他愿意將這片無間地獄,鑄造成夢想中的天堂。
他愿意沉入昏沉的雨中。
在這個無法見光的時代。
在這樣的世界里,人類注定戴著鐐銬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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