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川瞧了一眼土地廟陶碗中,殘余的香桿,以及燃盡的新灰,作揖道:
“莫某,見過土伯。土伯慧眼如炬,我確實不是這十里八鄉之人,今日湊巧路過,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我觀莫先生香火縈繞,星夜趕路,想來也有急事,就不打擾了。”
土地老作揖回禮,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饗食山寨香火,自然有庇佑山寨之責。
今晚,滿寨犬吠不止,不問個清楚,心里終究不踏實。
“土伯客氣!對了,我剛剛路過貴寨時,曾聽一位婦人上香祈禱,曾言夫君不日問斬,這是發生了什么?”
莫川心中一動打聽起來。
“唉,一樁可憐事兒,先生感興趣,聊聊也無妨。”
土地老瞧著莫川一身香火氣息,料想也是有“二頃田”的鬼仙,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輩,索性一一道出。
原來,那婦人名曰劉氏,夫君李觀棋,乃是百年來唯一走出寨子的讀書人。
雖未考取功名,卻憑識文斷字的本事,在清水縣謀一職位,任縣庫使。
本以為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不想,他不過是縣令拿來頂罪的倒霉蛋。
上任不到兩月,縣庫虧空,酷刑伺候之下,已經認罪待誅!
這事,清水縣做得瞞天過海,滴水不漏。
可惜,越是這種陰私勾當,越瞞不過舉頭三尺神明,唔,準確的說,各路鬼仙、仙爺。
“原來是這般!”
莫川嘆了一口氣,還真是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旋即試探性問道:
“土伯乃這山寨德福正神,庇下子民遭人誣陷,可有營救之策?”
土地老聞言悚然一驚,連連擺手:
“先生說笑了,我受村寨香火不假,但終究不過是一方小小土地,能庇佑這方土地不受邪祟侵襲,已屬不易!哪里還有什么本事,進那陽氣充盈如流火的人族之城?”
“再者說,陰司有陰司的規矩,人間有人間的律法,我一個僥幸得享香火的老兒,哪敢做這越界之事?”
莫川沒想到土地老反應這么大。
不過,這也恰恰證明了老道講經中的許多觀點。
這世界終究還是以人道為主。
“陰司規矩?土伯見過傳說中的鬼帝閻君?”莫川打聽道。
“先生,這話折煞我了,我哪能見到這等傳說中的人物?聽說他們老人家,住在九幽至極,豈是我等浮于陽間陰影之人可妄想的?”
莫川頷首,又打聽幾句,見土地老神色愈發警惕,顧左右而言他,這才問出最后一個疑惑。
“敢問土伯,這清水縣怎么走?”
“自此往西二十里,便到了。”
土地老松了一口氣,指了一個方向。
“多謝土伯指點,后會有期。”
莫川抱拳作揖,隨即向西方遁去。
‘這個鬼仙,不會是想管李家這事吧?看其修為,甲子未到,應該是新晉鬼仙,這怕是飛蛾撲火哦!’
土地老看著莫川消失方向,心中嘀咕不已,暗暗捏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旋即退入土地廟中。
土地老所言的二十里,還真是實打實的直線二十里。
莫川剛出山坳,便見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坐落于山麓腳下,登高望去,堆疊如冢。
瑩瑩陽氣,從城中蘊散而開,令鬼魂睹之生怯。
莫川瞧了一眼天色,見距離天亮還早,索性進城瞧瞧。
離得近了,才發現這哪里是城池?
看起來更像是一座用土壩圍起來的鎮子。
狀如老龜盤踞,幾乎不見燈火。
值得一提的是,遠看陽氣四溢的城池,近看卻淡如煙霞,頗有種“草色遙看近卻無”之感。
莫川散而為氣,透過城門縫隙,進了城池。
大街幽靜,家家戶戶早已睡去。
“梆!梆!”
“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沉悶的打更聲傳來,為夜色憑添幾分人氣。
莫川吸了一口氣,回憶著土地老的指點,向城南行去。
那里是縣城的監獄。
——李觀棋正被關押在那里。
行約一盞茶時間,一座迥異于民宅的青磚黛瓦圍院,映入眼簾。
抬眼望去,圍院門楣上,從右往左赫然上書“獄房”二字。
兩字中間,雕刻一只偌大石質貓頭。
莫川瞥了一眼,腳步不停。
他正要鉆入門縫,不料,剛一靠近,那貓頭雕像倏然發出一聲震人心魄的吼聲。
“吼——”
在莫川瞠目中,一顆巨大虎首從貓頭雕像上,透墻而出,大如山岳之軀上,披著赤色火焰,至陽至剛。
方一現身,便烤得莫川渾身發疼,如浴烈日。
“不好!”
莫川大驚失色,下意識就要返回本體。
“道友,這邊!”
倏然,身后一聲呼喚,令莫川心中一動,止住離開之念。
余光瞥去,只見幽暗巷口處,一名頭戴玄冠,身穿葛衣的中年道人,正沖他招手。
莫川見狀,連忙趕去。
同時,回頭看去,只見那渾身如焰的赤虎,并未追來。
它落在獄房門口,搖頭晃腦,張牙舞爪,好不威風!
“道友怎么驚那守獄狴犴?”
中年道人拱手問道。
狴犴?
莫川一怔,那貓頭雕像竟然是狴犴?
傳聞,狴犴乃鱗蟲之長龍之第七子,形似猛虎,平生好訟,有威力。
故而民間將其雕刻在監獄之所,鎮邪祟,庇眾生。
“湊巧路過,不想驚動了瑞獸。”莫川拱手回道。
“原來如此!”
中年老道拱手:“貧道乃赤松宮門人,重石子。貧道觀道友,周身香火縈繞,不知是來自哪座道觀?”
“不敢當,貧道乃扶鸞觀,游虛子。”莫川有心試探一二。
“原來是扶鸞觀道友,久仰久仰!”
重石子再次拱手,不等莫川回話,又道:
“聽道友這么說,看來貧道昨日架乩占卜之機緣,應該應在道友身上。”
莫川一臉茫然。
重石子道:“道友可知,此地曾斬巨匪錢三?”
“不知。”
“…”重石子笑道:“此子梟首已有十年,道友不知也正常。”
“聽起來,此事不同尋常?”
“沒錯!十年前,錢三不知從何處流竄此地,殺人如麻,惡貫滿盈。被官府緝拿之后,便是在這清水縣市曹,斬首示眾!”
重石子頓了頓,一臉嚴肅道:“現在它又出來為非作歹了。”
“哦,此話怎講?”
莫川問道。
人都斬首了,咋為非作歹?
莫不是變成了鬼?
“道友想來已經猜到了!正所謂:生當人杰,死亦鬼雄;頭落身死,惡魂依然。”
“這錢三死后,化而為鬼,因斬首而死,自然落成無頭鬼。”
“不想,因他生前罪大惡極,斬首之后,傳首九邊,棄尸荒野,這腦袋已然無處可尋,十年積怨之下,已成厲鬼。”
莫川聽到這,悚然一驚。
他聽扶鸞觀老道說過,道家言,這人間有四大惡鬼,無頭鬼正是其中之一。
無頭鬼,并不是簡單的斷頭而死之鬼。
這類惡鬼,往往誕生于兵匪之間。
唯有大執念,大氣運,大殺氣之人,才能孕育!
“貧道有心將其超度,奈何道行欠缺,故而以架乩之術占卜,尋求解決機緣,如今看來機緣應在道友身上。”
說到這,重石子愈發嚴肅,行大禮作揖道:
“貧道懇請道友,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貧道愿為道友立碑供奉,永享赤松宮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