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頭頂著城墻擦了下來,像是一條沒有骨頭的蛇。
要有多大的決心,用多大的力,才能一頭撞死?
嬴成蟜不知道,也做不到。
死對于他而言,一直是一件最可怕不過的事了,他怕死。
看著那具倒下去的尸體,他仿佛看到了墻上的血水在跟著滑落,實際上在五百步開外他根本看不到。
在他眼中,他連周濟的樣子都看不清,只是憑借方才所見的記憶,在腦中還原了這位魏相容貌。
他似乎看到滾燙熱血覆蓋了那張堅毅的臉,威武不能屈,受辱不茍活。
抿著嘴,吸了下鼻子,嬴成蟜有些悲傷,也有些震撼。
武人死戰,文人死諫,真的不是古老的傳說。
他這次都見到了,親眼所見。
“秦王!”
城頭上,有人高喊。
嬴成蟜循著聲音,抬頭仰望之。
他見到一個火紅色的身影,那衣衫隨著城頭的風飄揚蕩漾。在周遭士卒暗銀色,風吹不起蕩不動的簡陋鱗甲中極為顯眼。
便是沒有顏色差距,這身影也是顯眼的,他要比周遭人都高一頭。
晉國源自姬姓王室,承繼周的火德。
及至晉國被三分,初期相對強大的魏國就延續了晉國的崇尚,也是火德。
那燃燒的火紅,隔著五百步也是毫不褪色。
不需要看清這衣衫具體款式,只看這明艷的顏色與出現的時機,非王室所不能為也。
“寡人魏咎!”
紅衣人宣布了自己身份。
在其身旁,一面大纛高高升起,獵獵作響,上書一個大大的“魏”字,魏國王旗!
嬴成蟜跨坐馬上,氣沉丹田,也不管城頭上的人根本看不見神態表情,微微頷首,一臉肅容,一勒馬韁繩。
“能得見魏王,朕之幸也!”
“秦王答應寡人一事!魏國立降!”
城頭上,魏王高舉火把過頂,火焰在跳躍,黑煙在游動。
“城門大開之際,愿秦王毋傷百姓一人!”
聳立在大地上,為洪水所淹沒過的雄城,爆發出驚天的嚎哭,隔著厚厚城墻與五百步空地,依舊是清晰可聞。
“朕答應你。”
嬴成蟜認真說道,強絕的內力助其聲音通傳雄城內外。
第二次應下條件后,他輕聲道:
“你放心,這本就是朕要做的事。”
“多謝秦王。”
火把脫手,那一身火紅的煙火猛竄丈許,明焰明艷!
那熊熊的火焰在雄城頂燃燒,兇猛、熾烈,點燃了那面魏國王旗,要焚盡一切。
“魏”字被吞噬時,恰有聲音自火中燒出。
“魏國降了。”
魏王魏咎,為保魏國百姓,于城頭自焚而亡,以身殉國。
哭聲大作,一整座大梁城都在哭泣,悲傷如燎原的烈火席卷而來,燒的二皇帝一時忘記了呼吸。
只聞君王死社稷,哪有天子為民亡。
低下頭,二皇帝不忍去看那沖天焰火,他自始至終沒聽到痛苦的哀嚎。
自焚,多么痛苦的死法。
扔掉火把,烈火焚身,一個行動自如的人要有多大的決心、毅力,才能不逃出來呢?
只需要輕輕一步,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行,只需要一步,就能擺脫烈火焚身的痛苦。
可偏偏魏王咎就像雙腿不是自己的一樣,一動不動…
“陛下,城門開了。”
得諸將眼神祈求,英姿颯爽的越女策馬上前,抓住嬴成蟜用力過度而冰涼的手,溫柔提醒。
這個時候,就是平素最受寵的劉邦也不敢上前過問,雖然寵臣和寵妃只有一字之差。
嬴成蟜抬首前望,不僅是城門大開,環繞大梁的護城河上也已經垂下了吊橋。
大梁城像是一個主動脫衣的美人,正向他投懷送抱。
只是這個美人是哭啼啼的。
隨城門一并打開的,還有百姓的哭聲,凄凄慘慘切切…
長出口氣,二皇帝抬首再抬首,那熊熊的火焰中已經沒有了人影。
“你知道為什么魏王站的比所有人都高嘛?”
越女秋水眼眸閃過敬意,兩團火焰入水中。
“他腳下至少踩了兩尺高的干柴,還潑了油,不然火勢不會這么大。”
越女為百越而活,可為百越而死。
不統治百越,而受百越之民擁戴的越女,比旁邊的秦王更能理解魏王的選擇。
“你說他為什么要墊這么高的干柴,還要潑油?”
沒要越女回答,嬴成蟜問完后言語不停,立刻給出了答案。
“朕猜他怕疼,怕火勢太小多受罪。怕死,怕燒的太慢就跑出來了。”
自嘲一笑。
“一番遣使,是確認我的心意。
“二番城問,是怕我自食其言。
“我秦國的信譽還真是不怎么樣,非要朕這個秦王當著幾十萬人的面承諾才放心。
“叫他們去罷,收下這座城,這是魏咎遺物,魏國贈予秦國之禮。”
越女回首,頷首致意。
一直關注著二皇帝和越妃諸將當即下令,全軍入大梁。
黑壓壓一片,鎧甲森寒的秦軍齊踏步,踩著大梁百姓的哭聲前進。
他們走過的是路,也是崇火德、喜紅色、姓姬、氏魏的魏國。
“陛下,魏國王室和周家…”
將軍劉邦點到即止,躬身等命。
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來二皇帝對周濟、魏王的態度。
其實不只是嬴成蟜,諸將大多數都對這對君臣好感有加。
有些人哪怕為敵,也值得敬重。
秦國一路打過來,對待貴族豪富只有一個政策,趕盡殺絕,不留活口。
但若是陛下要網開一面,給魏王室和周家留下一兩道血脈,活幾個不記事什么都不知道的嬰孩,諸將只會贊成,不會反對。
城頭上的火焰和城墻下的尸身,應該有后,哪怕他們的后人什么都不知道。
以諸將對自家君王的了解,他們的王一定會如此做的。
陛下向來惜英雄,重英雄,有不為人所理解,比婦人還要仁的仁。
魏王宮。
宏偉宮門前,被分到此處的樊噲拿著他的屠刀,罵罵咧咧。
“一路殺這么多鳥人,乃公就當再殺幾個狗崽子!有甚大不了!”
他表情兇惡,腳步卻是前進一步退半步,在門前躊躇,徘徊不進,這位屠夫將軍從來沒感覺到手中的屠刀如此沉重。
“快滾快滾!這里我熟!我接了!”
一只手伸過來,將屠夫扒拉到一邊,自其身邊走過,毫不猶豫地進了宮門。
這人走路既顛又搖,恨不得占一整條道。
穿著將軍服還如此招搖者,除了劉邦這位痞子將軍外再無他人。
樊噲咬牙趕上,攔在劉邦面前,壯碩的身軀如同一座山。
“還是我來罷,總不好什么都叫大哥來做。”
他的大哥劉季曾經在魏無忌門下做事,是信陵君得力門客張耳麾下門客。
劉季在沛縣吹噓多得信陵君看重,可有心的人一查,發現他門客的門客身份,再發現賢者張耳從未重用其人,自然就不再重視,當做一般的城狐社鼠吹牛侃大山。
可作為劉季最好兄弟的樊噲知道,他大哥說受信陵君看重的事是真的,真作假時真亦假。
做為復魏的齊楚負責人,他的大哥被張耳賜了一個名——邦,安邦定國的邦。
只等時機一到,平日間闖寡婦門,帶著他們吃白食耍無賴的劉季大哥就會變成魏國大將劉邦,收攏齊楚之地信陵君殘部,響應魏國起事,推翻暴秦。
魏國王宮,劉季自然很熟。
做為魏國大賢張耳重要門客,被信陵君魏無忌記住姓名的人物,沒少進魏王宮。
如今,痞子劉季已經變成了將軍劉邦,只是此名此身都是為秦所賜,而不是魏。
可有從前這一層關系在,樊噲怎好讓大哥替自己踏這個門?大哥要比他難得多。
劉邦搖頭失笑,點指著自家兄弟。
“你這屠夫,要和乃公搶功乎?這門你進沒有乃公進功勞大,不如讓給乃公。”
“…大哥這話什么意思?”
“旁人不知我的過去,你和盧綰不知道?”
痞子將軍挑挑眉毛,撥開屠夫,指著空出來的宮門。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乃公可趁此機會與魏一刀兩斷,消除最后隱患!
“陛下知我過去,見我行動,當曉我忠。你進只得一份功,我進,得陛下信賴,十份功都不止啊!”
抓著樊噲甲胄,向后用力一拉。
“快滾快滾,別耽誤乃公升官發財,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眉飛色舞,哼唱著大風歌,在樊噲默默注視下進了魏王宮宮門。
其內,鮮血遍地,秦兵見人便殺。
哭喊聲、求饒聲、哀嚎聲、愿意獻出肉體只求活命的諂媚聲。
高粱和立柱皆是完好無損,支撐起一座座莊嚴的殿堂。
殿堂腳下,瓷器被打成了碎片,打開的木箱中有的空空,有的殘留一些金銀珠寶,一片狼藉。
劉邦抽出腰間秦劍,按照以往記憶,向著宮中好藏人,不易搜查到的假山中空孔洞,王宮地下密道而去。
“大風起兮云飛揚!”
假山孔洞內,滿身塵埃,透過灰塵仍可見衣衫華貴的貌美少婦甘愿受死。
她雙手托起被襁褓包裹,吃著手指頭,烏溜溜大眼睛望著劉邦咯咯笑的嬰孩,衣衫半解露出香肩酥胸。
她是魏王嬪妃,愿付出全部,只求眼前這位將軍能保住自己孩子一命。
秦劍劈斬,一劍兩命,笑聲哀求聲皆無,原地空余高歌聲。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主動參與殺戮的劉邦很害怕,越害怕,他的歌聲就越大。
二皇帝策馬而立,劉邦在旁低著頭,渾身上下都寫著恭謹兩個字,躬身恭敬問:
“陛下,魏國王室和周家…”
“劉將軍這話信息量很大啊,有什么指教?”
明明那語中滿是笑意,劉邦卻如墜冰窖,雙腿發軟險些摔倒在地!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甲上有血,臉上有血,渾身上下都是血,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血人。
他高歌著,再度捅出一劍,又有新血落在身,原地再留一大一小兩尸骸。
他不敢停,歌聲,殺人都不敢。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贖罪,還是在立功。
與身家性命相比,氣節、交情、恩義、仇怨、父母、女人、朋友、老師…沒什么是不可以拋棄的。
只要他人在,丟了的還可以找回來。
二皇帝元年,三月二十八日,秦軍入大梁,解放了魏國最后一座城池。
百姓秋毫不犯。
貴族一個不留。
此刻,距離秦軍出征的三月三日,只過了二十五天。
《秦史》:帝滅魏,不足月。
城外,嬴成蟜駐馬不前,他不想進這座雄城,哭聲太大了。
只有真正為百姓愛戴的國,為百姓愛戴的王,才能在國降王死后,爆發出這么大的悲傷。
不需要進城他便知道,單只論對百姓一事,魏王咎絕對是一位好的君王。
周濟說的話不是危言聳聽,若魏王咎執意不降,大梁百姓當會和他們的王戰至最后一刻。
秦國能攻打下大梁是必然的,得到一座滿是廢墟的大梁也是必然的。
調轉馬頭,揉著眉心,嬴成蟜一臉苦澀。
“又中了一顆子彈。”
越女默默跟上,落后半個馬頭。
雙腿輕夾馬腹,放慢馬速,嬴成蟜目視前方。
“不質問一下?”
“夫君比我聰明,做事總是有道理的。”
“哈,你這么說,就還是想留人。”
越女的臉掛上了淡淡的哀傷。
“妾身確實想不通,為何不許留下一兩個嬰孩,他們什么都不會知道的,況且…”
她看向心上人,目若繁星,素手搭上某狠辣豎子的眉宇,想要撫去那夾雜的憂愁。
“便是他們長大要報仇,夫君便怕了嘛?夫君明明不懼任何人,連鬼谷子都能放過,為何不能…”
“我現在不是長安君,是王,秦國的王,我的雨露只會留給秦人。”
心上人的臉色,是越女從未見過的冷漠。
“國與國之間沒有情意二字,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越女不懂,卻也不再追問,心情不好的她目移遠方。
本應空曠無人的道路,她卻看到了一桿大纛不斷逼近,上面是一個藍色的“齊”字。
除了字跡不同,和隨著魏王咎一并為烈火吞噬的“魏”字大纛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