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馬急停,陳平瞇眼,在稀疏的薄黑夜色中尋找聲音來源,輕扯馬頭正要回返。
眼睛一眨,面露一絲恍然之色,卻是手掌向下按住了灰馬。
“不走了?”
算不上道的土路上,一人邁步而來,人未至而影音先行。
初只是一個輪廓,飄飛的衣擺獵獵作響。
他每一次邁步張良都看的仔仔細細,但只是幾步就將要到身前,似緩實快。
須臾之間,一個黑衣,手中倒持一把匕首的男人就站在了陳平五步之外。
男人點指陳平后方,示意要是想跑現在還來得及。
陳平細細打量,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此人。
“不走了。”
在馬上雙手抱拳。
“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黑衣男人似笑非笑,手指微動,匕首如穿花蝴蝶般在空中飛舞。
“你一個將死之人,有這個必要嘛?”
“先生若想要殺平,就不會與平多話了…這些時日入陳平房者,不是魏王派的庖廚,而是先生?”
男人笑笑。
“從我們見面開始,你就一直問我問題,一直試圖掌控局勢。收起你那些小心思,現在刀在我手,我問,你答,懂?”
陳平嚴肅起來,點頭。
“懂。”
“為何不跑了?”
“先生方才說聽陛下令,天下間唯有秦國稱王為皇帝,臣民呼之不以王上、大王,而是稱陛下。先生是替秦王做事,秦王知我見我,這是好事,故而不跑。”
“好事?你可知陛下是怎么得知你的姓名?”
男人冷笑。
“是因為你在蘭陵做下的事!你殺了足足兩城人!陛下有令,要我帶你回去當眾行刑,以敬蘭陵縣人在天之靈!”
黑衣男人踏前一步,殺意盈野。
灰馬受驚,咴叫兩聲,連連退步!
陳平不驚反喜,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手掌用力壓住座下灰馬,朗笑出聲。
“這是考驗平的膽色乎?”
刺骨寒意,夾著銳利殺氣,能要野獸后退,卻不能要陳平面孔變一點顏色。
陳平太知道這些上位者在乎什么了,金錢、女人、權力,江山,太多太多了。
但這么多事物中,容不下人命。
二人對視半晌,黑衣男人微微低頭,雙手抱拳在前。
“在下荊軻,應陛下令,請陳平先生赴咸陽!”
陳平跳下馬,拱起雙手,肅容道:
“原來是荊先生當面,天下第一刺客,名不虛傳,平久仰大名!此去咸陽,有勞先生了!日后陳平但有成就,皆源先生今日之恩也。”
荊軻抱拳向西北,重重一砸。
“是陛下之恩。”
陳平知錯能便改,一臉歉意。
“是平失言了。”
擺擺手,荊軻屈指入口,用力吹響,清銳鳥鳴在冬日中傳得很遠很遠。
三個呼吸后,百鳥鳴叫,遙相呼應,林木中身影穿梭不斷。
陳平細心分辨,竟是聽不出有多少聲鳥鳴,也分不出多少個人影,心中竊喜不已,滿是自得之意。
這些武功高明的武士,都是為了接他陳平一人,可見他在秦王心中何等重要。
渭水岸邊,有風自東北而來,呼呼刮過。
嬴成蟜笑面貼著西北風。
“請荀子暫且回府,朕半旬之內,要陳平這賊子跪在荀子面前。”
韓非、毛亨、張蒼等弟子臉上閃過希冀之色,希望心懷死志的老師能回到長安君府,哪怕最后這段時日,心中滿是仇恨。
“咳咳咳咳咳!”
不知是江風太大,還是心意難平,荀子再度劇烈咳嗽不止。
咳得彎下腰,咳得蹲下身。
當湍急水流聲再度回響,荀子低頭,望著東去的渭河水。
“陛下若要老夫安心離去,請送陳平來。以陛下心性,既已得知蘭陵縣源于此子,就不會要其在外逍遙。”
嬴成蟜順著荀子目光望去,除了河水,什么也沒看到。
“好。”
太陽當空懸掛,從眾人頭頂移動到斜上。
荊軻押著陳平到了。
早在半月之前,陳平就被關押在咸陽獄了,一直未殺未傳。
十幾日不見太陽的陳平臉色蒼白,身上滿是污穢。
他被關押在咸陽獄第二層,那里條件極為惡劣,蛆蟲極多。
站在一眾人身前,味道濃郁,凜冽江風也吹不散他身上的臭味。
人群中,陳平一眼就看到了嬴成蟜,雖然嬴成蟜明明沒有穿冕服。
“下平入牢獄,半月不聞不問,這便是秦王的待客之道乎?”
嬴成蟜略有詫異。
被關在臭氣熏天的咸陽獄二層半月,竟然有精力先聲質問?還是關的少!
沒等嬴成蟜答話,在旁荊軻劈手一腦貼,打的陳平踉蹌兩步,撲倒在地,亢奮的精神帶不動虛弱的肉體。
荊軻劍指陳平,破口大罵。
“乃公忍你很久了!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眼中的鄙夷藏的很好嘛!你當陛下真心請你?乃公早與你說了,你是個將死之人!將死之人懂不懂!”
身為天下第一刺客,荊軻洞察力極高,很少有人能在認真的荊軻面前完美隱藏。
陳平面上恭維,心中鄙夷,一路上自以為藏的很好,實則在荊軻眼中漏洞百出。
沒有這兩下子,哪里能拿下天下第一刺客的名頭,江湖的名氣大到能傳入燕國太子丹的耳中。
膝蓋疼,手也疼,所有接觸地面的部位都有疼痛感,以及絲絲沁入骨髓的冰冷。
血肉之軀,和凍得有如鋼鐵的土地硬碰硬,占了絕對下風。
陳平卻沒有生氣,掙扎起來,一臉平靜,直視著嬴成蟜,眼中再無第二個人。
他要向這位天下之主表現他陳平的智慧,能力。
“意志這層考驗,還沒完乎?”
話剛說完,背后一股大力與劇痛同時襲來,陳平再次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這次更慘,在凍土上摩擦出一米,見了紅,血猶新。
爆踹,收腿,一氣呵成。
荊軻快步走到陳平跟前,蹲下身子,抓著陳平的頭發,提著陳平的腦袋,面對著面狂噴唾沫星子。
“乃公和你說話沒聽見啊?聽不懂人言?你怎么那么會腦補啊?考驗考驗,什么都是考驗,考驗個鳥蛋啊!”
用力拍打陳平側面,左右開弓,啪啪作響。
陳平兩面臉瞬間充血腫脹起來,其內的熱血熱氣沖脹皮膚,冷風無法讓其皮膚縮。
陳平終是惱了,一雙眼瞪著荊軻,滿是殺意,比他當年在故鄉看村長侄子的殺意還要重!
“陛下還未考驗夠乎!”
他嘶吼著,兩邊嘴角都向下流鮮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殺了荊軻!我為陛下平叛!三晉之地,平反掌可取也!齊、韓計劃,亦在平之心中!平獻天下予陛下!別無所求,只要荊軻死!”
肉體的疼痛太過劇烈。
趴下的姿勢太過恥辱。
以致陳平一口氣說出心中底牌,只為殺死給予他疼痛和屈辱的荊軻。
荊軻哎呦一聲,心想著這是沒打服啊,啪啪兩巴掌,血流的更快了。
陳平嘴角上翹,張嘴,白牙混著紅血。
“無知匹夫,不知死期將至也!你施加在平身上的,平將百倍奉還!平最會殺豬分肉,能割下豬肉兩千片,豬還嘶鳴尖叫。且等著罷,平倒要看看,是豬叫的慘,還是你叫的慘。”
“害怕了?恐懼了?這才剛開始,平與你慢慢玩,細細品嘗這滋味罷。”
荊軻茫然起身,一腳踩下陳平腦袋,人工禁言。
“陛下,蘭陵縣的事真是他為之嘛?我是不是抓錯人了?”
荊軻低頭看著陳平一只手攀在自己小腿上,腦袋和手一起使勁奮力掙扎。
稍微用力踩了踩,碾了碾,掙扎力度瞬間就沒了大半。
看著石子和臉面的親密接觸,摩擦生血。
聽著陳平痛苦不堪,難以忍受的呼痛之音,慘叫。
荊軻望向二皇帝。
“這人,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嬴成蟜沒理會兩人玩鬧,攙起荀子。
“此人便是陳平了,荀子想要如何殺之?便如他方才所說,割其數千片肉,而不要其性命如何?”
一言不發,看著荊軻施暴的荀子掙脫二皇帝的手,對上二皇帝略有錯愕的眼神。
“陛下為什么要如此殘暴地對待陳平呢?”
“他罪大惡極,屠戮了蘭陵縣一城后,暗埋瘟疫又害一城人。犯下如此大惡的陳平,難道不應該用最殘酷的手段對待嘛?”
韓非、張蒼、陸賈等弟子皆是認同點頭,看著地上如同蛆蟲一樣在荊軻腳下掙扎的陳平,皆是滿臉仇恨。
屠了老師就任數年蘭陵縣,要老師急怒攻心以致今日命不久矣,這樣的賊子,千刀萬剮、五馬分尸、梟首剜心都不足以贖其罪。
就是用上紂王發明的炮烙之刑,妖妃妲己的萬蛇噬咬,他們也不解恨!
荀子環視一周,看過了每一個弟子的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二皇帝沉聲道:
“荀子為何露出這副表情呢?莫非是想要效仿孔子,以德報怨,教育陳平,要其改邪歸正?”
荀子恨恨地看了眼陳平。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孔子從未教導我儒家門生以德報怨,此言皆是別有用心者斷章取義,刻意傳出。我與此賊仇恨之深,傾盡五湖四海也難以洗刷,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
“那荀子為何一款失望之色呢?”
荀子吸口冷氣,越來越混沌的大腦為之一清。
“韓非,你告訴為師,此賊應該處以什么樣的刑罰?”
“夷,夷,夷三族!”
荀子目光如箭,射向二皇帝。
“陛下請告訴老夫,屠城夷三族,《秦律》上可有這律令?”
嬴成蟜看向韓非。
《秦律》包含面太廣太多,他背不下來全部。
趙高死后,天下間能背下整部《秦律》的只有兩人,一個韓非,一個李斯。
編改《秦律》的韓非頷首。
“有。”
嬴成蟜底氣十足。
荀子再問道:
“《秦律》為何如此定罪呢?”
嬴成蟜眼神又拋向韓非,問你呢,你當初編撰這條律令的時候怎么想的。
韓非皺著眉頭,沒有作聲,他不知道老師這提問到底是何用意。
荀子停了兩息,自問自答。
“法律成立之用意,法家以為是為了維護君王統治。韓非、李斯皆是此論支持者,我儒家卻以為不是。法律成立,是建造秩序,是讓世人知悉何為善,何為惡。是為了賞善罰惡,以正天下風氣。”
韓非磕磕絆絆地道:
“老,老,老師,弟,弟子,以,以為,二,二,二者,可兼,兼,兼得也,并,并不,不,不沖突!”
他雖是法家人士,但所學知識大半都是荀子所教,一脈相承。
他內心中一直以為老師是法家,而不是儒家。
“不,二者不可調和,從根子上就是兩條莖。”
這話不是出自荀子之口,而是二皇帝。
韓非目光移過來,質疑、求知,各占半邊。
荀子目光移過來,滿是鼓勵。
張蒼、陸賈等弟子目光移過來,看看你能說什么。
除了臉皮正在和地面親密接觸的陳平,和陳平玩你服不服游戲的荊軻,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二皇帝身上。
嬴成蟜認真道:
“法家的法只為君王服務,一切以維護統治、穩定為主。荀子的法是為正道,善惡排在最前列。舉一個不恰當但很合適的例子,法家將自君王以下的人都視為豬。兩頭豬打架,各自狠狠抽五十鞭子,讓豬老實下來。吃吃睡睡勤懇養膘,做豬應該做的事。不必去追究是哪頭豬發了瘋,穩定下來不出亂子就好。”
“而荀子的法則將天下臣民視為自家兒女。兒女打架,自然要分個對錯,處罰錯的一方。在行使法令的時候,嚴格按照對錯執行,受傷輕重不在考慮范疇。”
“哪怕這樣做會招致過錯方更大哭聲,也絕不妥協。不能為了求安穩而模糊善惡本身,這也是朕將要推行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