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扶蘇面色轉冷。
“三弟,你還是適合做將軍。”
不適合做王。
嬴將閭心頭一顫,那顆剛剛恢復的八面玲瓏心再上新結。
他輕笑一聲,灑脫起身。
“若是長兄早數年有此心性,將閭便在咸陽待一輩子了。”
他嬴將閭既然出來了,那就必然要拼一拼!
嬴扶蘇叫住走路頻率越來越快的三弟,冰顏稍化,對著三弟異常挺拔的背影和聲道:
“一統乃大勢所趨,便是你能拿下匈奴地,占地為王。此等彈丸之所在,十萬大軍一到,頃刻間便可踏平,化為我大秦一郡。
“你耗費再多心血,最終也是給為兄徒做嫁衣罷了,何苦呢?”
嬴將閭沒有轉身,又是輕笑一聲,背對著長兄道:
“那請長兄幫幫忙,讓將閭將這身嫁衣做成,做大,做漂亮,可好?”
一聲嘆息,嘆碎了嬴將閭心間僅存的希望。
“我不欲與你兵戎相見。”
嬴將閭打開房門,邁出一只腳,掃視周圍并無刀斧手,也沒有弓弩,扭頭朗笑道:
“大哥還是要心狠些才是,像將閭這般不欲平凡者,為刺客暗殺才對大哥最為有利。”
“你我是兄弟。”
嬴扶蘇柔聲道。
這一刻的嬴扶蘇,才讓嬴將閭有了一絲熟悉的感覺,有了那個被大鄭宮宦官、宮女所困的大秦長公子一絲身影。
嬴將閭走后,在上郡沒有一官半職,實權卻是大到天際,可指揮上郡郡守,郡丞的韓非穿著一身藍衫入內。
聽了嬴扶蘇對兄弟見面后事無巨細的講述,眉宇間夾雜出一絲怒火。
抽筆鋪紙,奮筆疾書。
他在試探,算計太子!
他最后一句話站在門前所說,侍衛聽得,仆從聽得,侍女聽得,聽悉者甚眾。
若是他死在西北,太子脫不了干系!
嬴扶蘇臉上的冰霜早就化成苦笑。
“若是我這三弟真死在西北,扶蘇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韓非大怒。
“迂,迂,迂,迂腐!”
激動出言,口吃了半天,才說出兩字,著急得重新埋頭秉筆。
他要分你的土!裂你的國!你卻講兄弟 他握筆的手被握住了,無法再寫。
怒而抬頭,見太子目中警告之意濃郁,憤而持筆有如要將毛筆掐斷的力度慢慢消去。
“韓子接下來要寫的話,扶蘇不喜。”嬴扶蘇沉聲道:“韓子放心,天下一統,無攻伐,無戰亂,是萬民之福,扶蘇不會讓步。”
嬴扶蘇松開手,被其以師禮奉的韓非面沉似水,依舊是在紙上寫字。
這一次,嬴扶蘇沒有阻止。
韓非重啟一行。
太子要知道,天下只有一個長安君!
你嬴扶蘇愿意學始皇帝待長安君,也要他人愿意做長安君才行!
留下筆墨,韓非甩袖離去,點到即止。
嬴扶蘇不看韓非留下紙張第二眼,點了一盞油燈,拈起紙張,在燈火上燒了個干凈。
他對韓非依然很是敬重,但不再是“句句奉為圭臬”的敬重。
“這世上,也只有一個嬴扶蘇。”
這位若無變數,會成為大秦二世之君的未來秦二世,起身關上房門。
“荊先生,又要勞煩你走一遭了。”
一個身影驟然在房中浮現,猶如一道鬼魅似的。
其一身氣息幾近于無,若不是親眼所見,光靠感知,時至今日都沒人能將其探查出來。
“太子可要想好,軻刀的每個人都會報給君上所知。結巴是聰明,但他所言,不代表君上所想。君上好刀人,但所刀之人皆有被刀之理。”
“扶蘇明白。”
荊軻嘿嘿一笑。
“那便好,這次刀誰?”
房門禁閉,言語不傳六耳。
西北七郡的發展不是沒有遇到阻力。
變法就會觸及利益,既得利益者必然會反對變法。固然始皇帝下令,西北七郡太子一言而決。
但坐擁天下的始皇帝也只對關中有絕對掌控力,何況外派到此才數個月的嬴扶蘇?
在最初的幾個月,這些或陰奉陽違,或暗中下絆的人都是為韓非解決。
擅“術”的韓非拉攏一批,打壓一批,扶持一批,總會化攻勢于無形,解決問題,被架空淪為跑腿的上郡郡守,郡丞就是成果。
剛到上郡,什么都不懂的嬴扶蘇對韓非操作驚為天人,大感震驚。
而在數個月之后,嬴扶蘇已然從聽韓非講解謀略,到參與制定計策當中了。
最大的轉折點,在蒙恬為大父蒙驁守完靈,重歸西北鎮守邊郡前,特意留在上郡的一日夜。
其與嬴扶蘇長談后。
第五日,西北七郡之隴西郡郡守便死了。
朝堂一直沒有派新的隴西郡郡守上任,這郡守一職被嬴扶蘇指派,由隴西侯李信暫代。
隴西侯經報朝堂,始皇帝御筆親批可暫離隴西,其入上郡拜見太子嬴扶蘇。
“偶”見李牧,拜稱叔父。
再往后,西北成為六國余孽最活躍的地方,被刺殺而亡的官吏數目居大秦之最。
嬴扶蘇終于用上了嬴成蟜留給他的暗刀。
荊軻,雖然在長安君府的代號是莽夫,但行刺其實一點都不莽,其是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一刺客。
在一次截殺刺殺嬴扶蘇的刺客,不得已在其面前顯露身形,為嬴扶蘇所知后。便在嬴扶蘇處轉暗為明,做起了老本行。
嬴將閭在離去前,再次找到李牧。
“我無法助你。”
李牧搖搖頭,明確拒絕了嬴將閭。
“牧從不打必敗之戰。
對于嬴扶蘇拒絕配合嬴將閭,李牧很惋惜,但并不意外。
在上郡的這幾個月,他親眼見證了這位大秦太子的轉變。
驅逐匈奴的事已經讓蒙恬做完了,現在再領軍進擊,就要從七百里外開始打。
西北七郡不援助,這就不是打仗,是送死。
長平之戰教給天下所有兵家門生一個道理:
大軍團作戰,打仗就是打人,打糧。就看誰囤積的糧草多,兵源足。沒有穩定大后方的軍隊,必輸。
嬴將閭苦澀一笑,說了一句自從來到西北,就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真心話。
“文有韓非子,武有武安君。叔父對大哥,還真是偏心啊。”
他沒有撒潑打滾地求李牧相助,在此等大事面前,這些舉動只會徒增笑料罷了。
嬴將閭就此心灰意冷,回轉九原,親筆一封書信快馬加鞭送往咸陽,這是給其阿母楚妃的信。
信中大抵將西北形勢描述清楚,詳細講述了他進不能進,四萬七千騎兵淪為前線戍卒的境遇。此等狀況之下,他欲帶著剩下的這支騎軍回轉咸陽。
不能開疆辟土,裂土封王,嬴將閭可沒興趣在這里給大哥當擋箭牌。尤其是消耗其母族實力當擋箭牌,他沒那么無私。
送信人出了九原郡沒有多遠,就蹤跡皆無。
九原郡領主蒙恬看了看信上文字,面無表情丟入火中。
在其面前,是被五花大綁,嘴里塞著破爛布條,一雙眼睛要瞪出血來,直欲殺蒙恬而后快的送信人。
蒙恬抽劍,一劍穿心,秦劍自送信人前胸而入,后背而出。
大漠再多一具無名尸首。
西北,是嬴扶蘇的地盤。
西北前線的九原,雁門,則是蒙家的領土。
大漠深處。
被蒙恬打退七百里地的匈奴,和被王賁不斷搜查失蹤士兵弄得苦不堪言的東胡,這對本來常有廝殺的難兄難弟確立了一條互不侵犯條約。
兩邊領地相連處是一片草原,叫做甌脫。
甌脫草原上的茂盛野草,不知吸收了多少匈奴人,東胡人的血,兩方勢力為這塊草原互相攻伐過無數次。
這一次面對共同強敵秦國,雙方約定,東胡和匈奴都不能進入甌脫放牧,以避免彼此發生矛盾而兵戎相見。
這個冬天,匈奴單于頭曼最寵愛,所有匈奴人都稱贊其是整片草原最美花朵的閼氏生了兒子。
頭曼大喜過望,愛屋及烏之下,極其寵愛幼子,連寒冷的冬日也不覺得寒冷了。
冬日過去,一條消息傳到頭曼耳中,頭曼覺得這消息比冬日更加寒冷。
三月初,月氏國出兵,侵占了匈奴的一片草場。
月氏國位于今天敦煌和武威一帶,能立刻上馬打仗的有一二十萬人。比人還多的是馬,月氏國騎兵可以奢侈地一人雙馬!
馬,在大漠上通常是戰力代名詞。
戰馬都是需要閹割的。
閹割后駿馬會變得溫順,且不煩人,讓它吃飽就成。不然馬發情很難弄,打仗期間碰上馬群集體發情就是大患。
軍馬不閹割,沒有足夠的母馬交配,光是發狂就能夠把人折騰死,光是這個喂養母馬,提供交配場所等等,就已經超出需求。
閹割的戰馬不能生育,這導致很多時候馬比人金貴,經常是有會騎馬的兵而無戰馬,騎兵也因此成為最稀有的兵種。
在馬匹最多的游牧民族中,能夠一人雙馬的也只有月氏國能辦到。
戰馬多,就會導致種馬少。
種馬少,就會導致沒有馬。
大漠稱天下有三眾:中原為人眾,秦國為寶眾,月氏為馬眾也。
月氏國靠著遠超其他游牧民族的戰馬,在大漠一直是高戰力代表。
大漠一直有一句話——東胡強而月氏盛。
那片草場很肥美,但其實無論草場肥美還是貧瘠,這場仗都不得不打。
頭曼是第一個整合匈奴的單于,匈奴這些部落到現在還有好些都是名義上奉其為王。
若是這場仗頭曼不接,那匈奴或許會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再次變成無數個部落各自為戰的情況。
頭曼覺得身心都很冷。
秦國,東胡,月氏國,這是天下最強大的三個國家。
他剛剛給秦國讓了七百里,又給東胡讓出了甌脫草原,現在就要和月氏國為敵,這簡直是不給活路。
他咬著牙,征召匈奴各大部落,在萬般不愿的心態下迎戰月氏國。
大漠戰爭開始了。
同一時間,沛縣。
劉老太公過大壽,沛縣有頭有臉的人都到場了。
沛縣縣令率先趕到,進入劉家,坐在劉老太公旁邊與其攀談,那邊言笑晏晏,時不時大笑出聲。
門口處,則是沛縣主吏掾蕭何親自執筆,寫下前來祝壽之人,以及祝壽人所帶來的金錢幾何。
主吏掾的職位管群吏進退,除了縣令,縣丞之外,就屬主吏掾的權力大了。這么一個三把手親自做記賬的活計,劉老太公今日的嘴就沒合攏過。
這場大宴劉家一共分為了三個大堂。
最為尊貴的大堂當屬劉老太公所在大堂,只有一張大桌,沛縣縣令,沛縣縣丞,沛縣縣尉都在這個桌上。
除此之外,便是僅次于劉家的沛縣幾個世家家主,也都在席。
陪在最末席的則是幾個豪商巨賈。
這些豪商巨賈本來不在第一堂入席之列,純屬是花錢買席位。
祝壽禮金特別多,多到主吏掾蕭何不得不高聲唱報,劉老太公二子劉仲不卑不亢地信步出門,將陪著笑臉的商人迎了進去。
在沛縣,只有劉家有這個底氣。
第二個大堂桌子就多了些,有八桌,是給有身份的人準備的。例如掌管牢獄的獄曹,便領著幾個獄掾坐了一桌。
“主吏掾親自唱喏,真是好大的面子。”
獄曹暗暗咂舌,用身子撞了一下坐在其旁邊同樣一臉羨慕的獄掾。
“你個沒眼睛的,你不是跟蕭大人有交情嘛?快去蕭大人身邊,幫著寫個字,唱個喏啊,我帶你來干什么來了?”
“哦哦!”
這獄掾如夢初醒,急忙沖獄曹道謝:
“多謝大人提點。”
急匆匆跑去門口了。
獄曹看著獄掾與蕭大人交談,蕭大人笑臉相迎。
喝著水酒,砸吧砸吧嘴,臉上浮現一抹意外與一抹喜色。
“這小子沒騙我,他還真認識。這么莽撞蕭大人也沒生氣,看來交情還不淺。”
獄掾跑著經過人數最多,桌子最多的第三個大堂。這個堂上只要是個人,交了一定禮金就能坐。
他沒注意到,有一個額生四肉痣的老者無意間瞥了他一眼,愣了一下后,目光便一直跟在他身上。
“我來替蕭大哥秉筆。”
主吏掾蕭何搖搖頭。
“曹參,今日我可偷不得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