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宦官瑟瑟發抖,不敢為自己的性命吭上一聲。
其他宦官,宮女心中有兔死狐悲的傷感,面上卻沒有一個敢于顯露,各司其職,就像是什么都沒看到一般。
始皇帝拿起茶壺,自斟,自飲,滋溜滋溜的喝水聲音和其他人并無二致。
這位不屑以殺人立威,卻威勢的帝王悠悠地道:
“在這咸陽城內,朕只要想,沒有什么事情能夠瞞過朕。”
嬴成蟜冷笑。
“李牧、呂不韋、廉頗、荀子…”
始皇帝默默放下茶杯,這茶湯喝不下去了!
立案起身,始皇帝自年輕宦官身邊走過,踢了一腳,隨口說了聲“下去”。
年輕宦官大喜過望,感恩道德,重重一個響頭磕在地上,一直保持正面對著始皇帝,后撤出章臺宮。
他不敢多叩頭,他怕多叩一個頭陛下會覺得心煩再次賜死他。
他很怕死,他怕死怕到甚至不敢向救他性命的嬴成蟜投一個感激的眼神。
“朕無法說服你成為什么樣的人。
“但朕可以告訴你,你死以后,朕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雙手抓住嬴成蟜腦袋,始皇帝將其扳到正對著勻速后退的年輕宦官。
年輕宦官垂著手,低著頭,身子緊繃,卻依舊難掩飾因為心中驚懼而表征出的雙肩不住聳動。
“今日你不在,他便死了,你要好好活著。”
嬴成蟜嘴角繼續上翹,冷笑中的嘲諷意味越發足了。
“拿我當大侄子教了?他死是你殺的,與我何干?道德綁架對乃公無效,乃公沒有道德。”
“那你方才攔什么?”
嬴成蟜沉默片刻。
“我看不到就算了,我看到,就不行。”
“好,朕給你這個顏面。你走之后,朕再將此人杖斃。”
嬴成蟜冷冷地看向兄長。
“下次這種事不要告訴我,這會讓我的心情很差。”
“朕還以為你會讓朕不要殺人,只要你開口,朕就不殺此人。”
“你不喜歡受威脅,我也不喜歡。我不是你兒子,不需要你教我做事。”
“朕不是教你做事,朕是幫你做事。”
嬴成蟜雙眼微瞇,自兩道縫隙中激射的目光犀利無比。
“什么意思?”
“朕只有你這么一個弟弟,你被刺殺,朕作為兄長怎能坐視不理?朕在繼位之時親口答應過阿父,要好好照顧你。”
“她已經死了。”
始皇帝臉色瞬間冰冷下來,有如千載寒冰,殿內除嬴成蟜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寒意驟起!
掌燈的宮女手指微顫。
垂手侍立的宦官深埋本就低著的腦袋。
駐守在殿門前隨時等候吩咐的兩個郎官只覺殿中涼氣爆發,透過衣衫,撲進后背,自脊椎骨直竄頭顱,比手中的青銅長戈還要涼!
“不夠。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仁慈,被刺殺只誅首惡就行了。”
嬴成蟜面沉似水,怒瞪了始皇帝一眼,拔腿就走。
雖然他知道,現在已經有些來不及了。
“章邯。”
始皇帝的聲音從他后面響起,自敞開的殿門傳到大殿之外。
“唯!”
殿外一聲清脆應喝。
章邯身穿嬴成蟜親自設計的骷髏甲,站在章臺宮門前。
章臺宮的宮門很大,章邯的身體不足以擋住整個宮門,連一半都擋不住。
但他站在這里,嬴成蟜便出不去。
“滾。”
嬴成蟜用力一腳蹬出。
章邯掌持腰佩長劍,劍不出鞘,以劍鞘橫在身前,硬接了嬴成蟜含怒一腳。
兩相碰撞,一聲悶響。
章邯左腳在前,右腳在后,雙腳呈弓步,身形巋然不動。
“長安君,得罪了。”
言畢。
洶涌澎湃的內力有如狂濤駭浪一般,自其丹田傳至手上,自其手上傳到劍上。
章邯后拉劍鞘,張開五指向前推手。
沛然莫擋的大力驟然涌來,被提前提醒的嬴成蟜只覺一座大山向自己壓過來,黑著臉后退,避其威勢。
章邯打退嬴成蟜乃止,沒有進入章臺宮,如一尊門神般立在章臺宮門前,滿臉歉意。
咸陽街道。
城防軍以一什為單位,魚貫而出,各個什長領著手下城防軍沖進一個個貴族家中。
每什城防軍中都有一名郎官,郎官出具廷尉親手簽訂的抓捕令,在一眾貴族驚駭的表情中或帶走本人,或帶走他們的親屬。
有些貴族癱倒在地,小便失禁,腥臊的尿液流了一地。
有些貴族大叫冤屈,大聲叫罵“這是打擊報復排除異己”。
有些貴族一言不發,黑著臉快速備馬,直沖廷尉府而去。
貴族們如此大的反應不是因為城防軍聯合郎官一起抓人,而是因為那張抓捕令上寫了要抓的人名,卻沒有寫抓捕罪名,違背哪條秦律。
最重要的是,抓捕令上竟然還寫著要行的刑罰——梟首!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案子還沒有審理,刑罰提前確定。
沒有人知道這場風波的由來,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比突然下的大雪還要突然。
章臺宮中。
被以內力粗暴震退的嬴成蟜很清楚。
章邯這法子用不了幾次就會入不敷出,戰力驟降。只要章邯不變招,他再試著沖幾次就能沖出去。
但他也同樣清楚。
章邯這個劍道大師不出劍以精妙劍術迎戰,而是如同驟得充沛內力,而不知如何運用的幸運兒似的,以體內全部內力傾瀉而出,是在給他留顏面。
無論從哪個方面,章邯都能對其形成絕對的碾壓,以內力強壓這種碾壓方式最體面。既不會傷到他,也不會讓其狼狽不堪。
嬴成蟜臉色很難看,始皇帝的聲音讓他臉色更加難看。
“以往被刺,你從行刺者一路溯源,一直到幕后主使,這條線上所有人都會被刀掉。這次不必你親自出手,朕幫你。”
他冷冷回應。
“她與我是私仇,不干其他人的事。我已經要人查證過,她沒有同伴。不管你要殺誰,都殺錯了。”
“朕沒殺錯。”
廷尉府。
廷尉張圖坐在案臺上,看上去鐵面無私,一臉不怒自威,實則后背盡是虛汗。
堂下足有三四十人跪在地上,一個個都很是年輕,臉上大多是惶恐不安。
這些跪著的這些人份屬各家貴族,其中有好幾家都是大貴族,為秦國立下大功,歷代都有登堂入殿,和秦王開小會的人。
而他,今日卻要將這些各大家族的成員全部處死。
雖然他是九卿之一,秦國絕對的高官,再上一步就站在秦國權力金字塔頂了。
但一下子殺這么多人,他壓力山大,他將得罪秦國一大半貴族。
若堂下只有跪著的人,張圖這個廷尉會有壓力,但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壓力。
張圖壓力的一大半,都是來源那些站在堂下旁觀,不僅自身靜默不語,還以嚴厲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家族子弟不得言語的各大家族族長們。
甘羅,魏章,司馬伊…
一個個單拿出來,都是沒當廷尉前的張圖,需要仰視的存在。
這些世家家主集體齊聚旁聽,一想到要在這些人面前判他們的族人梟首,張圖就很想溜之大吉,
“周文,此物你用過罷。”
張圖板著臉,自案臺上丟下一個羊皮袋。
最前首的周文與周家家主對視一眼,見家主沒有指示,便低頭審視其那件有些眼熟的物事。
只看一眼,他便想起來此物是什么了。
樓臺沒塌之前,新換的那個叫馬列的管事,實在是很合他的心意。
“用過,此物乃熱水袋,是樓臺最后一任馬列為文準備的物事。入樓臺,遇陰天下雨,馬列就將這物事給文,去寒取暖。”
周文如實說道,他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需要隱瞞的,這不是什么大事。
周家家主周武聽了片刻,便將注意力集中到張圖身上。他也不認為就因為這件事,他家中小輩就要被梟首,此事應該只是個引子。
堂上張圖拿起竹簡攤開,沉聲道:
“此物乃刺客之物,同用者梟首,即刻行刑。”
早就持秦劍等候一旁的府兵悍然下斬,不知發生什么事的周文尸首分離,聽到死因都不知道為何而死。
鮮血潑在堂下,驚起一陣呼喊。
周武怒喝道:
“哪一條秦律寫著”
“閉嘴!”
甘羅側眸低喝,周武怒容不散地閉嘴,一眾世家家主皆看向甘羅。
做為世家領袖,在此時此刻,甘羅必須要站出來。
甘羅望著張圖。
“刺客是何人?”
張圖有些尷尬地搖搖頭。
“不知。”
堂下跪在地上的一眾人嘶喊著。
“不知刺客是誰便就殺了周文,這是構陷!謀殺!”
“放了我!”
“便是用了同樣物事,也不至死!”
在場的大半世家家主聞言皆是恨意洶涌。
不知道刺客是誰,隨便找個羊皮袋子就殺了一個貴族,就連當初商鞅殺人也沒有這么曹帥過!
甘羅神色不變。
“遇刺者是誰!”
堂下聲音太大,他必須大聲喊出來。
張圖用力拍打桌案上鎮石,堂下安靜下來。
依照秦律,鎮石拍打之后,若是還敢擾亂公堂,主審官可以直接殺。
鎮石若不能讓他們安靜,就由秦劍來。
張圖常音道:
“長安君。”
甘羅扭頭便走。
能夠指揮郎官的,唯有始皇帝。
甘羅一走,圍觀的世家家主盡散。
“上卿,這是何意啊?”
周武追上甘羅,在其身后,是緊跟上來的一眾世家家主。
“只殺了一些不成器的小輩,此事應是到此為止了。只要你不去招惹長安君,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甘羅既是說給周武聽,也是說給所有世家家主聽。
不合秦律,不合規矩。
以王身份,以勢壓人。
這是唯有至高無上的王,才能夠用出來的陽謀。
若是膽敢親自下場針對嬴成蟜,下次死的就是這些世家家主。
光明正大拉偏架!
堂下跪著的人絕望了,他們痛哭痛罵痛叫,喧鬧聲,哭喊聲再起。
“聒噪!”
張圖信心大振,威嚴大喝。
鎮石落下,無濟于事。
出不出聲,最后都要死。
一把把秦劍落下,一聲聲臨死喝罵。
廷尉府堂前,今日再度為鮮血所染,他們都曾經是馬列巴結的大人物。
這種消息傳開的速度總是很快。
相邦府中。
李斯看向伏案工作的馮去疾道:
“廷尉府此次行動不合秦律,不應規矩,右相不去制止乎?”
馮去疾頭都不抬。
“監察百官是御史大夫的事,我已不是御史大夫。”
他拍拍身前一堆原本他只有審查之權,現在卻有批改之權的奏章。
“我的職責在這。”
李斯皮笑肉不笑。
“右相還真是恪盡職守。”
馮去疾停筆,抬起頭,正視李斯。
“左相原是廷尉,現今廷尉張圖正是左相的老下屬,左相何不去撥亂反正呢?”
“我認為廷尉處置甚好。”
“左相方才還說違背秦律,不合規矩。”
二為相邦的呂不韋聽著兩個丞相明爭,完全沒有制止的意思。
長安君府內。
荀子苦嘆一聲。
“這法,是變不成了。”
章臺宮中。
嬴成蟜坐在案前,神色不善。
“殺完了罷?”
始皇帝估算一下時間,點點頭。
“差不多了。”
站在門前的章邯不知何時離開了,嬴成蟜指著始皇帝恨恨地道:
“你以后別叫乃公入宮!”
“依照你的性情,這些人早都是死有余辜,朕不過是讓他們死得其所罷了。”
嬴成蟜懶得理會始皇帝,快步出宮,走到宮門口,本來消失的章邯不知道從哪里又冒了出來。
嬴成蟜慢慢轉過脖頸,看著坐在案前觀察自己的始皇帝,有種篡位的沖動。
“什么意思?沒完了是罷?”
始皇帝呵呵一笑。
“正事還沒辦,著急走個甚。”
附手招來一位宦官。
“宣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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