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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父母所愿,方是人道中的孝道

  南陽。

  嬴成蟜在街道上轉過了一圈,便轉去了南陽縣令府。

  南陽沒什么可看的。

  在百家管理的諸多城池中,儒家管理的城池發展達不到上,比不過道家。卻也淪落不到下,遠比楚國巫覡管得好。

  儒家,主打一個中庸。

  儒家頒布的政策很多:

  父母故去,子女守孝三年。

  遇長者,上者要行禮,心存敬意。

  道德高尚者為楷模,官府贍養供奉。

  見義勇為者有獎勵,官府公示發放。

  這些條條道道的政策光拿出一個來看,看不出其中意味,好像對局勢也沒有太多幫助。

  但當這些政策一起發放具體實施下去以后,產生了組合拳的效果——儒家管理的城池緩慢地發展起來了。

  為惡者遭人唾棄。

  行善者受人尊重。

  儒家管理的城池,是最有禮貌,規矩最多的城池。

  最討厭規矩繁多的嬴成蟜不認為這是好事,但他沒有因為自身好惡而去干預事態發展。

  因為禮儀,讓這些城池脫離了蒙昧。

  百姓生活的改變,城池發展的變化,都在向著好的方向前進。

  這些,比嬴成蟜自身意志重要的多。

  在剛剛推翻統治階級,還處于食穿未得到滿足的韓地,通常情況下,重視禮儀的儒家是站不穩腳跟的。

  儒家之所以能在韓地打開局面,有一個重點不得不提,儒家借用了嬴成蟜的勢。

  儒家領袖伏生,在入南陽為縣令后,第一個去的地點不是縣令府,而是大秦學堂。

  頒布的第一條也不是政令,而是呼吁南陽百姓都來讀書,學儒家經典——嬴成蟜注釋版《論語》。

  長安君嬴成蟜在韓地的聲望很高,作為領導一眾韓人推翻貴族統治的呂氏商會所有人,韓地百姓對長安君這三個字的認同度,遠比那近在眼前的始皇帝要高。

  靠著“嬴成蟜注釋”這五個字,《論語》短暫性地得到了南陽百姓的追捧,南陽的大秦學堂一時間人滿為患。

  不提其居心為何,從事實上看,儒家是百家中第一個給廣大百姓啟蒙,讓百姓讀書識字的。

  教育,是儒家統治中極其重要的一環。

  孔子云:有教無類。

  靠著從強那里要來的新鄭郡守令,嬴成蟜被儒家門生引領著進入縣令府內。

  引領他的人很是恭敬,口中不住言說著長安君之美,真乃圣人也。從縣令府門口說到了主房門前,從房屋拐角說到了房屋廳廊。

  幾個月之前,因為朝堂上那場“掄語”,好些儒生還恨得嬴成蟜咬牙切齒,恨不得胡謅經典的豎子去死。

  到得今日,已是兩級反轉。

  當初那些咒罵著豎子去死的人,和現在稱頌著長安君乃圣人也的儒家門生,是同一批。

  “閣下持郡守令來此,有何要事?”

  被嬴成蟜指名道姓要求親自接見的伏生踏入房內,拱了拱手,深施一禮。

  他的嘴唇上有一個老繭,施禮后的腰背挺得筆直,正值青壯年的他臉上滿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

  “比在咸陽的時候氣色好多了。”

  嬴成蟜笑著說道,沒有賣關子說什么猜猜我是誰,抬手摘下斗笠,露出真顏。

  伏生本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從嬴成蟜話語中判斷應是熟識之人,正在腦海中搜索人名對號入座。

  見戴斗笠者有摘下斗笠動作,不再細想,只等答案。

  及見嬴成蟜的相貌,遽然一驚,失聲道:

  “長安君?!”

  好在伏生禮數周全,進門后便將房門關上,這聲音雖然大了些,但不會讓縣令府內人盡皆知。

  “沒必要這么大驚小怪。”

  嬴成蟜側面肯定了伏生猜測。

  伏生當即就要再度行禮——剛才的禮節是對郡守使人,不是對君爵,儒家禮儀繁多,針對不同的人行的禮不同。

  “虛禮就免了,你知道我心性。”

  伏生仍是一板一眼深施一禮,彎腰的時候腦袋都要磕在腳尖上面了,然后方道:

  “伏生拜見長安君,謝過長安君給予儒家的恩情。”

  嬴成蟜硬受一禮,沒有避讓。

  “大恩不言謝。”

  “我是個豎子,不是圣人。”

  “現在,是你們儒家回報我的時候了。”

  伏生震驚的神色立刻肅然,虛抬單手。

  “長安君請言。”

  嬴成蟜笑道:

  “我要儒家廢禮儀。”

  “我要儒家無貴族。”

  “我要儒家教天下。”

  三句話,讓伏生臉色大變兩次。

  這三條要求,只有最后一條符合儒家立場,前兩個都與儒家理念嚴重不符。準確的說,是在顛覆傳統儒家。

  儒家是一門貴族學說,致力于復興周禮的儒家,本質上仍舊是用家天下那一套來管制。

  和墨家一樣,儒家也提倡愛人。

  但和墨家兼愛不同的是,儒家的愛人是有分別的愛。

  對親人的愛,要比對朋友多。

  對朋友的愛,要比對路人多。

  儒家的道德在法律之上。

  父母犯法,子女不告官,要受到懲罰。而告官舉報,也要收到懲罰。且后者的懲罰,要比前者大的多的多。

  儒家沒有大義滅親這四個字,只有不孝這兩個字。

  這便是儒家用以治理國家的方法,禮治。

  在君臣方面也是如此——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君王對待臣屬要有禮儀,而臣屬要回報君王以絕對的忠誠。

  這些條條框框的禮儀,變成了束縛百姓的樊籠,自小便讓百姓學習怎么更好的被統治。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禮儀維護了社會穩定。而作為人類生活主體的社會穩定,則讓大多數百姓性命得到保障,這道樊籠不只有束縛作用,還有保護。

  “長安君此言,恕我…”

  伏生臉色鐵青地拒絕,嬴成蟜不等其說完,道:

  “今日若在此的不是你伏生,而是淳于越,我不會來。本君以為,你會答應本君的要求。”

  端起水溫略微有些涼,剛端上來時熱氣騰騰的熱水,嬴成蟜洇了一口。

  “吳實,唐秉…這些人都是你的老朋友了,他們治理的城池發展速度遠比南陽要快,你可知道這是為什么。”

  伏生沉默著,不答。

  “看來是知道了。”

  嬴成蟜雙手交叉,下巴壓在手上。

  “要百姓入大秦學堂讀書,按照年齡分別教導本君能理解。”

  “要百姓侍奉父母,樹立德高望重者為榜樣,本君也能理解。”

  “本君不理解的是,父母故,守孝三年,三年內不許做其他事,這是何道理?”

  伏生微低首。

  “此為《論語》中孔子之言,于…”

  嬴成蟜用力敲擊了一下桌案,以沉悶響聲打斷了伏生言語。

  “本君知道出處,不需你說。”

  “本君現在要你解釋給本君聽,這是何道理。”

  伏生緊隨其后言道:

  “兒女出生后,三年才能脫離父母的懷抱,這三年是父母最辛苦,最艱難的時刻。”

  “是以,父母去世后,兒女要守孝三年,以報答父母養育之恩。”

  “為父母守孝三年,周朝都是如此做之。”

  停頓片刻,見長安君依舊在望著自己,伏生又道:

  “百姓越看重孝道,越能知道禮義廉恥,天下重禮,方能太平,成就盛世。”

  嬴成蟜擊掌微笑。

  “彩。”

  “你終于說了實話,雖然僅是半句,倒也難能可貴了。”

  “這太平不是你伏生的太平,更不是百姓的太平,是上位者的太平。”

  “這盛世也不是你伏生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而是貴族的盛世。”

  端上來的是茶杯中,裝著的是熱水而不是茶湯。

  若不是伏生心生怠慢,就是縣令府最高標準只有熱水。而沒有那很是渾濁,只有貴族方能享用的茶湯。

  做了南陽縣令,伏生沒有享受到上位者應該享受到的事物。

  伏生平視嬴成蟜,反問道:

  “長安君不是上位者?不是貴族乎?”

  “我自然是上位者,亦是貴族。”

  “既然如此,何以要反自身?”

  “因為不爽。”

  嬴成蟜在伏生不解的眼神中,微笑著道:

  “孝順是一種美德,尊師重道,待人以誠亦是應有之理,這些都是極好的。”

  “這些極好的事物應該得到提倡,卻不應該成為馭下的工具。這令我覺得很難受,很不舒服,很想造反。”

  造反?

  伏生大驚,腳步沒站穩,后退半步,臉上是惶恐摻雜著迷惑。

  從蠟祭時始皇帝的態度,再對人情世故不擅長的伏生也看的出來,秦二世或許不是太子嬴扶蘇,而是眼前的長安君。

  且蠟祭過后,“一子立二王”,“長安君讓王位予陛下”的傳言也在臣屬間展開,說的有鼻子有眼。

  聞聽的伏生初聽雖不信,但見始皇帝沒有阻止跡象,且各個老臣口訴過去往事一致,幾乎沒有偏差后,也是將信將疑。

  為何這樣一位出生王室,有望登臨王位,甚至讓出了王位的天下最貴者,會生出這樣逆反的想法——我反我自己?

  這樣的想法,只應該是出身卑微,讀書,勘破了儒家本質的大儒才會生出的想法——譬如伏生本人。

  沒有經歷過苦難,便無法理解苦難。

  嬴成蟜從座位上站起,繞著僅是用一塊劣木打造的桌案走下。

  “父母愛子女,這份愛是不摻雜功利,不追求回報的愛。但儒家卻非要將這份愛定性,定出父母故,不守孝三年便是不孝的禮儀。”

  這不是儒家定的,這是周朝定的…伏生在心中言說。

  話雖沒有說出口,臉上卻有些許異樣,嬴成蟜一眼見之。

  “孔丘弟子宰我問孔丘:‘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時間也太長了,一年也就可以了罷。’”

  “孔丘答:‘你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便吃精米,穿錦緞衣,你心安乎?’”

  “宰我道:‘心安。’”

  “孔丘說:‘你心安就去做吧,君子居喪期間,吃美味不覺得香甜,聽音樂不覺得快樂,住家里不覺得舒適。如今你心安,那便去做好了。’”

  “這是《論語》中記述過的,我這番解讀,不是曲解罷?”

  伏生笑了,微微拱手。

  “長安君所言,正是其中真義。”

  嬴成蟜滿意點頭。

  “很好。

  “逝去的父母會想要看到自己的孩子過三年苦日子,不能吃精米,不能吃綢緞乎?不會。”

  “他們在子女三歲前,經歷了最辛苦的三年也沒有放棄子女,不是為了死后讓子女受三年苦的。”

  “讓子女受三年苦的,是儒家,是孔丘,是上位者,是貴族!”

  “是希望以此讓天下人彎下膝蓋,躬下身軀,來消磨血性,學會順從!”

  聽著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伏生面容卻依舊保持著笑容,沒有反駁。

  嬴成蟜靜待伏生辯駁,未等到其開口,深深地看了還能笑出來的伏生一眼。

  我果然沒有猜錯,精通儒家經典,后世《尚書》的經傳者,大儒伏生,怎么可能不知儒家內旨…

  “提倡孝道,不能背離人道。本君阿父在世之時,常因本君而歡笑。”

  “本君為阿父排憂解難,侍奉阿父。阿父去世后,本君未守孝三年。依先生看來,敢問本君是一個孝,還是不孝呢?”

  伏生笑著道:

  “莊襄先王致力大秦一統,其思慮多是國事,少為家事,在位時朝堂派別錯綜不一。”

  “生在咸陽聽了許多長安君之傳聞,若長安君真是眾望所歸,整合秦國勢力。為先父處理朝政,無人不服。找回始皇帝陛下,了結莊襄先王心病。讓位兄長,完成先父一統天下之遺愿。”

  “國事,家事,大事,小事,長安君一并為阿父處置。于孝道上言,天下再沒有比長安君更孝順的人了。”

  嬴成蟜走進伏生,揪了揪伏生的臉皮,仔細觀察根部膚色。

  “你當真是伏生?不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周青臣乎?”

  這馬屁拍的,實在是響。

  嬴成蟜高舉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又捂著嘴打了個呵欠。

  “看來我和先生達成了共識。”

  “給阿父阿母盡孝要在生前,死后枯坐三年不是給阿父阿母盡孝,而是給上位者盡孝。”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方是阿父阿母所愿,方是人道中的孝道。”

  “儒家禮儀中這些有許多,都廢了罷。道家那邊熱火朝天建設新家園,你們這邊一群人在墳墓前守孝,憑什么比得過道家。”

  醉心于經典,不問世事的大儒伏生拱著手。

  “唯。”

  他在心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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