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
嬴成蟜在街道上轉過了一圈,便轉去了南陽縣令府。
南陽沒什么可看的。
在百家管理的諸多城池中,儒家管理的城池發展達不到上,比不過道家。卻也淪落不到下,遠比楚國巫覡管得好。
儒家,主打一個中庸。
儒家頒布的政策很多:
父母故去,子女守孝三年。
遇長者,上者要行禮,心存敬意。
道德高尚者為楷模,官府贍養供奉。
見義勇為者有獎勵,官府公示發放。
這些條條道道的政策光拿出一個來看,看不出其中意味,好像對局勢也沒有太多幫助。
但當這些政策一起發放具體實施下去以后,產生了組合拳的效果——儒家管理的城池緩慢地發展起來了。
為惡者遭人唾棄。
行善者受人尊重。
儒家管理的城池,是最有禮貌,規矩最多的城池。
最討厭規矩繁多的嬴成蟜不認為這是好事,但他沒有因為自身好惡而去干預事態發展。
因為禮儀,讓這些城池脫離了蒙昧。
百姓生活的改變,城池發展的變化,都在向著好的方向前進。
這些,比嬴成蟜自身意志重要的多。
在剛剛推翻統治階級,還處于食穿未得到滿足的韓地,通常情況下,重視禮儀的儒家是站不穩腳跟的。
儒家之所以能在韓地打開局面,有一個重點不得不提,儒家借用了嬴成蟜的勢。
儒家領袖伏生,在入南陽為縣令后,第一個去的地點不是縣令府,而是大秦學堂。
頒布的第一條也不是政令,而是呼吁南陽百姓都來讀書,學儒家經典——嬴成蟜注釋版《論語》。
長安君嬴成蟜在韓地的聲望很高,作為領導一眾韓人推翻貴族統治的呂氏商會所有人,韓地百姓對長安君這三個字的認同度,遠比那近在眼前的始皇帝要高。
靠著“嬴成蟜注釋”這五個字,《論語》短暫性地得到了南陽百姓的追捧,南陽的大秦學堂一時間人滿為患。
不提其居心為何,從事實上看,儒家是百家中第一個給廣大百姓啟蒙,讓百姓讀書識字的。
教育,是儒家統治中極其重要的一環。
孔子云:有教無類。
靠著從強那里要來的新鄭郡守令,嬴成蟜被儒家門生引領著進入縣令府內。
引領他的人很是恭敬,口中不住言說著長安君之美,真乃圣人也。從縣令府門口說到了主房門前,從房屋拐角說到了房屋廳廊。
幾個月之前,因為朝堂上那場“掄語”,好些儒生還恨得嬴成蟜咬牙切齒,恨不得胡謅經典的豎子去死。
到得今日,已是兩級反轉。
當初那些咒罵著豎子去死的人,和現在稱頌著長安君乃圣人也的儒家門生,是同一批。
“閣下持郡守令來此,有何要事?”
被嬴成蟜指名道姓要求親自接見的伏生踏入房內,拱了拱手,深施一禮。
他的嘴唇上有一個老繭,施禮后的腰背挺得筆直,正值青壯年的他臉上滿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
“比在咸陽的時候氣色好多了。”
嬴成蟜笑著說道,沒有賣關子說什么猜猜我是誰,抬手摘下斗笠,露出真顏。
伏生本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從嬴成蟜話語中判斷應是熟識之人,正在腦海中搜索人名對號入座。
見戴斗笠者有摘下斗笠動作,不再細想,只等答案。
及見嬴成蟜的相貌,遽然一驚,失聲道:
“長安君?!”
好在伏生禮數周全,進門后便將房門關上,這聲音雖然大了些,但不會讓縣令府內人盡皆知。
“沒必要這么大驚小怪。”
嬴成蟜側面肯定了伏生猜測。
伏生當即就要再度行禮——剛才的禮節是對郡守使人,不是對君爵,儒家禮儀繁多,針對不同的人行的禮不同。
“虛禮就免了,你知道我心性。”
伏生仍是一板一眼深施一禮,彎腰的時候腦袋都要磕在腳尖上面了,然后方道:
“伏生拜見長安君,謝過長安君給予儒家的恩情。”
嬴成蟜硬受一禮,沒有避讓。
“大恩不言謝。”
“我是個豎子,不是圣人。”
“現在,是你們儒家回報我的時候了。”
伏生震驚的神色立刻肅然,虛抬單手。
“長安君請言。”
嬴成蟜笑道:
“我要儒家廢禮儀。”
“我要儒家無貴族。”
“我要儒家教天下。”
三句話,讓伏生臉色大變兩次。
這三條要求,只有最后一條符合儒家立場,前兩個都與儒家理念嚴重不符。準確的說,是在顛覆傳統儒家。
儒家是一門貴族學說,致力于復興周禮的儒家,本質上仍舊是用家天下那一套來管制。
和墨家一樣,儒家也提倡愛人。
但和墨家兼愛不同的是,儒家的愛人是有分別的愛。
對親人的愛,要比對朋友多。
對朋友的愛,要比對路人多。
儒家的道德在法律之上。
父母犯法,子女不告官,要受到懲罰。而告官舉報,也要收到懲罰。且后者的懲罰,要比前者大的多的多。
儒家沒有大義滅親這四個字,只有不孝這兩個字。
這便是儒家用以治理國家的方法,禮治。
在君臣方面也是如此——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君王對待臣屬要有禮儀,而臣屬要回報君王以絕對的忠誠。
這些條條框框的禮儀,變成了束縛百姓的樊籠,自小便讓百姓學習怎么更好的被統治。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禮儀維護了社會穩定。而作為人類生活主體的社會穩定,則讓大多數百姓性命得到保障,這道樊籠不只有束縛作用,還有保護。
“長安君此言,恕我…”
伏生臉色鐵青地拒絕,嬴成蟜不等其說完,道:
“今日若在此的不是你伏生,而是淳于越,我不會來。本君以為,你會答應本君的要求。”
端起水溫略微有些涼,剛端上來時熱氣騰騰的熱水,嬴成蟜洇了一口。
“吳實,唐秉…這些人都是你的老朋友了,他們治理的城池發展速度遠比南陽要快,你可知道這是為什么。”
伏生沉默著,不答。
“看來是知道了。”
嬴成蟜雙手交叉,下巴壓在手上。
“要百姓入大秦學堂讀書,按照年齡分別教導本君能理解。”
“要百姓侍奉父母,樹立德高望重者為榜樣,本君也能理解。”
“本君不理解的是,父母故,守孝三年,三年內不許做其他事,這是何道理?”
伏生微低首。
“此為《論語》中孔子之言,于…”
嬴成蟜用力敲擊了一下桌案,以沉悶響聲打斷了伏生言語。
“本君知道出處,不需你說。”
“本君現在要你解釋給本君聽,這是何道理。”
伏生緊隨其后言道:
“兒女出生后,三年才能脫離父母的懷抱,這三年是父母最辛苦,最艱難的時刻。”
“是以,父母去世后,兒女要守孝三年,以報答父母養育之恩。”
“為父母守孝三年,周朝都是如此做之。”
停頓片刻,見長安君依舊在望著自己,伏生又道:
“百姓越看重孝道,越能知道禮義廉恥,天下重禮,方能太平,成就盛世。”
嬴成蟜擊掌微笑。
“彩。”
“你終于說了實話,雖然僅是半句,倒也難能可貴了。”
“這太平不是你伏生的太平,更不是百姓的太平,是上位者的太平。”
“這盛世也不是你伏生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而是貴族的盛世。”
端上來的是茶杯中,裝著的是熱水而不是茶湯。
若不是伏生心生怠慢,就是縣令府最高標準只有熱水。而沒有那很是渾濁,只有貴族方能享用的茶湯。
做了南陽縣令,伏生沒有享受到上位者應該享受到的事物。
伏生平視嬴成蟜,反問道:
“長安君不是上位者?不是貴族乎?”
“我自然是上位者,亦是貴族。”
“既然如此,何以要反自身?”
“因為不爽。”
嬴成蟜在伏生不解的眼神中,微笑著道:
“孝順是一種美德,尊師重道,待人以誠亦是應有之理,這些都是極好的。”
“這些極好的事物應該得到提倡,卻不應該成為馭下的工具。這令我覺得很難受,很不舒服,很想造反。”
造反?
伏生大驚,腳步沒站穩,后退半步,臉上是惶恐摻雜著迷惑。
從蠟祭時始皇帝的態度,再對人情世故不擅長的伏生也看的出來,秦二世或許不是太子嬴扶蘇,而是眼前的長安君。
且蠟祭過后,“一子立二王”,“長安君讓王位予陛下”的傳言也在臣屬間展開,說的有鼻子有眼。
聞聽的伏生初聽雖不信,但見始皇帝沒有阻止跡象,且各個老臣口訴過去往事一致,幾乎沒有偏差后,也是將信將疑。
為何這樣一位出生王室,有望登臨王位,甚至讓出了王位的天下最貴者,會生出這樣逆反的想法——我反我自己?
這樣的想法,只應該是出身卑微,讀書,勘破了儒家本質的大儒才會生出的想法——譬如伏生本人。
沒有經歷過苦難,便無法理解苦難。
嬴成蟜從座位上站起,繞著僅是用一塊劣木打造的桌案走下。
“父母愛子女,這份愛是不摻雜功利,不追求回報的愛。但儒家卻非要將這份愛定性,定出父母故,不守孝三年便是不孝的禮儀。”
這不是儒家定的,這是周朝定的…伏生在心中言說。
話雖沒有說出口,臉上卻有些許異樣,嬴成蟜一眼見之。
“孔丘弟子宰我問孔丘:‘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時間也太長了,一年也就可以了罷。’”
“孔丘答:‘你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便吃精米,穿錦緞衣,你心安乎?’”
“宰我道:‘心安。’”
“孔丘說:‘你心安就去做吧,君子居喪期間,吃美味不覺得香甜,聽音樂不覺得快樂,住家里不覺得舒適。如今你心安,那便去做好了。’”
“這是《論語》中記述過的,我這番解讀,不是曲解罷?”
伏生笑了,微微拱手。
“長安君所言,正是其中真義。”
嬴成蟜滿意點頭。
“很好。
“逝去的父母會想要看到自己的孩子過三年苦日子,不能吃精米,不能吃綢緞乎?不會。”
“他們在子女三歲前,經歷了最辛苦的三年也沒有放棄子女,不是為了死后讓子女受三年苦的。”
“讓子女受三年苦的,是儒家,是孔丘,是上位者,是貴族!”
“是希望以此讓天下人彎下膝蓋,躬下身軀,來消磨血性,學會順從!”
聽著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伏生面容卻依舊保持著笑容,沒有反駁。
嬴成蟜靜待伏生辯駁,未等到其開口,深深地看了還能笑出來的伏生一眼。
我果然沒有猜錯,精通儒家經典,后世《尚書》的經傳者,大儒伏生,怎么可能不知儒家內旨…
“提倡孝道,不能背離人道。本君阿父在世之時,常因本君而歡笑。”
“本君為阿父排憂解難,侍奉阿父。阿父去世后,本君未守孝三年。依先生看來,敢問本君是一個孝,還是不孝呢?”
伏生笑著道:
“莊襄先王致力大秦一統,其思慮多是國事,少為家事,在位時朝堂派別錯綜不一。”
“生在咸陽聽了許多長安君之傳聞,若長安君真是眾望所歸,整合秦國勢力。為先父處理朝政,無人不服。找回始皇帝陛下,了結莊襄先王心病。讓位兄長,完成先父一統天下之遺愿。”
“國事,家事,大事,小事,長安君一并為阿父處置。于孝道上言,天下再沒有比長安君更孝順的人了。”
嬴成蟜走進伏生,揪了揪伏生的臉皮,仔細觀察根部膚色。
“你當真是伏生?不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周青臣乎?”
這馬屁拍的,實在是響。
嬴成蟜高舉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又捂著嘴打了個呵欠。
“看來我和先生達成了共識。”
“給阿父阿母盡孝要在生前,死后枯坐三年不是給阿父阿母盡孝,而是給上位者盡孝。”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方是阿父阿母所愿,方是人道中的孝道。”
“儒家禮儀中這些有許多,都廢了罷。道家那邊熱火朝天建設新家園,你們這邊一群人在墳墓前守孝,憑什么比得過道家。”
醉心于經典,不問世事的大儒伏生拱著手。
“唯。”
他在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