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鴿在上郡上空盤旋一周,斜向降落下去。
沒多久,半個巴掌大的信紙就落在嬴扶蘇手中。其上記錄的是十一月十五日取消樓臺的新策,以及秦律中新加入的淫穢罪。
在西北上郡一個多月,嬴扶蘇的變化比在咸陽城十數年還要大。
真真切切主持一地事宜,去處理或大或小的大事小情,他真正學到了在典籍中學不到的知識,深刻體會到了父皇,叔父的不易。
別的不論,光就其叔父這十年的韜光養晦,他直到最近才有所明悟,理解,略微了解了一些緣由,因為韓非也是如此做的。
明明大部分政令都是出自身有口疾的韓非之口,上郡大部分變革都是韓非起了綱領的作用,但每次頒布新令的人,都是他嬴扶蘇。
起初他并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對韓非這種行為很排斥。高居王位的父皇不屑占據人臣之功,心性高潔的大秦太子同樣如此。
其問過韓非,知無不寫,寫無不盡的韓非耐心教導:
這是一個造勢的過程,想要在西北七郡最快樹立起他嬴扶蘇的威信,得到西北七郡的民心,最快的方式就是將一切功勞聚于其身。
至于始皇帝為何不這么做,因為不需要了。滅了六國的始皇帝已經不需要通過這些手段樹立威信,始皇帝已經過了這個階段。
嬴扶蘇不理解,出言質疑。在他印象中,自己的父皇從沒有過這樣的階段,一如既往的強勢無邊,威壓無限。
韓非便舉了其叔父在始皇帝初臨王位時急流勇退,十年不理政事不居功。而在始皇帝一統天下后的第一個新年,便在蠟祭時高呼反天的事例,讓大秦太子去思考這其中原因。
一個多月過去,隨著上郡軍民看待自己的眼神從最初的敬畏,到現在的敬畏加愛戴。嬴扶蘇不再扭捏,默然接受了韓非的讓功。
面色稍顯黝黑,皮膚明顯粗糙,被西北風沙砥礪小變模樣的嬴扶蘇褪去了稚嫩,天真,開始變得沉穩,成熟。
拿著手中自咸陽傳來的信紙,其走入了上郡郡守府一間不起眼的屋室。這間小小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屋,是韓非辦公的場所。
進入后先叫了一聲先生,然后略微抖落了一下手上信紙,讓韓非注意力集中到信紙上。
“父皇已在關中地區封禁樓臺。”
韓非有些意外。
以他對始皇帝的了解,這不應該是始皇帝會做的事。
其接過信紙看了一番,見到淫穢罪之后,便確信是不安分的君上出手了。
“先生。”
“嗯?”
“樓臺為何一定要禁絕?”
韓非拿出紙筆,奮筆疾書。
于他而言,超過單音節的言語,說的都沒有寫的快,尤其在推行簡體字以后。
此事太子已問過,非已與太子言明。
“因扶蘇今日得知,樓臺除矣,北地樓臺之妓女,歸家做暗妓。”
不足為奇。
“其居家中做樓臺事,為何又要拆樓臺?”
風氣。
“風氣?”
沒錯,太子還記得非與太子言說過,曾與君上有過法家“法”,“術”之爭的事乎?
嬴扶蘇點點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嬴扶蘇點點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能夠在法家層面說服了法家第一人韓非,讓韓非重寫《韓非子》。這要不是韓非親口所述,哪怕他認為叔父比父皇治國還要厲害,也不會相信此事。
秦國雖然以法治國,但法家學問不完全等同于治國學問。
韓之亡,亡于“術”之惡風。樓臺不除,淫穢不罪,亦為惡風。
嬴扶蘇若有所思,很快搖搖頭。
“先生請細論。”
秦人勇于公戰,怯于私斗。如此矛盾,因何而來?
“公戰可得軍功,軍功可封爵。私斗者秦律規定:主謀者腰斬,脅從者臏刑。”
韓非點點頭,重新鋪開兩張紙。始皇帝他是改變不了了,但太子,韓非覺得有很大希望改變。
然也。秦趙同源,秦孝公以前,秦人因長期與戎狄雜處,個性好勇斗狠,私斗成風。私斗破壞治安穩定,造成了嚴重內耗。《秦史》有載:秦簡公六年,舉國四十余縣私斗死人兩萬余。
治國之難,不在治善,而在治奸,唯有懲惡才能揚善。所以要想根除私斗,懲治兇犯決不能手軟。故商鞅下令嚴禁私斗,違者根據情節予以處罰,要將此惡風根除也。違者主謀腰斬,脅從臏刑。
面對秦人幾百年來野蠻粗俗的陋習,朝堂阻力,時人皆以為并非一朝一夕可改變,商鞅面對的是整個秦國社會的強大阻力。存在于千百年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矛盾,怎能說根除便根除。
然,于一次夏忙私斗,商鞅一次性處決私斗囚犯多達七百余人,渭河之水被染成了紅色,嚎哭之聲震天動地。自此以后,惡風盡除。百姓有無可緩和之矛盾爭先報官,不敢動手也。
商鞅又立新法,二十等軍功爵公開透明,只要秦人勇于公戰,人人皆有封侯拜相之可能。自此以后,秦之崛起勢不可擋,與秦人同源,武風盛于秦的趙國亦擋之不住。此何功?法之功。
法律規定了國家行為準則,是道德最低標準,是國家風氣風向所在,是民眾受到的第一教育。秦國崇尚軍功,對無軍功者皆以鄙夷,此即商鞅變法之功,二十等軍功爵制,移私斗惡風送公斗風氣之功也。
廢除樓臺,淫穢治罪,亦是此理。現今以進入樓臺為榮,乃入者為達官顯貴之輩也,乃不違背秦律也。今改秦律,致此二者違背秦律,不合法令。不出一年,世人盡皆鄙夷為此事者也,惡風未吹而止。
嬴扶蘇不是越女,是自小經受最高教育的始皇帝長子。越女看不出秦律緩和之后的發展趨勢,嬴扶蘇看得出來。
是以其一點就通,韓非寫下的惡風未吹而止令其霍然明悟。想著日后女子皆以入樓臺為榮,惡風刮遍的秦國,不寒而栗。
躬身垂手下拜。
“扶蘇聞太醫令善治未病,今先生治國便如太醫令除未疾也。太醫令醫人,先生醫國,扶蘇受教。”
韓非起身以避,嬴扶蘇見狀眼有迷惑,這是韓非第一次躲避。
他不是第一次下拜了,之前幾次下拜,韓非都是先受之,然后扶他起身,而不是起身側躲不受禮。
此乃君上所思,說來慚愧,非并未想過這一層。非原本以為法乃王治民之學說,是君上重新定義法家。非今日所言,大多都是將君上所言復述矣。
嬴扶蘇愕然張口,良久苦笑。
“叔父于吾面前殺人時,吾以為其如父皇一般暴戾。叔父與父皇論道,教導吾時,吾以為其善治國治民。今日從先生之口方知曉,叔父愛人。怪不得叔父見我縱罪犯言論生氣,愛人,原來要如此愛。”…
“叔父于吾面前殺人時,吾以為其如父皇一般暴戾。叔父與父皇論道,教導吾時,吾以為其善治國治民。今日從先生之口方知曉,叔父愛人。怪不得叔父見我縱罪犯言論生氣,愛人,原來要如此愛。”
韓非不言,他沒什么可說的。
出生在戰國七雄之末的韓國,自小背負崛起本國壓力長大,不得不學法的韓非,對于愛人兩個字并沒有太大感觸。
在韓國這個國家,他是韓國公子,韓國是他的國,也是他的家。他思考方向從來都是國家,民眾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從韓非觀點出發,廢除樓臺,淫穢定罪的積極性在于除惡風,讓天下安穩興盛。對民眾的仁義是治國手段,而不是為民謀福祉。
每個人出身不同,經歷不同,學習的事物也不同。這些不同,就決定了人的思考模式,行為,三觀也不同。
“叔父有沒有說,此違背人心天理之舉,如何完全禁止?”
“人,人,人心?天,天,天理?”
韓非磕磕巴巴地反問,重新坐下拿起紙筆。
“不錯。”
嬴扶蘇點頭。
“食色,性也。管子創立樓臺始,此事既順人心,又順天理,極快發展壯大…”
沙沙沙~
韓非不等太子說完就再次動筆。
沒有天,自然便沒有天理。
第一句話,便讓嬴扶蘇凝神屏息。
蠟祭發生的事早就傳到了上郡,可自小經歷過的教育,讓嬴扶蘇實在沒法對“反天”這種大逆不道話語認同。
韓非雖然自小受得也是王室教育,但在長安君府這么多年。在嬴成蟜嘴炮,實踐驗證雙重影響下,對天的態度已然改變。
人心,因法令而改。秦之私斗是人心,一紙秦律即可改。
嬴扶蘇知道在天這個觀點他說不通韓非,所以只從人心談起。
“食色之根本在于繁衍也,此乃本性,人心思有后也,與私斗不同。”
錯,此為引誘!入樓臺者哪有平民?平民欲同貴族般縱欲,羨之艷之,管仲以功名利祿誘人心也。此舉能使齊為霸主,不能一統天下也。如嚴酷秦律能使秦一統天下,不能使秦長治久安也。
“千百年如此發展,先生一言以斷,這…”
若是以時間長短分辨對錯,天下就不應有變法二字。長久的不一定是對的,改變不一定是錯的。
“但改變也不一定就是對的。北地暗妓已足以說明,此乃違背民心而行。”
那就造一個民心!君上與非認為此舉對,太子認為錯,且觀之。君上曾說過:沒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變的,法令由國家來定,人心亦由國家定。
“…扶蘇不解,但可先做,這便下令封禁北地暗妓。”
韓非拉住要走的太子。
不可。廢除樓臺,淫穢定罪,已足以確立風向,不必追究到底。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大秦太子懵圈了,苦笑連連。
“先生讓扶蘇糊涂了。”
妓不合法,但難封絕。就如秦國律令如此嚴苛,各地牢獄依舊滿也。國家確立風向,可一年定一次掃蕩暗妓,力保惡風刮不起來。平日間便民不舉,官不揪可也。…
妓不合法,但難封絕。就如秦國律令如此嚴苛,各地牢獄依舊滿也。國家確立風向,可一年定一次掃蕩暗妓,力保惡風刮不起來。平日間便民不舉,官不揪可也。
大秦太子遲疑道:
“…先生意思是,此事就當不知道?”
韓非先是輕輕點頭,以示肯定,然后伏案續寫。
北地天寒地凍,民苦,食不果腹。暗妓服務者,應是貴族。君上曾說過:食色盛行,在于能玩者甚少也。
“狩獵,投壺,射箭,歌舞戲劇…”
狩獵有危險,投壺千百年,射箭要膂力,歌舞戲劇久厭煩。既有暗妓出現,君上發明的麻將,蹴鞠,籃球,五子棋,紙牌,可顯于西北貴族前,要其出金玩耍矣。
“這,這,這,這…”
嬴扶蘇好像感染了韓非的口吃,好半天才這完,說話重新流利。
“此舉能行?貴族會出金?”
韓非說的這些,嬴扶蘇都知道是什么。
在其不是太子,還是長公子的時候就總去長安君府,常看到嬴成蟜搓麻將,打紙牌。是以,嬴成蟜在愛學習愛拜見,不在皇宮久待的嬴扶蘇心中,就很不學無術。
而像二公子嬴高,三公子嬴將閭,還有剩下的那些待在深宮的公子公主們。反倒能通過母妃,母后,父皇對嬴成蟜的態度,還有嬴成蟜在皇宮的百無禁忌,知道叔父的厲害之處。
韓非放下手中毛筆,一臉嚴肅地發出重重單音。
“試!”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要先試啊。
春秋戰國,世事變幻,風起云涌。
諸子百家你方未唱罷,我方已登場。都在試圖給這個腐朽不堪的天下,難以生存的民眾一個新的答案。
沒有一個子能確定,自己創立的學說會是最初答案。
若是諸子躊躇不前,在不確定最終結果的情況下不敢傳播學說,那就沒有百家了。
馬車上,認真聽嬴成蟜講完樓臺為何廢除,淫穢為何定罪的越女滿眼小星星。
“夫君好似能看透未來。”
“我確實可以,這是我唯一比得過當世豪杰的點了。成敗,皆在于此。”
嬴成蟜臉上露出一絲苦意。
“我本以為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我不能生搬硬套。但看著答案寫過程,總比抹黑前行,尋求答案,不斷嘗試的古人強。但我錯了,馬列,真是給了我好沉重的打擊。或許當今天下沒有人,配得上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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