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雄雞報曉。
辰時的天已經亮了,但太陽還沒有露頭。
章臺宮中,始皇帝身穿寬松錦繡衣袍,豎起頭發插上一根玉簪,用盆中冷水輕輕撲在臉上。
冰冰涼涼的觸感這么一激,始皇帝殘留的些許睡衣盡數被拍走。
嘩啦啦~
始皇帝一邊以冷水洗面,一邊隨口言道:“項氏一族的余孽還未捉到乎?”
蓋聶不言,瞥向身側趙高,陛下問你呢。
趙高報以感激眼神,躬身謙卑道:“未曾。”
身為始皇帝的兩個貼身保鏢,二人作息基本上和始皇帝差不多。
當然,二人也不總是一同跟著始皇帝,也有輪班休沐的時間。但到出行之時,基本上便是二人一起了。
好在武林高手有掛,練到蓋聶,趙高這種地步,對身體控制秒到毫厘。休息不必拘泥于床榻之間,無事時候站著也能休。
“未曾?”
嘩啦啦水聲為之一頓,始皇帝捧著一捧冷水雙目微瞇。
嘩啦~
冷水鋪面。
始皇帝用力揉搓臉頰。
“趙高起草圣旨,問問楚地那些人,項氏一族余孽藏在哪里。”
順手接過宮女雙手遞過來的素白手帕,始皇帝胡亂擦了兩下臉又丟回宮女手中。
“誰的封地上有項氏一族余孽,限令三日之內捉拿歸桉。若是辦不到,那就把封地讓出來給能辦到的人。”
“唯。”
趙高拱手俯首,恭敬應聲。
“那若是項氏一族余孽不在楚地呢?”蓋聶一身白衣如雪,面無表情問道。
趙高已然習慣身邊瘟神時不時抽風,就當做什么都沒聽到。
小碎步跑去檀香木所做的桌桉邊,鋪好空白竹簡,拿起螭首煙臺,往內加入清水,經秦墨提純的墨塊,一邊研磨一邊想著稍后要起草的圣旨內容。
這是行璽府令事工作。
大多數圣旨始皇帝都是說個大概,具體內容就靠行璽府令事潤色。
雖然趙高卸任行璽府令事職位兩個多月了,但重操舊業沒有一絲生疏。
始皇帝隨口答蓋聶問。
“想要造反就要有兵源,項氏一族只有在楚地有威望,他們只能募楚地的兵。朕不相信,偌大的楚地,連一個項氏一族余孽都無。”
蓋聶不解。
陛下一統天下,連下六國,怎么獨獨對這個項氏一族如此看重?
“陛下如此在乎項氏一族,是擔心項燕之后繼承其兵法韜略,成長為秦之心腹大患乎?”
始皇帝整理衣襟,撫平褶皺。
“朕并不在乎項氏一族,朕在乎的是,我大秦在天下的掌控力。抓不抓得到項氏一族,抓到多少項氏一族。按那豎子的說法,昭示著朕將楚地吃下去多少。”
趙高安心研墨,沒有發出其他任何聲響。
蓋聶了然點頭,劍心通明的他一通百通。
在這個沒有電話可以瞬息溝通的年代,始皇帝通過對楚地對項氏一族的追捕力度,來側面確定帝國對楚地的滲透程度。
各地呈上來的奏章不是不能信,只是不能全信。
若是一個帝王所有的事情,都是通過臣子呈上來的奏章來了解,就會出現“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的荒誕事件。
始皇帝一上午都在章臺宮批閱那些怎么也批不完的奏章。
臨近午時。
蓋聶出去片刻,回來后站在始皇帝身邊機械匯報。
將一眾世家昨夜趕至新樓臺,并在那里住宿了一夜的事詳細稟報始皇帝。
始皇帝點點頭,擺擺手,繼續批閱奏章,顯然沒有將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爭權奪利的戲碼,始皇帝很早之前就已經看膩了。
只要不觸犯秦律,那就無所謂,始皇帝懶得管這些破事。
“趙高,你去把伏生叫過來。”
“唯。”
趙高謙卑應是,羨慕地看了眼蓋聶,沒有隱藏眼神。
之前獲悉情報匯報給始皇帝聽的,是他趙高的工作。
咸陽獄中,有殘陽余溫的干草鋪地。
嬴成蟜,甘羅兩人一個仰躺在暖和干草上,一個側躺著。
嬴成蟜輕輕踢了甘羅用以支撐腦袋的右手一下。
“鮑白令之死了,你怎么好像一點不難過?”
甘羅翻了個白眼。
“哥,你要實在待的無聊你就出去,或者找幾個美人樂呵樂呵。不要總來煩我,問我這些愚蠢問題。”
嬴成蟜用力一腳踢開甘羅小臂,甘羅猝不及防之下腦袋失去支點,一下砸在大臂上。
“你做甚!”
甘羅坐起,怒火中燒。
這一下疼倒是不怎么疼,侮辱性比較強烈。
他等了片刻,發覺嬴成蟜閉目養神,完全沒有回答自己的意圖,反倒是去了臉上怒火。
苦笑著道:“哥,你沒必要跟我較勁罷?從你開始抓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贏不下。你現在這么硬撐著,又是何苦呢?”
“哦?”
嬴成蟜抬腦袋,似笑非笑地瞥了甘羅一眼,又躺了下去。
“我居然敗的如此早?勞煩甘上卿給我講解講解,讓我死個清楚明白,如何?”
“裝,就硬裝。”
甘羅嘆口氣,坐到嬴成蟜踢不到的地方,拾起一堆干草墊在身后,靠坐在身后的牢獄墻壁上。
“你抓我的具體罪名,一直沒有確切定下,對罷?”
嬴成蟜不答,給了個你小子再說廢話今天不給你飯吃的眼神。
甘羅默默摸摸肚子,繼續言道:“不得不說,哥你真是夠陰的。你不惜暴露樓臺有監聽一事,要李斯抓我。抓完第一時間將我關入咸陽獄,又不審我,使得所有人都不清楚抓捕我的具體罪名是什么。”
甘羅觀察嬴成蟜神色,發覺嬴成蟜臉上沒有波動,暗地里心說一聲我看你能裝到幾時。
“別說他們,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被抓的罪名到底是哪一條。開始我還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也是前兩日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羅進了咸陽獄,他們除了上書彈劾竟然沒有別的大動作,這才恍然大悟。
“羅一日在這咸陽獄,一日不被審理,罪名就一日不被確立。外面那些人就一日不敢放手施為,生怕你以同樣罪名將他們也抓進咸陽獄。販賣廢舊武器,這么大的罪名可不只羅一人背負著。”
嬴成蟜終于有所回應,手撐著地面,坐起來抓抓頭。
“看樣子這幾天咸陽獄沒白待,稍微懂了些人心人性。”
甘羅心中咒罵你這個陰險詭譎的豎子,成天就琢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陰謀詭計,嘴上腆著笑臉說都是哥教得好。
嬴成蟜呵呵一笑。
“繼續說,我看看你還學到了什么。”
甘羅憨笑著點頭。
“好嘞。哥當初想的應該是能策反我最好,若是不能策反也要一眾世家不敢施為。但哥,你忘記了,你用販賣武器這條律令綁住了一眾世家的手腳,同樣也綁縛住了自己,你永遠不可能審判羅。
“一旦羅被審判,罪名浮出水面,你勢必迎來一眾世家最徹底的反擊。沒有人能承受的住所有世家的反噬,商君不能,秦君不能,長安君亦不能。你不能永遠把羅就這么無理由關下去,按秦律,拿人最多三十日。”
啪啪啪~
嬴成蟜拍了三下掌,為甘羅輕喝了一聲彩。
“這招叫薛定諤的貓,要是你能活著出去以后可以用用。”
甘羅不知道什么叫薛定諤的貓,他也不想知道。
眼前這位幼時兄長,從小時候起就喜歡說些無人聽懂的言語。
“你到現在還在嚇唬我。”
甘羅抓起一根干草放在口中,死死咬住,指著嘴中干草。
“只要我死死咬住牙,這根干草就不會掉。再過十數日,便是你敗了。”
嬴成蟜沒好氣道:“我敗?我手里可是掌握著你們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的鐵證,我能把你們都抓起來卡察了你信不信?”
甘羅不等嬴成蟜話語落地,言語如連珠炮一般得緊隨其后。
“正因如此,你才不敢抓。朝堂兩相九卿一眾上卿世家不占三成,但關中官員世家足足占了八成。
“你若是真把所有世家都抓了,秦國將立刻面臨無官可用,陛下不會同意的。哥,法不責眾這個道理還是你教我的,你忘了?”
嬴成蟜聳聳肩,在甘羅你怎么還能笑得出來的眼神中。
笑著道:“你怎么知道皇兄不會允許呢?你看咱們倆同是坐牢,這天差地別的待遇,足以說明皇兄是站在我這邊。”
“哥,別裝了。陛下若真站在你這邊,你根本就不會進來。這幾日我將一切都想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出去,是出不去。”
“你又知道?”
“我初還以為你是自愿入牢獄,后來轉念一想這于你毫無益處。那便應是陛下將你下入咸陽獄了,陛下是在以行動表明其不會幫你。”
“呵,你錯了。皇兄才懶得搭理這些屁事,他心系星辰大海,這里就是我自己要進來。”
“哦?真是如此乎?那么為何你殺了鮑白令之后,不再繼續殺其他世家之人呢?你完全可以用同樣手段再行殺戮嘛,刀人不是你最擅長的事?是陛下出面了罷。”
“皇兄原話是要在秦律范圍內行事,可不是包庇你們世家,你小子可別想多了。”
“既是如此,那哥你大可將所有世家家主都捉進咸陽獄嘛。取筆墨紙硯來,羅做人證,寫物證,包你能將所有世家一網打盡。”
甘羅坦然和嬴成蟜對視,直到嬴成蟜眼神中露出殺意也沒有絲毫回避。
“除了販賣廢舊武器,你做下的其他事也足以夷三族。鐵證如山,我現在就可以用其他罪名法辦了你甘家,你猜皇兄會不會阻止我。”
“不會。”甘羅搖搖頭,自嘲道:“陛下不會在意一個世家的存亡,哪怕是最大的世家。”
嘴角自嘲轉為他嘲,甘羅盯著嬴成蟜,道:“甘羅可以死,甘家可以亡。但是,世家不會絕。若是這樣你就滿意了,那你現在就可以開審我了。”
“有時候真的搞不懂,你的腦子里到底都裝的什么。你可以為了世家去死,卻不能跟我一起共圖大業?”
“羅若隨你,事成子孫無福蔭。官不沿二代富不過三代,甘家難撐百年。事不成,羅和甘家,萬劫不復。”
“那是以后的事。你若不隨我,甘家現在就將夷三族,立刻消亡。”
“不,甘家不會消亡。甘龍阻衛鞅變法,理應夷三族。終在一眾世家傾力施為下,僅其自身死。甘家自此受秦國世家扶持,直到等來了大父。”
“呵,你以為你是甘龍?犯了這么多事你一個人死就行,然后你甘家在眾世家扶持下等來第二個甘茂?你想多了,我肯定夷你三族,誰來都沒用。”
“你能夷我在咸陽的三族,能夷我在關中的三族,能夷我在六國的三族乎?李牧,李信乃同一個李,你又知我甘家在外,有多少個甘牧,甘信呢?”
“看來我是真的無法說服你了。”嬴成蟜遺憾地搖搖頭。
“哥,輸就輸了,別硬撐。現在放我出去,你還是你的長安君,我壓著一眾世家不對你動手。”甘羅一臉賠笑。
“幼,你小子剛才大氣凜然,我還以為你不怕死呢?豎子竟有兩副面孔?”
“你可是我親哥,你怎么忍心殺我呢?剛才說的話別當真,都是戲言,戲言。”
“我可一點沒看出戲言的樣子,我給你請幾位朋友進來罷。”
甘羅身體僵硬一瞬。
這豎子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抓盡咸陽世家?
陛下怎會同意?陛下不會同意!
這豎子一定又是在詐我!
“這個表情就好許多了。”嬴成蟜拍拍甘羅的臉,打了個呵欠,道:“雖然咸陽成敗都不影響大局,但我就不喜歡看你這小人得志的樣子。”
起身走到鐵門前,嬴成蟜開門沒有走出去,而是一嗓子叫來獄卒。
“叫李斯來見我。”
“唯。”
關上鐵門,嬴成蟜重坐回甘羅身邊,靜待李斯到來。
甘羅臉色陰郁。
“你完全可以避開我。”
嬴成蟜一臉陽光。
“不,我就喜歡當面打臉。”
甘羅忽而輕笑。
“我還是不相信你敢這么做,陛下都不敢,你定然還是在詐我。哥,輸就輸了,真沒必要硬撐。”
嬴成蟜擺擺手,沒有接甘羅的話茬。
等李斯來了,他自然會讓甘羅相信,現在沒必要浪費口舌。
沒過多久,李斯推門而入,見甘羅也在,遂沖嬴成蟜拱手俯首。
“拜見長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