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一意孤行,不聽勸告,好似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對的!”
嬴成蟜這副你隨便說,聽進去算我輸的無所謂姿態,讓楚妃大發雷霆。
她扭轉嬴成蟜的腦袋,讓嬴成蟜看著她的冷面,看著她眼中的怒火。
“不要認為你為吾兒要來封王之機,我就會幫你。”
嬴成蟜無奈一笑,道:“你想多了。”
他丟下楚妃一人在城頭,以正常步速向下而行。
“嬴成蟜!”
楚妃兩條大長腿邁的飛快,幾個大步就趕上了嬴成蟜。她攔在嬴成蟜前進路上,張開修長雙臂。
嬴成蟜左腳落地,右腳暫不抬起。
“還作甚?”
“你會死。”
“那不正遂了你的心愿?長安之命,償昌文昌平,可乎?”
“賊子造反,其意為王。你可為王反做賊,何解?”
“無解。”
嬴成蟜右腳抬起向前邁了一步,右手按下楚妃橫在半空的右臂。
“管好小饕餮,再縱欲妄為,勢必早夭。”
嬴成蟜經過楚妃身邊,跨過一個身位。
楚妃微微低頭,右手后抓住嬴成蟜衣袖,輕言細聲。
“哥。”
嬴成蟜輕笑。
“嗯。”
金烏高懸,暖陽照耀。
城墻頭斑駁的青磚地上,兩道人影面朝相反方向,兩只手交疊在一起,不分彼此。
十數年前,華陽太后的雙膝上總有一男孩,一女孩,兩人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
無論女孩惹下多大的禍患,男孩都會為其擺平。
在秦國勢力龐大的楚系外戚,在華陽太后的驅動下,選擇了那個從小就會不遺余力維護楚人小女孩的小男孩。
華陽太后堅信,楚系外戚堅信,這個小男孩會帶領秦國走向巔峰的同時,不會對楚系外戚下黑手。
秦國只有在這個小男孩的帶領下,才能讓楚系外戚如在楚國一般肆意生活,而不必小心翼翼地擔心刀斧加身。
經歷過宣太后羋八子那場大清洗的楚系,經歷過秦昭襄王眼睜睜看著其母羋八子絕食而死的楚系,不再相信血緣,不再相信諾言。
除了那個自小就和楚系外戚混在一起的小男孩,他們不再相信任何秦人。
“我宮中已沒有了趙姬的人。”
“我知道。”
“我不與你斗氣了。”
“嗯。”
“不變法可乎?”
艷陽下,地上兩個影子分開了,涇渭分明。
楚妃右臂無意識甩下,前后來回擺動,神色木然。
一只溫暖大手壓在她的頭頂用力地揉了揉,把她本來整理好的一頭秀發盡數揉散,亂糟糟地像是燕子沒有搭好的鳥窩。
黑白目光中漸有神采,楚妃緩緩地抬起頭,目中水霧氤氳。
“得,你還是繼續與我斗氣罷。”
嬴成蟜用衣袖擦擦楚妃雙眼,一臉嫌棄地抖了抖,邊抖邊抱怨。
“出門剛換的衣服,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
“我沒哭!哪里有淚!”楚妃指著瞪大的雙眼沖著嬴成蟜叫嚷。
嬴成蟜抬起洇濕的袖子放在楚妃眼前,無語道:“這是啥?你的口水?邋里邋遢的,皇兄當年怎么看上你了?比皇嫂差遠了。”
楚妃咬牙切齒,伸手往腰間摸。
除了平坦的小腹,光滑的衣料,什么也沒摸到。
嬴成蟜一看楚妃動作,就知道楚妃要做什么事。
沒好氣道:“還以為是假小子呢?腰間掛著把木劍來回跑,看誰不爽就砍兩下。”
屈指彈在楚妃肩膀,楚妃身軀扭轉一百八十度,再輕輕一推給楚妃一個加速度。
“不要推我,我自己會走。”楚妃面色不善地沖身邊的嬴成蟜說道。
“嗯嗯。”嬴成蟜敷衍地應著。
只要楚妃跟不上他的腳步,就在楚妃后背拍一巴掌助力。
溫暖陽光下,地上那兩道影子時不時有個交集。
七十步后。
楚妃狀若無意地道:“你要是不當王,我想要將閭為王。”
“你咋不上天,和太陽肩并肩?”
“不答應算了,那你別變法,你再厲害也不能與天下為敵。”
“皇兄說行郡縣制的時候,你怎么不去告訴他你不能與天下為敵。他能做得,我做不得?”
“他是王,你是什么,你就是個君爵。”
“商鞅變法的時候當王了?李悝變法的時候當王了?申不害變法的時候當王了?”
“商鞅獲得秦孝公支持,李悝獲得魏王支持,申不害獲得韓王支持。”楚妃認真言說,道:“你,不會獲得陛下支持。”
在楚妃心中,嬴氏一族就是最大的貴族,始皇帝支持嬴成蟜就等于是反對自己,始皇帝肯定不會這么做。
“妹啊,咱就說你沒那個腦子就不要總給自己加戲。大母都告訴過你多少次,你不要參與政事,怎么就是不聽呢?”
“我沒腦子?我要是男兒身,早就是秦國丞相了!”
“是是是,你要是姓嬴,你還能為王呢!”
兩道身影越行越遠,聲音漸聞漸稀。
馮家。
御史大夫馮去疾站在書房的大案前,暗粽色木質大案上鋪著一長條竹簡,馮去疾提筆,于其上龍飛鳳舞,練習簡體字。
其為將軍的親子馮劫站在對面,看著馮去疾練字連打呵欠,覺得很是無聊,不如去找幾個人對打。
站了有一盞茶時間,馮劫就挺不住了。
倒不是腿腳有問題站不動,他剛入軍營時需要執勤,一天一夜也站得住,現在身體素質比從前高,站的時間只會更長。
讓馮劫挺不住的是無聊,是沒有意義的浪費時間。
“阿父,你到底有何事?你要是愿意寫字,等你寫完了我再來。”
馮去疾眉頭一皺,抬頭將手中毛筆丟在馮劫身上,讓馮劫所穿衣襟染上墨點。
“一盞茶時間都沒有,就這么靜不下心?”
“阿父你靜心就好,我一個武將靜心做甚。”
馮劫拍打拍打衣服,輕輕一腳把毛筆踢到墻邊,打了個呵欠。
寫字靜心還不如睡覺,睡覺最靜心,啥也不想。
馮去疾見馮劫這般模樣,失望搖頭,放棄了留馮劫在咸陽的想法。
“罷了,回去收拾金銀細軟,帶著妻兒離開咸陽去封地。”
“為甚?”馮劫不解,張大嘴巴道:“公孫安,李凌,蒙思那些人都不干了。一下子少了這么多將軍,陛下要是再打仗,肯定要用我。我不走,我要開疆擴土建功立業,我要封侯。”
馮去疾冷笑。
“就你,還想著封侯?本朝一共兩個徹侯,除了恰逢其時走了大運的縱橫侯頓弱,以戰封侯者唯有王翦。王翦一人干掉了趙國,楚國兩大強國,一手教出來的子王賁滅了魏國,齊國,燕國。你有王翦那般本事?”
馮劫聽后,一臉不服氣地盯著馮去疾看,看得馮去疾臉色很差。
“有話快說。”
“我若是王賁,我也能滅三國。不需徹侯,如王賁一般的關內侯吾便滿足。不如王翦者不是我,而是阿父。”
馮去疾被馮劫氣的頭疼,揮揮手,“滾出去,三日后離開咸陽。”
“為甚!”
“你若不走,我便將你逐出族譜。”
在秦朝,時人若是被逐出族譜,還不如被殺呢。
馮劫臉色一變。
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出了門,關門時重重摔了一下門扉,發出一聲巨響,震得大案上竹簡顫抖。
馮去疾不以為意,自墻邊撿起被親子踢過去的毛筆。
擦去其上塵埃,重新飽蘸墨汁,繼續在竹簡上書寫。
其書之簡體字,不是傳世經典,而是一個個名字。
嬴成蟜,甘羅,王綰,李斯,陛下…
這些名字足足寫了大半個竹簡,馮去疾這才停筆。
他輕撫嬴成蟜三個已經干掉的墨字,眼中神情變幻不定。
“咸陽這場爭斗,長安君必敗。但就算其敗,咸陽朝堂也必有一場大變動。我不可與其正面交鋒,能保住御史大夫之位已是萬幸。爭鋒期間,我馮去疾只看哪邊勢大,便向哪邊添火。”
墻頭草不會獲得豐厚戰利品,但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封地到手,馮去疾沒有太多的追求,只想在御史大夫的位置繼續做下去。
他的指尖落在最后寫下的馮劫二字上,輕嘆口氣。
“無論咸陽出現何事,你為秦國固土之功,誰也免不掉。陛下看得見每一份功勞,走罷。”
蒙家。
老將蒙驁,老將王齮一起躺靠在床榻上。
兩個出生入死,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的宿將怒目而視,爭吵不休。
“將軍待你多好,你憑甚不站在將軍這邊!”
“老夫只站在王這邊,你這鳥人懂個甚!”
兩人驅散了庭院間所有仆人,爭吵聲越來越大。
王齮覺得蒙驁不可理喻,蒙驁覺得王齮無法理解,誰也看不上誰。
“懶得與你多說,吾回國尉府,你這老家伙就在這病榻上躺著罷!”
王齮因為不能說臟話,所以在氣勢上難免被鳥,屁,狗不離嘴的蒙驁壓制。
當下氣不過翻身而起,就要離開蒙家回國尉府躺著去。
如今的王齮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手握國尉大印,在國尉府一言九鼎。
嬴成蟜有國尉虛名,王齮有國尉實權。
“去個屁!你是國尉乎?”
“將軍讓我做我就做。”王齮披上外衣道。
蒙驁點指著王齮,胡子上的老高,大聲喊著:“你這么無禮,陛下把你這鳥人砍了也沒有不對!”
王齮一聲冷笑。
“好啊,最好是以秦王劍賜死,吾與武安君一同歸去。”
蒙驁沉默。
武安君白起之死,是他們兩人心中的結,雖然這個結造成的結果南轅北轍。
武安君白起死后。
蒙驁永遠站在秦王一邊。
王齮不再罵人,不再愿意為秦王而戰。
蒙驁見王齮當真要走,急忙一聲叫喊:“大鳥人!”
“罵誰呢!”王齮兇相畢露,道:“你這副起不來的樣子,嘴最好干凈點,別逼我干你!”
“長安君這次,可能不能勝了。”蒙驁澀聲道:“他的敵人不是李牧,不是項燕,是天下,或許還有王。”
“哦。”王齮隨口應道,扭頭就繼續走,沒太多反應。
蒙驁見狀急忙再叫王齮,高聲喊著:“王齮!你這大鳥人怎么想的?”
王齮一步踏出。
“三十年前,我沒跟武安君同死。”
站住腳,低下頭呵呵一笑。
“三十年后,齮可跟長安君同死。”
蒙驁嘴唇囁嚅,說不出話。
坐直伸手前抓,抓不到人。
王齮走到門前,轉回頭,沖著老戰友咧嘴一笑,露出那幾顆艱難存下的牙。
“行了,別懊悔了。你要跟我似的孤家寡人一個,你也能這樣。我要是死了,還指著你燒紙呢。別就挑我的忌日燒,祭奠武安君的時候給我也燒點,你蒙家家大業大不差這點。”
老將王齮推門,向著國尉府而去。
走路帶風。
嘴角帶笑。
將軍長劍所指,齮唯沖鋒而已。
甘家。
一間沒有窗的暗室內,沒有開燈。
看不到人的輪廓,只能聽到人的話語聲,猶如鬼語。
“樓臺有個仆役頗得那豎子看重,殺之賠錢可也。”
“嗯。”
“那豎子的手下自他地向咸陽帶了呂姓三女,就住在距離長安君府不遠處,不知是養作外室還是…”
“愚蠢!他還需要養外室?誰能管得了他!”
“是是是,小人失言。總之,這三女定與其脫不了干系。若這三女有事,那豎子必然心態失衡。到時或有破綻露出,殺之可也。”
“殺之可也?你去殺?還是你找刺客去殺?那是民不是隸臣妾,殺了你能保證這把火不會燒到我身上?”
“這…不過是一個民…”
“那是與那豎子有關的民,殺一隸臣讓那豎子生氣可也,秦律不禁。殺民,你是當廷尉李斯是擺設乎?那豎子本就想拿我開刀,你是在殺我乎?”
“這…”
“呂姓…去查查這個‘呂’和呂博士的‘呂’有甚關系。”
“是,若有關系,小人就要呂博士殺之?”
“愚蠢愚蠢!這件事從頭到尾就與我們無關。可以推波助瀾,絕不可以身陷場中。你只需要告訴呂博士這層關系,觀察其行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