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長安君。”
屋舍內,一個身穿黑色勁裝武士服,腰間配有一把秦劍的中年男人對嬴成蟜躬身下拜。
“坐坐坐,來這就和回自己家一樣,別拘謹。”
嬴成蟜將帶進來的果盤放在桌案上,和中年男人隔著桌案相對而坐。
“吃點水果,雍地距咸陽三百里之遙,一路快馬疾行,很是疲乏吧?”
中年男人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細看就會發現,他的手指有小幅度顫抖,似乎很是害怕的樣子。
他是經歷過當年那場不為人知的政變的,他很清楚面前這個笑臉盈盈的人皮下,藏著的是一只多么可怕的惡鬼。
老實說,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的尸體才能再見到這個惡鬼。
“長安君…”
“先別說話,我問完你再說。”
中年男人沒有什么猶豫就點了點頭,他在嬴成蟜面前就像是一個完全不會思考的機器人。
哪怕他已經在心中無數次預演過,若是真的能見到嬴成蟜。該怎么說才能保留自己一份尊嚴,又不給太后丟人。
但真到了他眼中的惡鬼面前,他卻實在是生不起什么反抗的心思。
“太后每日吃多少飯,吃幾個菜,過的還好嗎?”
“太后日饗精米兩碗,每頓吃四個素菜,三日食一次肉,身體康健,有勞長安君掛心。”
嬴成蟜露出一臉失望之色,搖晃著腦袋誠懇地道:“那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依你之見,太后還能活多久?明天有沒有可能死?”
主辱臣死。
身為太后的臣屬,中年男人再怎么能忍受嬴成蟜,卻也絕對不能忍受嬴成蟜如此侮辱他所侍奉的太后。
他霍然站起,一頭青筋暴起,布滿老繭的右手握住了腰間的秦劍,如一頭被激怒而人立起來的黑熊。
鐵鷹劍士是近些年才得以出現的兵種,而中年男人,便是第一批鐵鷹劍士的教官!
這么多年過去了,中年男人每日練武不輟,其實力比當初訓練鐵鷹劍士之日,還要高出了不知多少。
“長安君!”
看著中年男人如欲噴出火焰的雙眼,嬴成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輕嘆一口氣,有些意興闌珊。
“你要與我動手?”
中年男人醞釀許久的氣勢瞬間便降下一大截,低著頭彎著腰,握在秦劍上的手也失了三分力。
他就好像做下了什么大錯一樣,粗著聲線小著音量道:“也太過分了些…”
嬴成蟜默默看了中年男人良久。
看得中年男人滿頭大汗,內里衣襟盡皆濕透。
看得中年男人神色灰敗,顫顫巍巍就欲下拜。
中年男人此刻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殺了我,殺了我…
嬴成蟜伸手摸著中年男人眉角的一處疤痕,輕聲道:“走吧,不要再來咸陽。”
中年男人滿臉震驚,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逃出生天,他囁嚅著嘴唇想說些什么,張開口卻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他伸手入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竹簡,也不是樹皮,更不是絲綢。
而是一張長有半尺,寬有五寸,泛著淡淡黃色,表面光滑平整,薄如蟬翼的物件。
若是有后世人在此,定能一眼認出。
這物件,是一張紙條。
中年男人頭顱磕在地上,雙手托舉著紙條,雙膝跪在嬴成蟜面前。
嬴成蟜探手抄起,隨手扔在桌案上,根本不想看那紙條一眼。
“滾。”
中年男人這回再不遲疑,腳步匆匆奔向房門,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
似乎身后的嬴成蟜是地獄的惡鬼,山中的猛虎,稍遲上那半步,就是命喪于此的下場。
“要想活命,就直返雍地。”
吱嘎~
在中年男人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嬴成蟜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中年男人神色一黯,低聲道:“唯。”
快步離去。
酒鬼就等在門外。
他與中年男人對視了一眼,見屋內的嬴成蟜沒有任何指示,便任憑中年男人離去。
“數年前,牧若是得知君上如此心性,邯鄲城必不會輕易告破。”
“你是在說我婦人之仁?”
酒鬼站在嬴成蟜身后,道:“秦魏爭奪河西,秦國主帥衛鞅給魏國主帥公子昂寫信,信中說:我當初與公子相處得很好,如今你我雖然成了敵對兩國的將領,卻不忍心相互攻擊。我可以公子當面相見,訂立盟約,痛痛快快的喝幾杯,然后各自撤兵。”
“魏國將領紛紛勸諫:‘公子,衛鞅本是冷酷無情之人,手段毒辣,殺人如麻,你這一去,要是中了他的奸計,我們如何向大王交代?’公子昂信誓旦旦為衛鞅作保,言說:‘衛鞅不會殺我,我與衛鞅自幼情同手足,他即便把這世上所有人都殺完了,也會留下我一個。’遂慷慨赴宴,終為衛鞅事先布置好的甲士擒獲。”
“魏國群龍無首,衛鞅趁此時機發動突襲,大敗魏軍。此戰,秦奪河西之地,衛鞅因此受封商地十五城,號為商君。慈不掌兵,既是敵人,就該痛下殺手,不應顧念舊情。君上是要做衛鞅,還是要做魏公子昂。”
嬴成蟜哈哈一笑,回身拍了拍酒鬼肩膀。
“我嬴成蟜誰也不做,我就是我,是那不一樣的煙火。走,喝酒去!”
往日聞聽“酒”字就兩眼發亮的酒鬼,這次卻是駐足不前,神色滿是認真地道:“君上。”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嬴成蟜一溜煙地竄出,屋外很快就響起了侍女們和嬴成蟜的嬉笑聲。
酒鬼無奈苦笑,悵然一嘆:“君上啊…”
房門有異響傳來,又有人走進屋內,酒鬼從腳步聲就能聽出來人是誰,沒有回頭。
他拾起桌案上的紙條,定睛看去,紙條上筆跡張狂,字字透著如鳳翔九天的狂傲——嬴成蟜,你忘記與我的賭約了嗎!
主辱臣死。
酒鬼陰沉著一張臉,將紙條遞給身后出現的一襲藍衫的書生。
“牧有五千兵馬,便可踏平雍地!”
藍衫書生看了看紙條,掏出隨身攜帶的毛筆,和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紙和紙條的材質完全相同。
書生在紙上寫道:君上不會同意。
酒鬼望之,恨鐵不成鋼,怒道:“豎子不能與謀!”
書生又是奮筆疾書:你我愿為君上之門客,不正是因為君上的本性嗎?
酒鬼呼吸一窒,繼而心中一惱,臉上一紅,將書生寫好字的紙撕個粉碎。
書生無奈搖頭,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在上寫道:毀我紙張作甚?你若真是怨恨難平,守在咸陽城外截殺雍地其余來者便是。君上與雍地有故者,沒有幾人的。
酒鬼冷哼一聲:“牧乃退匈奴,卻秦軍,生平未嘗一敗的名將。不是那只知逞勇斗狠,暗箭傷人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