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傲的安妮大人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人類是不可能憑借一己之力錘煉出屬于自己的權柄的。
一是壽命所限,二是因為瓶頸。
能以凡人之軀錘煉權柄的只有兩種人,第一種,有外力干擾,譬如憑空得到外掛什么的;第二種…那就根本不是人。
鄭修覺得自己的情況有些特殊。
“時間”,是一種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所謂的“永遠”,所謂的“永恒”,在殘酷的時間面前,變得一文不值。時間沖淡一切,卻也讓某些東西,漸漸地沉淀下來。
在每一個“結”中穿梭,這段漫長的歷程中,對于如何“修正”錯誤,如何解開一個個“結”,這段經歷,這些經驗,所有的“理解”,去偽存真,一點點地沉淀在鄭修的心中。
理解,是錘煉權柄的基礎。
萬變不離其宗,許多原理,稍作思索,鄭修很快便能想通其中的緣由。
皇城外十里,一層光滑如鏡、方方正正的“暗帳”,籠罩了一方天地,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本“書”,整整齊齊地落在那處。
裂隙無聲在遠處打開,擺渡人慶十三搖著小船,穿越外灘,將一人一貓送到這處。
“哦?”
鄭修平靜眸子中微微一亮。
“變了?”
安妮大人抬起眼皮。
“變了點,但沒完全變。”
鄭修點點頭,又搖搖頭。
慶十三在一旁撓頭。
聽著這一人一貓說謎語,真他娘地心累,慶十三索性捂著耳朵抽自己的煙,不聽不聽不聽。
鄭修目光盯著那完全張開的“暗帳”,那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完全體的“鬼蜮”了,只是里面不存在相應的“規則”,只能大幅度增強天生異人術的“主場”。
就跟他的“囚籠”差不多。
盯了片刻,鄭修淡然道:“說實話,我確實很佩服魏陽尊,他的三位皇子,除了二皇子較為拉胯,‘每次’都第一個跳出來送死之外,大皇子是天生的‘棋士’,運籌帷幄;三皇子隱忍,天生的‘文人’,一脈能誕生出兩位異人,再讓他生下去,真的生出天生的‘帝王’,并非不可能。”
“三皇子的‘文人’,從未抵達過盡頭,他在盡頭那處,看見了什么?我很好奇。”
“喏,借爪子一用。”
安妮大人剛巧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趴鄭修上面,不料鄭修說話的同時便抓著安妮大人的“玉足”往自己腦門上一摁。
安妮大人怔怔地看著自己被抓走的“玉足”,一股莫名的憋屈感涌上心頭。雖然吧,吾與區區的你建立了類似于契約的合作關系。你若要,吾不會不給,你真要,吾哪怕不情愿,也會勉勉強強地給你。可你這沒經吾同意,就褻玩吾之玉足…這讓安妮大人不知該如何形容,仿佛有種被強迫的憋屈感,還隱隱帶了一點刺激。
“啵”
玉足一拍,鄭修眼前豁然開朗,將異人鬼蜮中發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異人的鬼蜮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形狀”,而且是能夠不斷地“成長”的。鳳北的“殿宇輝煌”,殷青青的“曲徑通幽”,和尚的“一望無垠”,月玲瓏的“方可通人”。
三皇子的鬼蜮似乎是屬于比較遼闊的“種類”,放出來時,輕易罩住了君不笑與殷青青二人。
一旁,慶十三雖然一副“我不聽不聽就是不聽”的態度,但他坐在小船上俯瞰遠處那透著可怕氣息的鬼蜮,濃郁的穢氣撲面而來,臉上的嬉笑漸漸地褪去,換上了一副凝重的神情,沉聲道:“不好辦啊!”
“是不太好辦。”
鄭修點點頭,誠懇且認真地拜托安妮大人:“安妮大人,借JIO一用。”
安妮大人:“?”
下一秒,鄭修抓著安妮大人的尾巴,在半空中掄出一道“優雅”的弧線,轉動起來。
安妮大人:“OwO?”
一頭橘貓如流星般墜落,砸開暗帳,啵一聲消失在暗帳中。
暗帳表面蕩出一圈圈漣漪,露出空隙。里面先是傳出三皇子不屑的聲音:“什么垃圾!”
“喵?”
地面猛然一震,暗帳如吹脹的氣球般應聲裂開。
三皇子結束得很快。
在他沒忍住罵橘貓的剎那就結束了。
鄭修與慶十三悠然趕到現場時,地面只留下了一個可怕的肉球型坍塌,三皇子的尸體如被玩壞的人偶般,歪歪扭扭地躺在“肉球”坑洞的中央,沒了聲息。
殷青青與君不笑二人身上沒有傷痕,卻一動不動地躺在不遠處。
慶十三先探了探君不笑與殷青青的鼻息,仍活著,搖了殷青青幾下,殷青青嚶嚶轉醒,再上前踢了君不笑幾腳,后者一個鯉魚打挺彈了起來,生龍活虎。
鄭修走到三皇子的尸體上,看著三皇子“又”死一次,鄭修心中波瀾不驚。
安妮大人知道自己的玉足被鄭修用了一回,靜靜地蹲在三皇子的尸體旁,喵臉上流露出生動的“幽怨”表情。
“炸魚餅,三天管飽。”
“成交!你不能進廚房!”
鄭修先上車后補票的行為雖然可恥,但安妮大人覺得賺了。起碼回本。
“我讓賀廚子做。”
三言兩語,和安妮大人談妥了,算是完事。
這時,眉心處的疙瘩一陣刺痛,鄭修這回沒有抗拒,閉上眼睛。
嘩嘩嘩!
三皇子的尸首可謂凄慘至極,渾身沒一塊完好的,四肢斷成七八截,僅剩一層皮肉連著,勉強維持著“人形”。鄭修懷疑,這還是安妮大人察覺到自己的打算,看在他的面子上,足下留情了,不然三皇子絕不可能留下如此完整的尸體。
隨著鄭修走近,他的右臂人皮層層剝開,無風自動,緊接著那條手臂主動剝離了三皇子的尸體,逃命似地向半空飛去。
半空中,那截斷臂血肉蠕動,人皮翻涌,漸漸地扭曲成一本“人皮書”的形狀。
“快追!”
安妮大人此刻比鄭修還著急。
鄭修眉心突出一道虛幻的鎖鏈,眨眼間如閃電般穿過夜空,貫穿了人皮書,將其牢牢困住!
安妮大人目光一亮,眼巴巴地看著鄭修的鎖鏈將掙扎不已的人皮書拖了回來。
“這又不是‘帝王’,你著急什么?”
安妮大人舔舔嘴唇,豎瞳變幻,成了心心的形狀:“你越熟練,就證明到時候‘帝王’來了,它也跑不掉啊!”
鄭修利索地將文人詭物收了,現場一片狼藉。
霍惑也被卷入了異人鬼蜮中,鄭修在肉球型巨坑的另一處找到霍惑時,他儼然奄奄一息。鄭修平靜站在霍惑面前,對方的目光已黯淡無光。
忽然。霍惑那黯淡的眸子里亮起了最后一抹神采:“是你。”
“還是我。”
霍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忽然明了,苦笑道:“這不是第一回了,是嗎?”
“你重情義,卻守舊,古板,不懂變通,這就是你,改不了…不怪你。”鄭修凝望著霍惑的眼睛,他此刻臨死前,大約眼前閃過了類似于“走馬燈”般的影像,這些“走馬燈”中,定有一些霍惑從前無法理解的“片段”,如今臨死前恍然大悟,明白這一次死亡,只不過是千百次死亡中,一次微不足道的“重蹈覆轍”。
霍惑的人生并非鄭修所導致的“結”,鄭修沒虧欠霍惑什么,于是心中平靜無波。
“霍叔,有遺言嗎?”
“老夫,老夫不過想,咳咳,想守住魏氏血脈,僅此而已。”
“我明白,王蒼云當年也是這么想的。”
霍惑眼眸中浮現出一剎那的震驚、疑惑、隨后釋然:“啊…”他大大嘆了一聲,嘴唇躡躡,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
“我會告訴我爹,你去了南方,頤養天年。”
霍惑咧嘴一笑,鮮血從口鼻涌出。他的死是受到了異人鬼蜮的波及,嚴格意義上來說,他是死在了三皇子的異人術下,并非死在鄭修或君不笑等人的手中。
鄭修割下三皇子的頭顱,取下腰牌。
慶十三將霍惑的尸體送回老家,尋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安葬。
葬下霍惑時,慶十三為霍惑立碑,碑上所寫,令慶十三驀然恍惚。上面寫著“鎮國將軍霍惑之墓”,原來他之前也寫過啊。
許多事都在輪回,都在循環,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在走著。
鄭修將三皇子的腦袋用錦布包好,看起來像是一份賀禮。
“老板。”
君不笑酷酷地站在那處。
鄭修答應了君不笑,會給他開一家戲館,天下第一的那種。
殷青青醒后,扭捏不安地站在鄭修面前。
在君不笑面前表現得冷漠無情的殷青青,此刻站在鄭修面前,卻面色酡紅,兩手絞著衣角,低頭輕咬下唇,時不時抬頭偷偷觀察鄭修的神情,眼中藏著三分喜悅、三分不安、三分懊惱,還有一分隱藏極深的愛慕。
站在鄭修面前的殷青青與君不笑共事的殷青青判若兩人。此刻的她就像是做了錯事、在長輩面前局促不安擔心受到責罵的孩子。
“赤王叔叔。”
慶十三耳尖,他一聽,猛然張大嘴巴,煙霧在牙縫間凝而不散。
“…啊???”
他瞪大眼睛發出“啊”地一聲。
這宛如天方夜譚般的一聲“叔叔”,把慶十三的圓臉給整方了。
鄭修沒理會一旁風中凌亂煙里蕩漾的慶十三,笑著摸摸殷青青那柔順的秀發。
殷青青墊著腳尖將腦袋往鄭修的手上湊。
“沒關系,這事辦得不錯,回去后仔細消化停留在‘異人鬼蜮’中的感覺,盡早推開最后一扇門扉。”
“知道了,赤王叔叔。”
殷青青笑面如花,開心地用力點頭。
殷青青對待鄭修這般怪異的態度,自然是有原因的。
老魏死得早,在赤點世界中,殷青青在鄭修的“干預”下,很早就成了魏如意的心腹。
只是這回魏如意不像老魏那般,將殷青青以“婢女”的身份送到自己身邊。所以殷青青一直負責密部,在暗中負責魏如意的安全。
殷青青的“結”解起來也很簡單。
殷青青是天生的“時妖”,是“拐婆”,可諷刺的是,她也是被拐婆拐走的孩子,殺死拐婆后于戰亂中茍且逃生,在兒時覺醒了異人術。
她在逃亡路上收養了不少與她同命相連的“孤兒”,將他們藏在時妖空間里。鄭修“這一回”,養大魏如意后,放了那把火,與魏如意后分別不久,他很快便以魏如意的名義,將殷青青等孤兒接入宮中,秘密培訓,時間荏苒,便成了如今的“密部”。
對殷青青而言,這些年隱藏于幕后的鄭修,對他來說就是亦主亦父的“至親”,是她除密部的兄弟姐妹之外,唯一的“親人”。
要不是鄭修不愿意,她甚至想喊鄭修爸爸。
喊叔叔還是退而求其次的結果了。
她沒別的意思,就是圖個尊重與愛慕。
城東住著一位年輕的瞎子,叫陳為。
慶十三提著三皇子的人頭,送到府上。
敲了敲門,里面傳出一聲輕咳。
“傳少爺的話,三狗子的人頭在此,是烹是埋,任你處置。”
黑燈瞎火的屋內沉默了好一會,慶十三聳聳肩,將包裹精致的人頭放門檻外。
久了,瞎子嘆道:“多謝。”
是夜。
長明宮。
溫文儒雅的男人月下獨坐,庭院中空無一人,石桌上有一棋盤,黑白分明。
此時此刻并無對手與他博弈,可男人目光死死盯著棋盤,目不轉睛,看得極為認真。
他在“博弈”。
與天博弈,與人博弈,還有,與命博弈。
賭上他的命。
若懂棋局之人俯瞰棋局,便會發現,棋盤上白棋的走勢已如風中殘燭,奄奄一息,難擋黑棋大勢。
他手執白棋,久久不動。
忽然,棋盤上其中一顆落在關鍵處的白子,無聲皸裂,下一刻碎成齏粉,撒在石面棋盤上,被風一吹,散于夜里,了去無痕。
“成王敗寇,勝者為王,敗者,連名留史書的資格都沒有。”
“三弟,可惜了。”
“你隱忍多年,終沒有這個命。有些事,是注定的。”
“可我…同樣不信!”
“成也好,輸也罷,不爭一爭,總是心有不甘!”
大皇子于長明宮中獨自呢喃,名“長明”的大殿此刻卻越來越黑,燭火盡滅。
大皇子手中所執白棋,忽然變成了半黑半白,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