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閉上眼睛。
他安靜地聽著紗帳中傳出的輕聲歌唱。
在“長公主”那婉約的歌聲中,嬰兒逐漸停止啼哭。
“好了,乖。”
鄭修在屋頂上,身披“幻彩紗衣”,隱匿身影,望著一行人漸行漸遠。
安妮罕見地沒有吵鬧。
她蹲在鄭修的頭頂,同樣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著長公主一行人遠去。
“你認識祂?”
直到,白衣僧人們護送著長公主進入皇宮,安妮打破沉默,問道。
鄭修眉頭一皺。他“又”一次察覺到,安妮有事瞞著他。
這頭來自常闇的高層次存在,表面上起來像是一頭橘貓,實際上漸漸地變成一頭橘貓的“安妮大人”,無論碰見誰,都會在前面加上“愚蠢”的前綴。
這也是安妮頭一回,沒有加上慣用的“愚蠢”前綴去稱呼一個人。
鄭修留了一個心眼,神情平靜,點點頭,道:“在‘赤點’之前,她是我…姐姐。”
安妮大人聞言,爪子托著下巴,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
“快!跟上!”
安妮似乎想起了什么,將鄭修當成了坐騎一般,兩手扒著鄭修的頭發,揪著鄭修往皇宮那個方向走。
“你…”
“別廢話!再廢話踩死你!愚蠢的容器!”
安妮的口吻多了幾分焦急,她好像察覺到什么。
鄭修一愣,但鄭修一聽“踩死”,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被“玉足”支配的恐懼,頓時閉上嘴巴。“幻彩紗衣”披在身上,他在房頂上幾番起落,追上長公主的隊伍。
隨著鄭修越來越接近皇宮,一陣奇異的悸動襲上心頭。鄭修勾了勾尾指,眼睛瞇起,凝神一看:尾指延伸出的“理”,竟斜斜指著皇宮的下方,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在牽引著“理”。
“鳳北!”
那若有若無的拉絲感讓鄭修精神一振,如今即便橘貓不說,與鳳北有關的線索鄭修都不會放過。一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幻彩紗衣”,與長公主保持距離,鄭修很快便落在皇宮的高墻上。
“呼…”
“呼…”
皇宮高墻內,一個個隱秘的角落中,時不時傳來悠長而微弱的呼吸聲。
“密…廠?”
鄭修稍作思索,借過去的信息推演當今。如果兩百年前日蟬谷沒有發生“那件事”,樓夢空沒有因此而死,密廠可能因此而延續下來,成為暗中保護皇室的要部。
“伱在看什么?”
安妮鼻翼時不時地翕動著,似乎在聞著“什么味道”。這時她注意到鄭修有一個奇怪的動作:他時不時會舉起尾指看著什么。
斬斷了“理”的鳳北超脫此間,她留在世間唯一的痕跡,便是與鄭修那難以斬斷的情愫與聯系,只有鄭修可以“看見”。連橘貓背后那高大上的存在也無法窺見。
這也是鄭修面對安妮時,隱藏最深的秘密。他神色自若地用尾指抓抓額頭:“我只是在想用哪根指頭撓癢癢。”
“無聊的容器。”安妮目光移開,姑且信了,喵臉上露出嫌棄的神情。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味道”所吸走。
“再接近,很容易打草驚蛇。”
鄭修如今已是推開最后一扇門扉的異人,單憑門徑異人術他也能在皇宮中橫著走——前提是不碰見橘貓口中提起過的“別的”。
能走到最后的異人,諸如鳳北,出手時近乎無敵。前提是對手仍屬于“人”的范疇里。若橘貓說的是真的,鄭修不得不提高警惕,低調行事。
感受著那絲微弱的牽引,鄭修目光死死盯著皇宮的地面。
那個方向…不可能。
“可能。”
“吾聞到了討厭的味道。”安妮大人捂住鼻子,“那股討厭的味道在這里很濃很濃,祂們應該以這里為起始,滲入了你的鬼蜮。”
“麻煩請叫這里‘赤點’。”
鄭修認真糾正著橘貓的說法——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名堂。
放尊重點。
“赤點?”橘貓鄙夷地望著鄭修。
“赤點。”鄭修堅持。
“好叭。”橘貓沒興趣在這種無聊的小事上與區區的容器計較。她左右搖晃著貓頭,貓須快速地顫著,念念有詞:“在哪呢?”
“我有一個疑問,你的眼睛能穿墻么?”
安妮生氣了:“愚蠢的容器,你正在小瞧一位偉大的存在。”
“那快看看這個位置有什么。”
鄭修指著皇宮地底。
“有一個洞啊。”
“洞!”鄭修神情微變:“你怎么不早說?”
安妮那張貓臉上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一種名為“人間迷惑”的表情:“這,很重要嗎?”
安妮嘴上說著自己是偉大的傲嬌的不凡的存在,但她這幅貓貓的姿態,顯然沒有她嘴上說的那么無所不能和牛逼。
就譬如,她沒法讀心,沒法看見鄭修尾指上的“理”。她目前似乎是憑借著“橘貓”這一中介降臨在赤點世界中,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最顯而易見的限制是:她必須看起來得像是一只貓。
“重要!我好像明白了。”
“愚蠢的容器,你…明白了?”
下一秒,鄭修躍向高空,晴朗的青空劃過一道扭曲的光影,幾乎不可查覺。
一位中等身材的白袍僧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半空中,一腳重重地踩下,踩在鄭修不久前與橘貓隱匿身影交談的位置上。
轟隆轟隆!
僧人那一腳力若莾牛,堅固的宮墻在他腳下如同紙糊一般,被踩出了一個巨大的腳印。緊接著,宮墻崩塌,碎石簌簌落下。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
那一腳所掀起的爆風吹開白袍僧人的兜帽,露出一顆光禿禿的腦袋。
僧人容貌俊美,氣質超脫凡俗,他足尖在半空輕輕一點,向后一躍,落在另一處墻頭上,穩穩地站著。
光頭僧人看著那空無一人的破墻,眉頭一蹙,若有所思。
在光頭僧人動手后不久,數位白袍僧侶幾乎不分先后,將那空蕩蕩的地點包圍。
有人十指勾著無形的絲線。
有人兜帽下口銜蘆葦葉。
有人袖下伸出一柄細劍。
“呵呵。”
光頭僧人雙手合十,面露微笑,衣袂飄動,動若清風,落回地面。
他走回長公主身邊:“讓公主殿下受驚了。”
“無妨。圣上還睡著呢。”長公主的聲音甚至聽不出半絲驚慌,她從容地拍打著懷中嬰兒的背部,安撫嬰兒,笑道:“有刺客?”
光頭僧人重新將帽子戴上,他俯身從殘垣斷壁中,拾起了一片濕漉漉的魚鱗。盯了片刻,啞然失笑:“或許,只是一只老鼠…一只偷吃魚的老鼠。”
“深宮中竟會出現老鼠,來人。”
長公主手腕一抖,鈴鐺聲響動,很快一位身著官服、發須銀白的老官,顫顫巍巍地被傳喚到長公主面前。
“小的…敬事房主管…見過…”
“拖下去吧。”
長公主在紗帳內不耐地打斷老人的話。
老人慘叫著被拖了出去。
下場不得而知。
“本宮要與圣上沐浴更衣。”
“傳下去!長公主與圣上沐浴更衣!”
“傳下去!長公主與圣上沐浴更衣!”
“備花湯!”
“備花湯!”
所謂“花湯”,就是一池飄著花瓣的熱洗澡水。
隔著幾道墻,不遠處,一聲慘叫驚起飛鳥無數,驚慌地遠離皇宮,赫然是不久前被拖下去的,敬事房主管的聲音。
長公主微笑著捂住嬰兒的耳朵,嬰兒神情恬靜,不受慘叫影響。
“知道是哪來的老鼠么?”
遮住面容的光頭僧人,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或許,是從城外鉆進來的吧。”
“哼,本宮外出祈福不過一個月,什么飛蠅蚊鼠都敢往宮里鉆了。”長公主的聲音中透著絲絲冰冷:“查,看是哪里來的老鼠這般大膽。”
一旁,白袍僧人悉數跪下,除了禿頭那人。
他只是笑著朝長公主拱拱手,兜帽投下陰影,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
“范謠,遵命。”
“和尚,葉,喜兒,楚素素。”
遠處,在幻彩紗衣的掩飾下,鄭修輕松避開幾人探查,負手立于高樓,將遠處皇宮的動靜收入眼中。
他認出了其中幾人,或者說…他很難認不出來。沒了鄭氏,昔日他的親朋好友們各有機遇,鄭修沒想到會聚集在了這里,穿著白色的長袍,玩起了宗教信仰那一套。
“他們就是凈宗?”
“蛇說過,他們在追殺異人或奇人,是他們在削減異人與奇人的數量。”
“長公主是二娘。”
“我他媽…”
鄭修抓了抓頭發,有幾分郁悶。
“等等,如果公孫陌沒有慘死,謝云流不會成為等等大師,他不會教和尚七心禪,也就是說,現在的和尚…是范謠。”
令鄭修覺得諷刺的是,“食人畫”其實是存在的。在赤點世界中,公孫陌畫出的“食人畫”,留在了龍門客棧,他的詭物藏在那里,過去未來的交匯,讓鄭修間接地推開最后一扇門。
“食人畫”,在赤點中,成為了讓鄭修回憶起鳳北的關鍵,成了“救人畫”。
而和尚卻少了那一段經歷,沒有在畫中世界削去范謠人格,仍被壓制。
這才是讓鄭修郁悶的地方。
“回去再說。”
鄭修目光閃動,思緒電轉。他落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揮手散去幻彩,再走出時,他又變回了提著幾條活魚的鄭少將軍。
回到家中,月玲瓏因昨夜操勞過度睡過頭了,方才起身。迎面便看見鄭修提著幾條鯽魚回來,不由一愣:“夫君您這是…”
鄭修無奈地指了指扒拉在頭頂上甩著尾巴等吃炸魚餅的橘貓:“今天由我來負責她的口糧。”
月玲瓏起初不愿,她認為這有悖婦德。鄭修上下其手動作利索不由分說地將夫人按回房中,過了一會來到后廚,按照記憶中鳳北做炸魚餅的步驟:蒸魚、去骨、和粉、塑形、燒火、熱鍋、起油。
鄭修雖不善廚藝,可他畢竟是超級異人,心靈手巧,這一套步驟做下來可謂是行云流水,令喵喵賞心悅目,止不住地點頭。
“不錯,不錯,不錯。不愧是…容器。”橘貓蹲在灶臺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大鍋中冒著熱氣的滾油。她努力地想要表揚一下鄭修好提高鏟屎官炸魚餅的積極性,思來想去,她決定大發慈悲,將“愚蠢”倆字省去——這已經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鄭修手握小刀在魚餅上刀光翻飛,細密的魚鱗躍然餅上,令“小魚兒”栩栩如生。身為頂級畫師,會點雕工合情合理。下鍋炸煮時,魚餅上還落下“福祿壽”三字,就圖個喜慶。
有戲!
橘貓心中暗喜,口中哧溜一聲,下意識靠近幾分。滋滋滋…魚餅在沸騰的熱油中浮浮沉沉,像極了活的魚兒,專注的橘貓腦袋富有節律地一上一下舔著上涌的香氣。
她擦了擦嘴角。
“對了,你說,皇宮下有一個洞。這個洞按理說是不應該存在的。”鄭修用兩根筷子在鍋中翻動魚餅,邊翻邊道:“那里,極有可能便是你說的將扭曲錨定的東西。”
“對對對。”偉大的安妮大人心不在焉地回道。
鄭修陷入沉思,沒理會安妮的敷衍,自言自語:“我一直以為那個洞背后通往常闇,若真的是,鳳北果然在常闇中,或在更外面的地方。”
“啊對對對。”安妮大人的屁股蛋兒又悄無聲息地向前挪動幾步。忽然她瞇起眼睛,盯著鍋中浮沉的魚餅,一絲絲黑氣從鍋底涌出,纏在餅上。安妮腦袋一歪,納悶不已。鍋中越來越亮,在她眼中,黑氣已經成了一道水桶粗的光團,在大鍋表面氤氳著。
“看來我必須找個機會夜談皇宮地底,親眼確認那個入口,到底通往哪里。不對,它甚至可能通往其他世界線!赤點是一道位于夾縫中的扭曲,這本不該出現的入口…可能就是出口!”
鄭修思索著,這突發奇想的大膽念頭令他翻動魚餅的動作一頓。
“我…能從那里…回去?”
“喵。容器…”這時橘貓支支吾吾的聲音打斷了鄭修的思索,只見她喵頭轉向鄭修,指著近在咫尺的大鍋:“鍋里面好像冒出了穢氣…”
鄭修一愣。
他回神時鍋中魚餅徹底染上了一層詭異的黑光,魚餅身上的“福祿壽”三字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其中一條宛如長著黑色藤蔓的魚餅,躍出油鍋,高高地。
一人一貓呆呆地看著那一鍋蹦蹦跳跳的魚。
灶臺劇烈地震動起來。
灶臺裂開。
“快跑!”
鄭修丟下筷子拔腿就跑。他剛出門,一股可怕的氣浪排山倒海沖出灶臺。
安妮大人:…喵?
護國名將鄭將軍府邸后廚,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