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北那雪白的肌膚表面,漆黑的荊棘紋路顯現,右掌虛握,無形卻凌厲的刀氣朝那箭矛螺旋絞去,頃刻間將那支箭矛斬成十八截。
“夫君,你…”
鳳北長發飄舞,眼中多了幾分訝異,最后抿嘴一笑。她沒想到嘴上說不愿改變歷史的鄭修,最后仍是沒忍住出手了。
“不…”
鄭修身體呈自由落體向下墜去,他猛然回頭看了一眼,驚道:“這支箭是朝著我的軍帳去的!”
不知是不是巧合,鄭修的軍帳、鄭浩然的軍帳,與箭矢的射出點,幾乎斜向連成了一條直線。若不是鄭修五官敏銳,反復比對鳳北處理掉“暗箭”前的射擊路線,說不定也無法發現這一點。
連鳳北都誤以為對方是擒賊先擒王,定是瞄準了鄭浩然出箭,可這一箭如果鳳北與鄭修沒有擋下,必定會穿透鄭修的軍帳。
咻!咻!
山上。
傲立山巔的人影再次拉滿勁弓,一連兩支粗壯的箭矛射出。
這一回,對方終于是瞄準了鄭浩然所在的軍帳。
“何方賊子!”
隨著宛如龍吟般清脆的鳴響,一桿筆直的長槍尖刃綻出點點寒芒,軍帳應聲被撕成無數碎片,如花瓣般在空中飛舞。
身著單薄長衫的鄭浩然怒發沖冠,一槍點出,槍尖精準無比地點向箭矛尖端。
嘶!咔!
長槍的勁道集中在一點,拇指粗的箭矛在鄭浩然那一槍下,竟沿著中間撕開,眨眼撕成了數十根木簽般的細條。
“厲害!”
“厲害!”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鄭浩然這看似簡單的一槍,卻讓鄭修與鳳北不約而同在心中發出驚嘆。他們都看出了鄭浩然這一槍的精妙之處。
即便鄭浩然不是異人,即便鄭浩然沒有施展任何奇術,他這一槍若是放在兩百年前的武林中,也絕對稱得上是返璞歸真的一招,大巧不工,出神入化。
能夠在千鈞一發之際,雷霆一槍刺出,恰好落在箭矛的中心,將一支拇指粗的箭矛平均等分成數十根竹簽,這份精準得如同機械般的掌控力,鄭修想了想,暗暗搖頭,他自問無法做到這種地步。
鄭修隱約明白了為何鄭浩然年紀輕輕便在軍中有著如此高的威勢,受到許多將士敬仰與崇拜。
光是這一手登峰造極的槍術,已經足矣。
“還想走?”
黑夜中,月色下,鄭浩然注意到出手攔截暗箭的鳳北與鄭修二人,驚訝片刻,朝二人不著痕跡地點點頭,隨后抬頭望著山頂處,冷喝一聲,手腕一抖,長槍沒有半點征兆地射向高空,穿越云霧,直射山頂。
“敵襲!”
“敵襲!”
“敵襲!”
鐺鐺鐺鐺!
這接連而至的三箭,說時遲那時快,鄭浩然軍帳炸開的聲響驚動了值守的將士,火光一盞盞點亮,扎營處響起一陣連綿的鑼聲。
警報響起,沉睡中的鄭家軍在短短幾息間便完成了“熟睡”到“備戰”的過渡,提著刀子在扎營處擺出簡單的應戰軍陣,屏息以待。
鄭修這一路深知鄭家軍的訓練有素、所有人都宛如鄭浩然的手足般,非同尋常地團結。對此并沒有半點意外。
鳳北偷偷靠近鄭修,低聲道:“夫君,你是否受傷?”
典型的關心則亂。
鄭修搖搖頭,他回頭觀察一二,片刻后恍然道:“他并非瞄準我,他瞄準的是…異人!刺客有某種能力,能在黑暗中辨別異人與普通人的區別!類似于一種偵查雷達!”
“偵查雷達?”鳳北眉毛一挑。
她又從鄭修口中聽見了新花樣。
“一種奇術。”鄭修解釋:“起初他將我當成了我…鄭將軍,或許在他眼中,我比鄭將軍更亮更顯眼。”說著,鄭修也有幾分哭笑不得,面色古怪:“看來在刺客眼中,我成了黑夜中最亮的那顆星。”
鄭修與鳳北在低聲交流時,老李頭扶著虎面頭盔提著戰刀沖了過來。
“老鄭!刺客呢!狗日的老子非得生生刮了他不可!”
鄭浩然沒有回答,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老鄭?”
老李頭注意到鄭浩然神情不對,有點恍惚。
“當心!”
鄭修指著高處大喝提醒,山上有一道黑影正高速向下墜。
先入為主的他以為這是一種來自天上的掌法什么的。
噗通!
黑影卻在峭壁上磕磕碰碰翻滾著,當著所有人的面,啪滋一聲巨響,砸在不遠處,摔成肉醬,血肉模糊。
一滴帶著碎肉的血濺到老李頭的面甲上。
嗡嗡嗡——
摔成肉醬的尸體上,一根長槍透胸穿過。
鄭浩然眉頭一皺,右手一招,長槍一顫,詭異地被吸入鄭浩然手中。
“嘶!”
老李頭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伸手從面甲上摳下那塊碎肉。
“全軍聽令!”
鄭浩然的命令傳向全軍:“整理軍備,準備迎敵!”
鄭修張大嘴巴,看看鄭浩然甩槍的拋點,再抬頭目測牙拉索山的高度…
“我爹這他娘的是人肉炮臺?”
根據古地圖的非正式數據,牙拉索山高約千丈,對方能居高臨下射出暗箭勉強還遵從物理定律,鄭浩然這一槍…
“你爹果真…神勇。”
鳳北用胳膊肘碰了碰鄭修,悄悄說道。
鄭修自己也有點懵,嘴上卻道:“不、不必見外,也是你爹。”
鳳北笑了笑。
鳳北話音落下,鄭修小跑追上鄭浩然。
“鄭將軍!鄭將軍!”
鄭修再一次強忍喊爹的沖動,在鄭浩然回頭后,鄭修用手比劃那一槍的動作,眼巴巴地問:“小子仰慕鄭將軍已久,日后也想成為像鄭將軍這般頂天立地的人物,敢問鄭將軍,你那一招,如何練成的?”
鄭浩然摸著下巴,陷入沉思狀。過了一會,鄭浩然認真回答:“呵呵,你也不差。不錯,未來可期。不過我那一招,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
“持之以恒?”
“我自小練槍練拳,每日扎槍三千,揮拳三千,如此為約束,轉眼過了二十年。”
鄭浩然朝鄭修眨眨眼,再次朝鄭修伸出拳頭。
鄭修仍是心無旁騖地碰了碰。
鄭浩然似乎過足了癮頭,心滿意足哼著五音不全的小曲漸行漸遠,巡察軍備。
鄭修看著隱隱作痛的拳頭,那里紅了一片。
鳳北的聲音輕輕在鄭修身旁響起:“你爹莫非認出了你?”
鄭修心中微驚,他如今最擔心的便是這一點。鄭修從踏入這個“古戰場”鬼蜮后,一直小心翼翼的。畢竟這是他頭一回以本體進行類似于“穿梭時空”的體驗,他深怕自己的一舉一動,會如當年的“白鯉村”那般,對他所在的現實造成巨大的影響。
鳳北的話如警鐘鳴起,鄭修訝然問:“你聽見了什么?”
“他很高興。”
鳳北側耳傾聽,用一種復雜的口吻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肯定道:“真的,很高興。”
鄭修想了想,總覺得不可能。
“我覺得,他老人家還沒前衛到能相信兒子穿越二十年的光陰回到過去找他的地步。再說…”鄭修鄭重其事地望著鳳北,壓低聲音:“這里并非真正的過去,事實上,我們誰也不可能真正穿越過去,這里只是以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理’,重現了過去的‘幻影’。”
鳳北追問:“既是幻影,為何你不填補你心中遺憾?”
鄭修咬咬牙:“你不明白,不,你既然明白,就別多問了。”
鳳北默然,望向天上潔白無瑕的圓月。
雖然刺客偷襲失敗,但這也證明了敵人已經在山的另一邊布局完畢,全軍陷入緊張的備戰氛圍中,所有人都將小透明般的鄭修與鳳北二人忽略了。
鳳北輕輕握住了鄭修的手。
這回鳳北沒帶套,她清楚地感覺到鄭修手心被汗沁濕,溫度冰涼。
鄭修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受著眾人簇擁,正在鼓舞士氣的父親的背影,一言不發。
良久,鳳北輕嘆:“山的那一邊,好聒噪。”
鄭浩然那番話有點凡,也有點裝。更多的卻是在闡述一件事實。
鄭修依稀記得,父親戰死的消息傳回皇城不久,娘親沉默著,將一堆殘破的木人鎖在柴房中。
那夜,柴房失火,殘破的木人毀于一旦。
小時候的鄭修以為那是真的失火。
如今鄭修明白,是娘親親手將父親留下的遺物燒了。
為什么呢?
穿越者也無法違反人類的生長規律。
兒時關于母親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
連那張臉也只剩在午夜夢回中一層朦朧的輪廓。
從鄭浩然口中只言片語,給鄭修立起了另一種“娘親的形象”。
鄭修覺得娘親既然敢翻來覆去地跑到鄭府,反反復復被拿下后又反反復復去招惹鄭浩然,最后人財兩空,成了鄭夫人。這般與所謂的黃花閨女截然不同的“奇女子”,不應是聽見了鄭浩然戰死后會投河自盡的傻女人。
人設不符。
鄭修胡思亂想著,心頭煩躁。
和尚一句“無愧本心”,鳳北毅然出手,二人從不同的角度擾亂了鄭修的初心。
“白鯉村”后對現實的影響,讓鄭修后怕,同時也對“過去的鬼蜮”充滿了敬畏。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如今他是本體進入鬼蜮,他不確定,自己一旦抹了脖子,是真的死了,還是會一切重置。
從前化身進入鬼蜮時的“死后重置”,就讓鄭修隱隱察覺到一種違和感。他早已懷疑那并非是一種“重置”,而是鬼蜮時空混亂下,對未來的一種“推演”。鄭修的直覺特質等級越來越高時,他偶爾能看見一會未來的片段,讓鄭修更加傾向于這個可能性。
他如今所在的世界,規矩、門徑、限制,三個要素,構成了他所接觸的“門徑奇術”的一切。既然門徑奇術有著規矩與限制,甚至是代價,那么,化身進入鬼蜮時,那種毫不講理能重置時空的“能力”,絕不是那么輕易使出,毫無風險的東西。
若是“推演模擬”,鄭修覺得更為合理。
事實上,食人畫的經歷,那段如真似幻的經歷,已經讓鄭修不止一次地懷疑過“真與假”的問題。鬼蜮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許多時候鄭修都難以分清。
所以他才對鳳北說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過去的幻影”。可只有鄭修心中明白,與其說是對鳳北說的,倒不如是鄭修對自己所說。
“你在發什么呆?”
鳳北在鄭修掌心中輕輕捏了幾下,驚醒沉思中的鄭修。
鄭修回過神,勉強笑道:“我在想,鄭將軍所說的,每日揮拳三千,出槍三千,不正是一種‘規矩’。”
鳳北一愣。
“以驚人的毅力持之以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堅持二十年。即便他不是異人,在燭的儀式沒有完成之前,這種自虐般恪守規矩的方式,也終究會讓他成為一代名將。”
“你意思是…”鳳北一時沒理解鄭修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想說的是,人類其實是一種很頑強的生物,即便沒有門徑,沒有常闇與常世交匯,沒有所謂的‘天生異人’,努力與堅持,也會讓一部分人脫穎而出,成為普通人眼中的‘異人’。我突然有感而發,在思索異人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只是單純地上天垂憐、讓人擁有超凡的能力?我認為并非如此。”
“異人的出現,或許有著某種理由。”
這時,橘貓從鳳北的肩膀上探出貓頭。
原來這會它沒藏鳳北懷里了,而是趴在鳳北的背上,跟個背包似地。
橘貓懶洋洋地伸出了手。
“你肯說?”
鄭修看著橘貓問。
橘貓伸出貓爪,嘴角邪魅翹起,喵了兩聲。
鳳北稍作思考:“我猜,它想要炸魚餅?”
鄭修點點頭,示意鳳北猜對了,他朝貓咪瘋狂吐槽:“你提要求也得結合實際不是?這冰天雪地的,哪來的魚?哪來的面粉?哪來的油?我拿腳給你做炸魚餅?你愛說不說。”
橘貓一聽,表情一僵,整顆貓頭泄了氣般頹在了鳳北的肩頭上。
鳳北微微一笑,安慰似地摸了摸貓頭,撫平橘貓頭頂因憤怒而凸起的炸毛:“乖,回去后,我給你做,天天給你做,直到你吃膩為止。”
“喵喵?”
“當真。”
鄭修瞪著眼,看著鳳北與貓兒毫無阻礙地對話:“你也懂‘外語’了?”
“我哪懂,都是猜的。”鳳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眨眨眼:“與它熟悉后,一來二往,大致能‘聽’懂一些。”
鄭修愕然,旋即心中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酸楚。有種自己在鳳北面前,沒那么特別的憋屈感。
“喵!”
橘貓似乎被說動了,貓頭抬起,兩眼發出淡淡的綠光。
橘貓道:
“外灘之外,很黑很黑。”
“祂們都想尋找凈土。”
“但太黑了,誰也看不清。”
“所以喵,祂們需要‘燈’。”
“有了‘燈’,祂們就不鬧了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