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的出現,為行軍帶來了片刻的騷亂。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有刺客”!
“我們是‘兄弟會’。”
“我們隱于黑夜,我們向往黎明。”
“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裴高雅先是面露驚愕,隨后狂喜,嘴里一邊嘀嘀咕咕念叨著,一巴掌捏住了其中一顆雪人的頭顱,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快速解決掉一位刺客后,裴高雅高高躍起,渾身燃起熊熊火焰,火焰如一襲紗衣,化作兜帽斗篷在裴高雅身上披了薄薄的一層。在高空片刻的停頓后,很快俯身沖下,如一顆火球,以他為中心,四周冰雪眨眼消融,化作雪水。
一拳一個,效率極高。
和尚也被刺客盯上了,只見和尚先是面色劇變大喊“別過來啊”,這如此慫的口吻讓刺客動作猛然一頓,萬萬沒想到。可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和尚慫著慫著換了一副面孔,殺了一個回馬槍,獰笑出拳,一拳將刺客的胸膛砸出一個駭人的凹坑,咔一聲,內臟粉碎,刺客口噴結冰的血沫倒飛出去。
“啊!等會,別造太多殺孽!”
和尚一會說別殺人,一轉眼殺得比誰都狠。
如此怪異的行為舉止令士兵們紛紛側目而視,用看變態的目光盯著和尚,不知不覺遠離了一些,生怕這王爺身邊的怪和尚殺瘋了,連自己人一塊殺。
鳳北脫手套的速度超乎想象,一眨眼便露出了白皙如玉的雙掌,輕輕拍碎了身旁一只“雪人”,正擔心地朝鄭修那邊望去,只見鄭修不慌不忙地掄起手臂,雙手長袖中竟抖出兩根染血的鎖鏈,嘩啦一響,兩條鎖鏈便捆住了一位刺客。
被捆住的刺客沒有半分掙扎,尚未完全成型的面部露出冷笑,張嘴朝鄭修的臉噴出白霧。
鄭修本想留活口,可對方儼然沒有想活下去的意思。幾步后退,鄭修兩手用力一拉一扯,巨大的力量活生生將刺客攔腰擰碎。
“嘖,不出意外,果然出意外了。”
慶十三不知何時來到裴高雅附近,煙桿偷偷在裴高雅身邊一搓。
“火折子打不著,老裴借個火!”
慶十三吧嗒吧嗒抽著煙,總算來了感覺,身影漸漸隱匿于濃霧中。
“咳咳咳咳!”
不同方向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慶十三眼睛一瞇,聞聲而動,如鬼魅般穿梭在濃霧中,一步殺十人。最后姿勢定格,仍是抽著煙,仿佛從未動過。
“動手!”
混亂中,幾道雪白的身影向霍惑殺至,霍惑冷冷一笑,大喊一聲,舉刀便擋。
不遠處,沈石宗悶哼一聲,肋下不痛不癢地中了一刀,下一刻卻反手長槍刺出,翩躚的身影如一道筆直的紅線,貫穿戰場,停下時,長槍上赫然串著三具皮膚慘白的蠻族尸體。
霍惑那一聲“動手”,并非讓士兵們迎擊刺客,而是…
“誤會!誤會!”
森巴驚恐地大喊著,下一秒一把刀架在了森巴的脖子上。
十五位跟著大乾軍走了一路的蠻子,剛起身,就被四周的士兵按住,壓在雪地上動彈不得。
至于鄭修。
咣當!
沉重的鐐銬在他手腕上發出宛若金鐵交擊的響聲,他輕松解決掉一位刺客后,一回頭其他刺客連哼都沒哼幾聲就被其他人解決了,如此高效的反殺讓鄭修閑得沒事做,環目四顧,很快他就將目前的局勢收入眼中。
鄭修瞇了瞇眼睛,打量著死去刺客的尸體。
他們身上裹著簡單的白色毛皮,四肢裸露在外。奇特的是,他們的皮膚竟是如雪一般的白色,死去時身上竟冒著淡淡的冰霧。
伸手一探,刺客們的體溫竟低得可怕,不像人類。
鄭修若無旁人地捏著刺客的臉,分別查看:瞳孔、口鼻、舌頭、耳朵。
“其他地方倒和普通人沒什么區別。”
那么問題來了:他們是什么門徑?
鄭修一步一步,踩在尸體、融雪、河床上。
每走一步,河床上便有一人死去。
每走一步,騷亂就平息一點點。
直到他來到月玲瓏面前。
安靜了。
裴高雅意猶未盡地散去身上的火焰紗衣,踩著積水游蕩在河床上,低頭這里看看那里踢踢,看能不能撿漏撿到還活著的。
“別看了,都死絕了。”
慶十三無語地勸阻,用力抽了一口,熄了。
他為了進一步深入門徑,給自己加上了如同枷鎖般的限制。
此刻慶十三的臉上寫滿了“自律”二字。
“公主…”
刺客引發的騷亂由始至終都沒波及老人森巴,他面露著急顫著腿走向月玲瓏,途中卻被慶十三攔住。慶十三煙桿在身前輕輕一點,瞇著眼笑道:“老人家,別著急啊,讓王爺他們小兩口稍微聊點悄悄話。”
森巴面色發青。
沈石宗與霍惑已然在河床上輕點傷亡,檢查尸體,并吩咐士兵們繼續警惕,以防還有新的襲擊。
“霍將軍你的手?”
沈石宗注意到霍惑的手臂覆上了一層白白的霜,軟甲下皮膚青紫,竟是凍傷。
霍惑原地一二三四做起了熱身動作,一注注熱氣呼出,凝成白霧。他邊活動身子邊罵道:“這幫蠻子有點邪門,剛才老子的刀和他們一碰,眨眼就被凍住了,也不知使的什么破奇術,聞所未聞。看來這二十年間,蠻子也學了點新花樣。”
隨著霍惑大搖大擺地做著廣播體操,體內寒意一點點地驅散,被凍僵的手臂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紅潤。
鄭修帶著疑問來到月玲瓏面前。
在混亂中,二人之間仿佛被凈空出一片小天地,格外安靜。
月玲瓏用大氅遮住臉,面對鄭修那帶有幾分質疑的目光,她毫不畏懼地抬起頭,清澈的兩眸平靜地與鄭修對視。
鄭修看著月玲瓏那沒有半點心虛、甚至流露出幾分倔強的眸子,不由微微一笑。
“解釋。”
鄭修的話。
不是說“你欠我一個解釋”,或“你沒有什么話想說的”,又或者是“伱就不能解釋一下”。
并非陳述句、疑問句、反問句。
而是“命令”。
蠻子們口中發出嘰里呱啦的吼聲,額頭青筋顯露。
卻被大乾的將士們用兵器架于脖頸,壓在地上不敢亂動。
“真吵。”
鄭修做了一個手勢。
慶十三剛想動,裴高雅方才沒打盡興,動作更快,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踩在一位蠻子的脖子上,咔嚓一聲,脖子斷了。
剎那間,聒噪的蠻子們目瞪口呆,停止了呼吸,如石化般一動不動。
在他們的印象中,大乾人循規蹈矩,彬彬有禮;他們相信大乾人會遵從兩國交邦不殺來使那套。沒人料到這位看似俊朗斯文的赤王是一言不合就動手。他們忽然想起了在香滿樓中因魯莽而送出一血的“達米巴”,“達米巴”自小暗戀月玲瓏,勇猛有勁,深得狼王喜愛,族里許多人都認為他與月玲瓏才是一對——直到狼王下令讓月玲瓏前往大乾和親。
鄭修不知自己無意中又奪了別人心頭好,輕飄飄下令殺了一人,耳根清凈,赤王滿意了,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望向月玲瓏。
“他們是雪之氏族的族民。”
月玲瓏聽見了那一聲清脆的“咔嚓”聲,閉上眼睛,心如死灰,漠然道:“荒原上有十支氏族最為強盛,狼王一死,下一代狼王,將從十大氏族中選出。”
“哦?”霍惑眼睛一亮,他敏銳地從月玲瓏的話中捕捉到些許端倪,與沈石宗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鄭修沉吟著,將霍惑與沈石宗的眼神交流收入眼中,他沒有點破,不動聲色繼續問:“何為十大氏族?”
月玲瓏用聽不出喜悲的口吻如實回答:“風,花,雪,月,雷,炎,沼,林,山,獸。多年以來,一直是十大氏族輪流選出最為優秀的繼承者,繼任狼王。
“你撒謊。”霍惑忽然冷笑一聲:“二十多年前,鄭將軍殺進荒原時,我們曾派人打探過你們的兵力分布與氏族人文,根本就沒有你所說這十大氏族。”
“不,她沒有撒謊。”
鄭修忽然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而后聲音大了幾分,眉頭皺起,朝月玲瓏示意道:“你繼續。”
霍惑悶哼一聲,沒再反駁,閉上嘴巴,安靜聽著。
月玲瓏仍是那一副如尸體般冷漠的表情:“一直以來,我們生活于這片荒原上,承受著饑荒與嚴寒,我們的祖先頑強地活著,繁衍至今。我們一直都對荒原心懷敬畏,漸漸的,天上的雷,地上的雪,狂暴的風,山上的土,云間的月,散發著惡臭的沼澤,一望無際的叢林,行走于林中的猛獸…祖先們對這些,心懷敬畏,我們至今仍相信,只要敬畏他們,就能安然活在這片土地上…”
“漸漸的,荒原上的惡劣天氣,貧瘠的土壤,祖先們所承受的一切,成為了我們的信仰,成為了我們的氏族圖騰。”
不得不說,月玲瓏的大乾語學得不錯,她的聲音即便不帶半點感情色彩,可從她的口吻中,鄭修仿佛看見了一群野蠻人,在與天災人禍的搏斗中,活成了越來越愚昧的模樣。
“大約二十年前,第一位’沼巫’出現,他的虔誠換來了荒原的憐憫,他能使用沼澤的偉力。”
月玲瓏看著鄭修的眼睛:“我們后來將氏族改成了我們圖騰的名字,我的氏族是‘月’,敬畏圓月的我們,在圓月的光輝下,我們能得到圓月的庇護。”
說著,月玲瓏低下頭,仿佛是天上的烈日讓她覺得不適,她渾身微微顫抖著。鄭修隱約看見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塊塊紅斑。鄭修心中一嘆,本想硬氣點,可后來還是心軟了,隨手畫了一把傘,替月玲瓏遮擋天上烈日。
月玲瓏接過血色畫傘,她親眼看著鄭修咬破手指擠出血液一幕,傘柄仿佛仍帶著鄭修血液的溫熱。
“所以,毫無疑問,襲擊我們的,定是雪之氏族的族民。”
一旁,一直安靜傾聽的沈石宗,好奇地摸了摸那柄逼真的雨傘,心道離譜,聽到這里面露冷笑:“你們都是一伙的,難道不是為了假借聯姻之名,故意刺殺我大乾棟梁赤王,好讓我們大帝失去重要的左膀右臂?”
“額…不至于。”聽見沈石宗的話,正在思索蠻族奇術的鄭修老臉一紅,連忙擺手:“不至于不至于。”
沈石宗是鄭浩然的迷弟,他言語間仿佛將這份崇拜落在了鄭修的頭上,說他們遭遇的刺殺全因赤王。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和尚,撓著光頭,一臉納悶地說道:“不是你們提出要聯姻的嗎?這又不是咱大哥樂意的,小僧大哥不缺夫人。”和尚差點將自己在赤王府中所見所聞說出生怕別人不信,見其他人非常認同地用力點頭后,和尚繼續道:“你們其他氏族的人,原來不同意這場婚事嗎?”
所有人目光看向和尚。
和尚不知所措地搓著頭皮:“小僧說錯了?”
沈石宗一拍大腿,驚呼:“一語中的啊!”
霍惑點頭:“一針見血。”
鄭修納悶:“你們才看出來嗎?”
這回連霍惑都忍不住干笑兩聲。
他們的確剛看出來。
他們還以為這是一個陷阱,專門包他們來著。
“看來前面的路不太好走啊。”
霍惑嘆息一句,清點人手,讓下屬們稍作歇息,便重新上路。
鄭修此刻心情卻莫名的復雜。
北蠻中的改變,定和他二十年前一切的起因白鯉村有關。他阻止了燭的儀式,人柱不全,以至全天下開始發生了種種奇怪的事件。可轉念一想,鄭修暗暗咬牙,他所做的一切絕對沒有錯,沒有人理所當然地因為所謂的“天下太平”而死。如果他爹當年也是因為這件事,那么…
回想起雪之氏族的奇術,月玲瓏的一番話,讓鄭修抽絲剝繭,漸漸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關于門徑圖中,囚者下方的一大片空白。
他一直無法想象那一片空白是什么門徑。
如今鄭修隱約明白了。
十大氏族:風,花,雪,月,雷,沼,山,林,炎。
還有“獸”。
“天地與自然…”
“人是絕對無法‘扮演’的。”
“唯有敬畏與崇拜…”
“這種敬畏之心,讓他們漸漸地融入了自然,無限地…接近了它們。”
“天,地,人!三種道!”
“自然景觀,兇猛異獸,與…奇人!”
“這就是我在窺見囚者時,那四十九道光原本的面目!”
沉思許久,鄭修恍然回神:“果然,是燭。”
鄭修幾乎可以肯定,燭的真身,就藏在北蠻中。
月玲瓏撐著傘,傘柄溫熱如故。她趁著鄭修不注意,悄悄抬眸,看著傘上畫著幾朵小花,點綴著那片空白,嘴角一翹。
其實有一件事,月玲瓏沒有告訴鄭修。
同時這也是月玲瓏一直無法理解的事。
從一開始,月玲瓏就知道她未來的夫君,不是皇子,也不是高官之子。
他未來的夫君,只能是“鄭氏后人”。
她抵達大乾都城后,月玲瓏驚訝地發現在原本在爹口中只是一介富商的鄭修,竟成了大乾的王爺。于是,門當戶對的兩人,讓這場政治聯姻多了幾分理直氣壯與理所當然。
沒有任何人反對,沒有半點阻礙。
公主嫁予王爺,仿佛理應如此。
月玲瓏彎彎的睫毛輕輕顫著,陰影斑斕,她思緒飄出,仿佛回到了出發之前,爹在帳中,說的那一番話。
“爹在二十年前,答應了一位故友,若你是男孩,則結拜為兄弟,若你是女孩,就當他女人。”
“爹這一生辦了許多錯事,任何事都能反悔,唯獨這件事…不能。”
“去吧,我的娃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