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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回歸

  (讀文學)

  男人停止落筆。

  這“點睛一筆”,遲遲沒有點下去。

  不知何時,他的面前,浮現出一道同樣句僂的身影。

  他坐在男人對面,他面前同樣有一張紙。

  二人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這一刻,男人面前就像是有一面鏡子,二人互為倒影,對影成雙。

  “倒影”抬頭,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窩、眼中燃著的熾熱火焰,分明就是現在的他。

  那面容變幻莫測,一時是他,一時不是他。

  男人張大嘴巴,看著面前憑空出現的“倒影”,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頭。

  噼啪!

  一道閃電在腦中炸響。

  腦袋劇痛。

  眉心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要擠開頭顱骨,破頭而出。

  他的頭很痛,很痛,很痛。

  數不清的陌生記憶畫面,在男人面前浮現。

  他正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快速地重溫著真正“公孫陌”的一切。

  兩百年前公孫陌與謝洛河的故事,與鄭修的經歷不完全相同。

  只是,到了最后,他們同樣歷經苦難,喪失摯愛,最終,都走到了這里。

  “啊…”

  “我明白了…”

  男人握筆的手開始劇烈地抖動。

  “我學會了你的一切,”

  “我擁有了你所有的記憶,”

  “我歷經了你的悲歡離合,”

  “我走過你所走過的路,”

  “最后,我來到了這里,為了‘帶回’她。”

  “為了,帶回謝洛河。”

  “那么,我是誰?”

  “我是公孫陌?”

  “我是鄭修?”

  “不!公孫陌!”

  “不!鄭修!”

  “我是鄭修!”

  “我是鄭修!”

  “我是鄭修!”

  “可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放聲大笑,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

  “原來這才是你畫出這幅畫的真正目的!”

  “你明明知道在第二個百年之期,你將成為人柱!你明明知道你會被燭欺騙,心甘情愿地創造出堪比鬼蜮的食人畫,進入那處!你明明知道,你會被帶走…”

  “可你還是做了,你畫了!”

  “無論我承認與否,我是否能堅持本心,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在經歷了這一切,以百年的光陰沖刷,我哪怕仍勉強記得我是鄭修…”

  “可這是一場儀式啊…”

  “遵從規矩…整整百年!”

  “這點睛一筆,是你的絕筆!”

  “也成我的絕筆!”

  “一旦這一筆落下…”

  “我將,成為你!”

  鄭修又哭又笑!

  孤寂百年,走到這一步,他終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食人畫存在的原因,也明白了兩百年前,公孫陌明明知道畫出這幅畫,會令他成為“人柱”,進入常闇,他仍如飛蛾撲火般主動鉆進了燭的陽謀中。

  他為的就是創造出“第二個公孫陌”,即便他死了,他離開了,他回不來了,也有第二個人,走著與他同樣的路,有著同樣的記憶,懷著同樣的愛恨情仇,救出謝洛河!

  起初鄭修只能遵從公孫陌的記憶走。但在“囚者”門徑的干涉下,鄭修自“劫囚車”后,便不再受困于公孫陌的記憶,以本心自由活動。

  他在畫中歷經百余年,他的人生經歷未必與當年的公孫陌一模一樣,可最后,他都走到了這里。

  換做其他人,公孫陌必定成了。

  從食人畫走出來的,必定是第二個“公孫陌”!

  食人畫,不愧是食人畫!

  它真正“食”的并非人體,而是人心!

  它能消去人的本心,造出新的公孫陌!

  若鄭修不是異人,很有可能在食人畫的影響下,在真假難辨的記憶中,徹底忘記自我,成為新的…公孫陌!

  鄭修眼前,句僂枯瘦的陰影如細沙般飛散,于鄭修身后匯聚,如影子般無聲無息地“爬”在鄭修身后。

  “呼…”

  鄭修神情勐地一松,百年孤寂與滄桑,頃刻間在他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深陷的眼窩,他的雙眸中填滿了溫柔。

  “回來吧。”

  筆尖落下,輕輕點在了畫中那空白的臉龐上,成了一雙靈動的眼睛。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在鄭修背后的陰影勐地發出凄厲的咆孝,周圍空間開始崩塌,如琉璃般碎開,成了漫天的光點。

  他枯坐了近百年的地下空洞,就像是紙湖的一般,呈現出扭曲的姿態。一道道肉眼可見的裂紋,從某處開始,向四面八方蔓延。

  鄭修身后的空洞陡然放大,將四周染成了一片漆黑。

  落筆瞬間,他開始向下沉,隨著空間的崩潰,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得光怪陸離,如真似幻。鄭修神色平靜,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屁股下面成了一潭漆黑的泥沼,在下沉時,鄭修將手探入其中。

  “你終歸還是無法畫出常闇之景,我也不行。”

  鄭修身體表面逐漸裂開,干癟的皮膚重新鼓起。一層層蒼老的皮膚剝脫,褪去,稀白的頭發徹底掉光,烏黑亮麗的長發重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瘋長。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漆黑的泥潭在一聲聲歇斯底里的咆孝中,掀起洶涌的波濤。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鄭修那重新恢復青春的身體拉得東歪西倒,隨著拉扯越發激烈,他的肉體竟如橡皮泥般被拉成了奇怪的形狀。

  一副畫在黑色的潮水中浮沉,紙上浮現出一張猙獰的臉。

  畫卷如活了過來,立在鄭修面前,上面猙獰扭曲的臉與鄭修遙遙對視。

  鄭修面露恍然:“我與你不同,你竟還在畫中,畫了你自己。”

  “不是她!”

  畫中鬼人發出怒吼。

  “不是你的她,卻是我的她。”

  鄭修微微一笑。

  烏黑的長發飛舞,鄭修再次發力,自泥潭中拉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掌,緊接著,一道闊別了百年的倩影,懵懵地從潮水中浮現。

  一襲黑衣,長發束于腦后,右眼中“丁未”二字緩緩轉動…是鳳北!

  在看見鄭修的瞬間,鳳北茫然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迷離,朱唇輕啟,幽幽道:“夫君…”

  “歡迎回來。”

  “嗯。”

  世界正在崩塌。

  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不見,只剩一片無邊的黑海。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畫中鬼人仍在咆孝,它無法溝通,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

  鳳北安靜偎依在鄭修懷中,享受著久別重逢的溫馨。畫中鬼人傳來的聒噪聲讓鳳北不禁皺起眉頭,她剛想伸出另一只手,鄭修與鳳北當了十年夫妻,自是知道她的想法,鄭修偷偷在她掌心撓了一下,道:“不用了,他畫了百年時間將他自己畫入其中,僅剩殘魂一縷,如今我破了他的局,一切將煙消云散,他也很快消失,不過可憐人罷了。”

  鳳北的掌心被鄭修捏著,撓著,搔著,鳳北俏臉微微一紅,旖旎蕩漾,卻又不服,撓了回去。二人當著“公孫陌殘魂”的面,十指交纏,變幻了十余種姿勢,深意暗藏,鳳北秒懂,臉色紅得冒煙。只是忽然,在纏著纏著,鳳北驀然一怔,她此刻顧不上滅不滅那副破畫了,呆呆地用另一只手捏著鄭修的臉蛋,捏了好一會才道:“為何我能…”

  鄭修知道鳳北在想著什么。

  她在糾結為何自己能光明正大地觸碰心上人,她明明身負不詳。

  鄭修搖頭:“我不知道。”沉默片刻后又道:“或許是我等級較高。”

  鳳北一愣,不明所以。

  畫卷中傳來的咆孝聲漸漸弱了下去,浮沉的黑海中陡然掀起一波浪潮,猶如高墻。潮水中兩個身影破水而出,身上沾了一層如同瀝青般的污垢。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赫然便是范謠與和尚。在起伏的潮水中廝殺——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只見范謠面目猙獰地抓著和尚,張口就咬,撕拉,一口咬下,將和尚的耳朵活活咬去,血肉飛濺。

  和尚反口咬了回去,血盆大口往范謠臉上一啜,竟活活咬去了范謠的眼睛,令范謠臉上多了一個血腥的空洞。

  鄭修與鳳北臉色一變,顧不得卿卿我我,正想移動。鄭修腳下忽然有一只斷臂伸出,幾乎只剩一層干癟皮膚的慘白五指如鉤爪般,卷了一圈纏住了鄭修的手臂,五指生生嵌入了鄭修的皮肉中。

  “去幫和尚!”

  鄭修臉色一變,卻讓鳳北去和尚那邊幫忙。

  鳳北回眸與鄭修對視一眼,一剎那,鳳北便明白了鄭修心中所想。她沒有半點矯情地點點頭:“好!”

  說著,鳳北便踏著黑海向和尚與范謠廝殺那處飄去。

  幾步踏出,鳳北長發飄舞,白皙的脖頸下如荊棘般的黑色紋路無聲蔓延,最后在她的右眼匯聚,猶如一朵漆黑艷麗的玫瑰。巍峨如山的陰影在鳳北身后浮現,鳳北右掌虛握,向范謠一揮。

  黑色的海面被一分為二,遠處天空竟生生被鳳北這虛幻的一刀撕出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范謠的身體頃刻間被噼成兩半,自中間分開,范謠目中恨意就像兩把尖刀,宛若實質,一聲聲惡毒的咒罵分別自兩半張嘴說出:

  “你們不得好死!”

  “你們不得好死!”

  “你們不得好死!”

  和尚聞言,發出慘叫,栽入海中。

  這也是為何鄭修暫且將自己安危撇下,讓鳳北去幫和尚的原因。范謠身為和尚的副人格,竟能在那么多年里占據上風,徹底將花花和尚壓制,可見在諸多人格中,范謠屬于喧賓奪主般的強大存在。如今他們的人格之爭,若沒有插入外力,和尚哪怕是主人格,也極有可能被范謠吞噬殆盡。

  范謠在進入常闇后,不知經歷了什么,此刻在畫中世界崩塌時,他借機逃出,心中早已被怨恨填滿,不顧一切地要殺死和尚,取而代之。

  范謠的“謠言”果然邪門,和尚倒下后,鳳北嬌軀微微一震,身后巍峨陰影竟隱隱有崩潰的跡象。

  “呼…”

  鄭修這邊。

  他無暇顧及其他,那只手他在“百年前”見過,那是畫師的門徑詭物!

  難怪燭有信心憑借一副食人畫可困住鳳北,甚至將鳳北帶入常闇。那是因為,百年前他用來誘惑公孫陌入局的畫師門徑詭物,一直就深藏在食人畫中!

  干癟的五指死死“咬”進了鄭修的血肉中,鄭修雙眼頃刻間變得通紅如血,布滿了血絲。

  “糟…”

  畫師門徑的詭物附身,這看起來仿佛是一件好事。可當詭物真的咬上來時,鄭修才知道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一回事。他的耳邊勐然響起了一聲聲低沉的囈語,起初鄭修聽不清哪那些囈語在說什么,漸漸地鄭修仿佛聽見了許多人的聲音,其中有公孫陌的聲音。

  鄭修兩眼迷離,眼前意象不斷。在他身下,那片汪洋黑海,伸出一根根扭曲丑陋的觸須,在詭物強行與鄭修融合時,將他拉入海底。

  “波~”

  就在此時。鄭修額頭勐地一痛,有什么東西鉆了出來。

  那是一顆骰子,血淋淋的骰子。

  二十面骰子勐地睜開了無數只密密麻麻的眼睛。

  所有的眼睛從骰子上“掉了”下來。

  那些眼睛仿佛是活的,自顧自地連成了一根鎖鏈。

  鎖鏈勐地“抓住”了“咬”住鄭修不放的“畫師”詭物。

  手爪一愣。

  鄭修一愣。

  遠處,鳳北與和尚一愣。

  范謠沉了下去。

  浮沉的黑海,崩塌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頃刻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在三人的眼前徹底定格。

  天陰山上。

  一頭巨大的白蛇躲溫暖的窩中蜷縮成一團,在舒舒服服地睡覺。

  忽然,它睜開了眼睛,瘋狂地在窩中翻滾,腦袋一下下地撞擊著山壁。

  山壁在白色的可怕力量下,被撞出了一個大洞,翻滾的白蛇在雪山中扭動,它的瘋狂引發了一波波雪崩,地動山搖。

  白蛇兩眼一翻,徹底痛死過去,一道整齊的口子憑空從里面生剖了白蛇的肚皮,三道人影自白蛇腹部口子破出。

  一人一腳踹飛了光頭,光頭吐了一口鮮血,倒在雪地中,染紅了皚皚白雪。

  鳳北追上,殺氣騰騰。

  最終鄭修的拳頭與鳳北的手掌停在和尚面前。

  和尚雙手合十,眼神清澈,朝二人面帶微笑:“小僧回來了。”

  鳳北與鄭修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和尚眼睛一眨,朝鄭修拼命地眨:“小桃的墓碑…”

  “咳咳,是和尚。”

  鳳北瞇眼,警覺。狐疑問:“小桃的墓碑怎么了?”

  鄭修移開目光,將和尚從雪地中拉起身。

  片刻后,三人大笑。

  “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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