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無眠。
屋外酒氣熏天,歌聲不斷。
幾位芳齡姑娘熱情地拉著謝云流四處跳舞。
在鄭修與謝洛河的院子外,兩頭情投意合的駱駝無人看管,蹄牽著蹄,撒腿跑到院子門旁,蹲了下來,耳鬢廝磨。
屋內傳出奇怪的聲音,兩頭駱駝同時豎起耳朵。
它們似乎在聽著什么。
“駱駝小陌”用嘴巴碰了碰“駱駝小河”,“駱駝小河”點點頭,褐色的毛發濕漉漉的,似乎來時的路上被酒水潑濕了。
“駱駝小陌”勇敢地趴在了“駱駝小河”的身上。
不多時,它們又豎起耳朵聽,兩只駱駝翻了過來,竟換了位置。
原來呀,它們在偷偷地學習。
兩頭駱駝最后累了,口中吐出了許多白色的泡沫。
有眼尖的大漠漢子醉醺醺地提著酒壇子想去撒尿。
他無意中看見了兩頭駱駝在路旁打滾。
嗤笑一聲。
笑罵:“這兩蠢駝兒,打架也不懂挑個好日子。”
漫漫長夜,漸漸變得炙熱躁動,心神蕩漾。
洞房花燭夜,此刻無聲勝有聲。
謝洛河的瘋狂讓鄭修忽然覺得,在這一剎,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二人靈魂飄起,如坐在小船上。
劃船的是謝洛河,她用力地搖啊搖,搖啊搖。
忽地,謝洛河安靜了,怔怔出神,流下眼淚。
劃船是很累的一件事。
鄭修很快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可他畢竟是鄭修,他決定有條不紊、不驕不躁,并同時層層深入,逐步弟進。很快,船到了一岸,然二人仍想往更遠處劃,便翻翻覆覆,周而復始,接連不斷。
劃船的動作,看似枯燥乏味,卻盎意深藏。
轉眼,竟不知不覺間做了一宿。
鄭修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
他終于知道謝洛河的異人胎記長在什么地方。
謝洛河的異人胎記很白很大。
后來漸漸看不清了。
燈不知何時吹熄。
翌日。
真日上三竿。
房中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撕碎的衣衫碎片。
“謝洛河”裹著單薄的被單,長發垂下,遮住右眼。“謝洛河”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皺皺眉。
她看著床上熟睡的男人,想起昨夜,耳根通紅。
她認真地看著鄭修的臉,與記憶中的那人對比著。
“果然。”
謝洛河輕聲呢喃,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五指在微微地顫抖。她又抬頭看了看鄭修的臉,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點點地朝那張臉伸出手,一點點地靠近。
謝洛河的指尖與鄭修那嬰兒般恬靜的睡顏一觸即分。
她愣了愣。
片刻后,謝洛河淚流滿面。
鄭修迷迷湖湖中醒來,只覺腰酸背痛,渾身不得勁。
一睜眼便感覺有一只軟綿綿的小手在臉上用力地搓。
“你搓哪里?”
鄭修揉了揉眼睛,卻被眼前一幕驚得從床上彈起。
在那瞬間,鄭修依稀看見,鳳北正用那一只見誰滅誰的天煞孤星手用力搓他的臉。
鳳北…鳳北??
鄭修頓時醍醐灌頂,想起謝洛河昨夜說的話。
“你…”
鄭修欲言又止。
他這時候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謝洛河微微一笑:“她未來得及,向你親口道別。”
鄭修聞言,驚出表情包:“鳳、鳳、鳳北,你聽我解釋。”
“嗯,你說。”
鳳北伸出巴掌在鄭修面前揚了揚,冰冷的雙眸殺氣騰騰。
儼然是一言不合便要一巴掌將鄭修灰飛煙滅的架勢。
“我…她…”
鄭修一頭大汗,支支吾吾好一會,最終鄭修頹然閉上眼睛:“你動手吧。”
過了一會。
耳邊傳來熟悉的爆笑聲:“哈哈哈哈!”
鄭修眼睛瞇了一條縫偷偷地看,發現剛才恍忽間看起來像是鳳北的人又變回令鄭修熟悉的“謝洛河”,正趴在床頭笑得花枝亂顫。
“瞧你那慫樣,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讓鳳北回來!哈哈哈!”
鄭修愕然:“你又詐我?”
“呆子,誰讓你信了?”
謝洛河媚眼如絲地白了鄭修一眼。
鄭修忽然有種上了大當的感覺。
他似乎又被騙了。
謝洛河起身,想找衣服穿上,但走出兩步,一個踉蹌,沒站穩。
鄭修連忙上前攙扶,他看著秀眉微擰的謝洛河,心情復雜。無論謝洛河是不是誆了他,如今在這世上,謝洛河是與他最為親密的人,是他的原配夫人。
“你躺好。”鄭修將謝洛河按回床上,謝洛河張了張嘴,正想說什么時,鄭修一句“別鬧”打斷謝洛河的話,以母庸置疑的霸道口吻說道:“聽我的。”
謝洛河頓時閉上了嘴,安靜地注視著鄭修在他面前起身穿衣,提著木桶走出屋外。
干柴都放在陌河軒里,鄭修肩上扛著竹竿,推開院門,往陌河軒走。
屋內。
只剩“謝洛河”獨自一人。
周圍的一切對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多久。
“謝洛河”反復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她躺回床上,將床上的被褥用力地擁入懷中,感受著上面僅存的余溫,貪戀地抱著,緊閉的雙眸修長的睫毛在微微地顫抖。
“謝,洛,河。”
謝洛河一字一頓地重復著自己的名字。
鄭修走在街頭,昨日的喜慶氣氛尚未散去。
聽說,謝云流一早,便不辭而別。
有四位年輕大漠姑娘守在谷口,朝著大漠的方向,嚶嚶哭泣,天地變色。
“好一個花和尚,四花叢中過,提褲了無情。”
聽說這件事后,鄭修心中感慨萬分。
路過日蟬鎮中央,那座紀念碑頂端的金蟬,在晌午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反射的金芒令鄭修不由多看了兩眼。
回到家中,鄭修抬頭看著破舊的小院子,莫名地多了幾分復雜的愁思。
兩頭小駱駝,小河與小陌,在門旁躺了一夜。
鄭修路過時,不經意多看了一眼,兩頭駱駝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不知昨夜經歷了什么。
怪怪的。
筑柴、生火、打水、燒水。
養尊處優多年的鄭老爺,從未想過自己有這么一天,會干著這般粗活,還干得津津有味。
在烈日部族呆了一年,鄭修驀然回首,他竟不知從何時開始,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習慣了與她生活在一起。
啪滋啪滋啪滋…
在沉思中,鍋中水燒開,自鍋蓋旁溢出,令燃燒旺盛的火焰發出刺耳的聲音,打斷了鄭修的沉思。
鄭修回頭一看,便看見謝洛河安靜地倚在門旁,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在忙活。
“不疼了?”
鄭修關心道。
謝洛河臉一紅,隨后翻了一個白眼:“你試試?”
“很遺憾,我愛莫能助。”
鄭修笑著回了一句,謝洛河氣得將藏身后的肚兜砸鄭修臉上。
打鬧了一會,鄭修守在門口,聽著屋內謝洛河洗澡時的嘩啦啦的戲水聲。
他們現在算是合法夫妻了。
鄭修豎起耳朵,心里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我能不能…”
他本想說節約水源。
里面的謝洛河卻仿佛猜到了鄭修的想法,大聲道:“你想都別想!”
自新婚那天后。
二人生活重歸平靜。
鄭修仍是陌河軒的陌老板。
謝洛河則成了真正的老板娘。
鄭修發現自從洞房花燭夜后,謝洛河仿佛一夜間長大了,多了一個奇怪的癖好:總喜歡用手搓他的臉。
第三天,謝洛河將那把簡陋的長弓,鄭重地掛在墻壁上。
謝洛河笑著說,她要退出江湖,從良了。
鄭修想了想,回了一句:挺好。
于是,謝洛河與鄭修二人共同打理陌河軒,生意不大,勝在悠閑。
與謝洛河棄弓從良不同,鄭修反倒有更多的時間,去鉆研畫藝。
因為種種理由,鄭修沒有再提起答應謝洛河的三個愿望。他幾乎可以肯定,謝洛河騙了他,但事到如今,鄭修上了賊船,他只能想別的辦法。
鄭修有一次在事后,抱著謝洛河問,要不要履行當初的承諾,好好地挑個良辰吉日,畫一副她的畫像。
謝洛河背對著鄭修沉默了一會,說不必了,留到日后吧。緊接著又纏了上來,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讓鄭修不再有精氣神想起此事。
二人成為了真正的夫妻,同床共枕,面朝大漠。一同上山,笑看云卷云舒,肩并肩,安靜地注視著日出日落。
自從謝洛河封了她的弓后,鄭修也將洛河筆鄭重放入木盒內,藏于床底下。
謝洛河親自替鄭修做了一套正常的畫筆,并細細叮囑鄭修,別亂用奇術。
鄭修不再畫人。
有一天,大漠深處刮起風沙,天地一線,黑烏烏的風沙在遠處扭曲盤踞,看起來就像是一頭惡鬼。
鄭修看見這一幕,心中一動,靈感莫名迸發,第一次嘗試在畫布上畫了點…別的。
他推開了第六扇門扉。
時間流逝。
轉眼又兩年。
平靜的大漠再次迎來一位貴客——謝云流。
謝云流仍是那副落魄的裝扮,頭頂寸草不生,偏偏下巴卻長著濃密的胡須。這一次,謝云流入谷時,沒有再經歷上一回的波折,報上謝洛河的名字后,謝云流在日地哥的熱情歡迎下,進入谷內。
“妹夫呀,你們這地方,要來可真不容易呀!你瞧我難得探一回親,卻碰見沙塵暴,差點把老子的命搭進去了。”
酒桌上,謝云流喝著當年嫌棄萬分的酒,此時卻喝出了一股令他懷念的滋味,一邊抱怨道。
“哥,少喝點,上次那幾個姑娘還成天叨念著你,別喝多了又把姑娘們給…”
謝洛河盤起婦人髻,坐在鄭修身邊,笑道。
一年不見,謝云流看著已成他人婦的老妹,眉頭一皺。他隱隱感覺到他老妹與往日不同,但具體是哪里不同,謝云流一時卻說不上,心道古怪,他用力盤著光禿禿的腦袋,將心中的疑慮暫且拋去。
胳膊都學會往外拐了。
片刻后,謝云流想到了這個解釋,心中惆悵,便咬牙切齒多拱了妹夫幾杯。
說起上次酒后亂事,謝云流老臉一紅,連連擺手:“別!你可饒了你哥我吧!老哥我這次只是特意來見見你們,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謝云流這次似乎真的是為了探親而來。
“公孫妹夫呀…”
再喝多幾杯,謝云流勾著鄭修的肩膀,說著江湖上的事。
不對,事實上,如今大乾早已沒了所謂的“江湖”。謝云流說,那位密廠提督范謠,并沒有死在聶公寶庫前,而是活了過來。他大肆屠殺著江湖上的俠客,逼俠客們投靠朝廷。
不少江湖俠客迫于密廠權勢,入了密廠,當了朝廷的“走狗”。
而不愿加入朝廷的,便卸去兵器,隱世不出,耕織漁牧,天涯各安。
不時聊起當年的往事,謝云流言語間頗為唏噓。
“不過,這兩年民間似乎出了不少怪事,從前聽都不曾聽過,這兩年多了不少離奇的命桉,媽了個巴子怕是有些妖魔鬼怪竄出來了,老妹呀,妹夫呀,你們可當心些,沒事別夜里往外頭跑。對了,老哥我特意給你們求了一枚平安符,據說是…哪路大仙老哥也忘了,反正,你們就掛梁上,保你們平安。”
謝云流神神叨叨地將一枚做工簡陋的平安符塞鄭修手里,鄭修一看便知道是江湖上騙錢的玩意。但正所謂禮輕情意重,謝云流橫穿沙漠只為送一枚平安符,鄭修當著謝云流的面將平安符貼身收好。
只是,謝云流的話讓鄭修心中咯噔一下,民間多了許多離奇的命桉?
他總覺得謝云流話中的設定,仿佛就是兩百年后,夜未央頻頻出勤的時代。
喝多的謝云流醉醺醺地跑了出去。
鄭修與謝洛河本想攔著,謝云流大嚷著“等一等”,讓二人停在門檻處。
二人面色古怪,對視一眼。謝洛河撲哧一笑:“算了。”
第二日,謝云流再次不辭而別。又有三位新的姑娘守在谷口,嚶嚶嚶地目送謝云流離去。
謝云流這次探親并未帶來太多的消息。
大漠深處遠離爭端,平靜而安逸。
鄭修雖說封了洛河筆,但在推開第六扇門扉后,鄭修發現自己能玩出新的花樣了。
他特質的“血沙盤”上,兩只由細沙構成的“盔甲人”,手持利刃,在沙盤上斗毆,動作靈活,時不時兩只小人同時變出一頂巨炮,細沙互噴。
如此又兩年過去。
時至六月。
謝云流時隔兩年,再次風塵仆仆、橫穿沙暴,來到大漠。
謝云流剛坐下,二話不說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一次的謝云流,帶來一個令鄭修無比震驚的消息。
“什么!”
當謝云流神情凝肅地說完,鄭修面色一變:“在三月初三魏氏祭祖大典上…老皇帝,被人一刀殺了?誰殺的?”
“這人,你也認識。”
謝云流用牙齒撕著風干的羊腿,吃得津津有味,道:“程囂。”
鄭修與謝洛河對視一眼:“為什么?”
謝云流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程囂一刀砍下皇帝腦袋,長笑三聲,當時聽說本是晴空萬里,忽然烏云彌漫,雷霆電涌,天一下就變了。”
“皇城大亂。”
“幾個皇子因此將爭斗擺在明面上,差點血流成河。”
“后來咱們總算將不安分的老家伙壓下去了。”
謝云流輕描澹寫地說著一段光是想象便足以令人膽戰心驚的皇室斗爭。
“后來,趁閑下來了,我找百曉生問了問。”
“那死胖子好說歹說,坑了老子不少銀子,才說了一個可靠消息。”謝云流擦擦嘴,指著自己的左臉頰處:“據說,當時有人親眼所見。當程囂一刀砍下皇帝腦袋時,他的臉上,突然多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