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里沒干幾件事情,但時間卻過得飛快,回漢寧的時候已經過了六月,距離侯林的商業廣場出售已經過去了四五個月。
抵達機場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
姜黎黎接到了易陽,看出來他的情緒并不高昂,便沒有如往常一樣上去逗逗他,而是安靜地站在他面前,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說:“接下來要做什么?”
易陽想了想,說:“回一趟清河吧,我想去掃掃墓。”
姜黎黎有些意外,覺得易陽眼神里似乎醞釀著什么東西,乖巧地點點頭:“嗯,但是我今天沒有開媽媽的車哦。”
易陽笑了笑:“我就喜歡姐姐的甲殼蟲,因為上面有你的味道。”
“貧嘴。”姜黎黎也笑了起來。
姜黎黎坐在副駕駛上,再次聽起易陽講一下關于父親的往事,也有關于易家的,沒什么恩怨糾葛,都是一些溫暖樸素的細微瑣事,聽起來竟然十分動人。
“其實我時常忘記父親的長相,記憶中他的模樣已經完全模湖了,只剩下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你知道嗎,這真是一件很嚇人的事情,人原來真的能將摯親的模樣忘記,當然,也有原因是我太小了,有人說,當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住你的人也忘記了你,你就是真的死了。”
“易陽…”
“關于父親的事情,我能記住的不多,其中有幾件印象深刻,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兩歲還是三歲吧,父親給了我一個帽子,但是我不喜歡,然后把它丟進了河里,有人說不可能,人不可能記得住那么小的事情,但我就是記得,而且我記得那時候的情緒,是十分愉快的,現在想想看,其實父親極少給我買禮物,那個帽子可能是為數不多能成為我后來念想的東西…”
“還有一次,我已經忘記了是幾歲的事情,他吃了一碗方便面,我在一旁很饞,他就挑起面給我吃了一口,我現在都能回味那個味道,實在太好吃了,但是他只給我吃了一口,然后就拍拍我的背,讓我走開了,說想吃面就去找奶奶給你煮,我跑去找奶奶,說我想吃面,奶奶就給我煮了一大碗掛面,氣得我哭了好久…因為味道不對,哈哈…”
姜黎黎癟癟嘴,一副難過兮兮的樣子,而易陽則笑了起來,說:“其實吧,在一段時間,我經常看天上的云,那時候我相信父親在天上看著我,心里有什么疑惑和心事,都會問天上的云。”
“比如,我什么時候能擺脫這樣的生活?”
“比如,我的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再比如,我應不應該揍那個罵我有娘生沒爹養的胖子?”
“可惜,云沒有回答,再后來我就不問了…”
姜黎黎捏住了易陽放在檔桿上的手。
易鴻耀被安葬在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汽車開到一個地方就上不去了,只能徒步往上走。
這次回來易陽并沒有告訴二叔他們,倒也清凈,他將車子停好,背上包,姜黎黎也將頭發扎成馬尾,帶上一個棒球帽,兩人便開始朝著山上走去。
抵達的時候已經下午了,不知道是清河縣本就沒有下雨的原因,還是說開車過來的這段時間雨已經停了,此時天氣還不錯,有云飄著,還有陽光照耀,只是這個季節的燕子鄉,雖有陽光,卻不算熱,姜黎黎只穿了一件短袖,竟然覺得有點小涼。
兩人走了半個多小時,爬上一個小平臺,視野中出現了一條小路,路的兩旁是歪歪扭扭的小灌木叢,雜草叢生。
易陽指了指前面,說:“往前再走幾百米就到了。”
“鄉下沒有公墓,請風水先生算好了方位,下葬的時間,然后等吃過了白事宴,前來幫忙的人將棺木抬到位置上下葬,除非直系親屬,墓地往往不會集中在一起。”易陽一邊說,一邊帶路往前走,手里有一把小刀,將一些可能影響到姜黎黎行走的灌木枝丫給砍斷踢開。
姜黎黎跟著走,一句話也不說,有一種肅穆的感覺。
沒過多久,就到了易鴻耀的墓前,附近的灌木都被清理過了,一片空地上,他的墓靜靜地立在那里,周圍沒有別的幕。
因為每年二叔一家人都會過來掃墓,所以雜草不多。
易陽笑著說:“每次看到父親的幕,孤零零的,我都會想,他大概會很寂寞吧。”
陽光和煦,易陽拉著姜黎黎過去,在墓碑前站定,隨后從包里取出來一束白菊,放下。
姜黎黎凝望了一陣易陽父親的墓碑,這里的空氣質量很不錯,而且常常有雨霧,墓碑下面的石塊上甚至有一些位置長了綠色的青苔。
“爸,她是姜黎黎,將來會是你的兒媳婦兒。”易陽緩緩出聲。
隨后,易陽拉著姜黎黎,深深地鞠了幾躬。
易陽有些悵然地笑了笑,抬起頭看了看天上,有風吹過,翻卷著大片大片的云。
“易陽…”姜黎黎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么突然…”
易陽緩緩收起笑容,說:“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想來這里來尋找一點力量。”
姜黎黎眨了眨眼睛:“是嗎…”
易陽點點頭。
而現在呢,他覺得自己足夠有力量了。
回到車上后,并沒有過多逗留,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漢寧市,抵達時已經接近天黑。
易陽將姜黎黎送回了家,說:“我要用一下車,晚點回來。”
姜黎黎愣了愣,不過也沒有多問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有事要去做,而且不小,這種時候自己能做的便是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持他,就說:“好的,早點回來。”
易陽笑了笑,開車走了。
目的地是市中心醫院。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實很早以前,這個計劃在心里已經有了雛形,結合對未來大勢的判斷、侯林的性格,種種種種,不斷地推演盤算,理應是比較穩妥了,但是正當手握五千萬,要抉擇這件事的時候,還是讓忐忑起來…甚至今天特意去了父親的墓地一趟,仿佛讓這件事都變得悲壯起來了。
真是的…
其實沒必要的。
如此想著,易陽加快了油門,很快抵達了市中心醫院。
電話里已經提前聯系過了,易陽將車子停好,走到住院部樓下時,小龍已經站在那里等候多時。
易陽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現在情況怎么樣?”
小龍嘆了口氣,說:“縫了二十幾針,不過倒是沒有別的危險了,這會兒小蔚和嫂子都在病房。”
易陽點點頭,說:“走吧,帶我上去。”
等電梯的時候,小龍看著易陽欲言又止,猶豫一番,才說:“這段時間以來…林哥他壓力很大…一直大概也沒有人跟你說,嗯,我文化有限,讓我跑跑腿,干些體力上的活兒都沒什么問題,但是這種事情我沒有辦法幫林哥分擔,你不一樣,雖然你年輕,但確實見識比我廣得多,眼光比我高得多,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好好幫幫林哥…”
易陽看了看小龍,搖搖頭:“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一次來就是要幫侯叔解決這個問題的。”
聽到了肯定的答復,小龍這才微微舒了口氣。
一路到了侯林病房的外面,門沒有關,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侯林的聲音傳出來:“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早點回去,小蔚明天還要上學呢。”
剛剛走到門口,侯小蔚跟她媽媽正好出來,四人打了一個照面,都愣了愣。
前面也零碎地見過幾次侯小蔚,這丫頭相比之前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今天穿著更為樸素一些。
易陽打招呼道:“小蔚?”
小蔚看了看易陽,抹了抹眼淚,癟了癟嘴,傷心地說:“易陽哥哥…爸爸,爸爸被人用磚塊打到了…”
易陽點點頭:“我知道了…嗯,你們這是準備回去?”
“嗯…爸爸不讓我們陪護,說不用。”
易陽點點頭,十分自然地吩咐小龍,說:“小龍,干脆你送他們回去吧,晚上打車不太安全。”
小龍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聽從吩咐,說:“行,那我進去跟林哥說一聲。”
大概是聽到了小龍和易陽的聲音,病房里侯林的聲音傳了出來:“易陽?小龍?你們進來吧!”
易陽進去后,看到侯林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侯林的頭發已經被剃光了,頭上被包扎得嚴嚴實實,只是此時他的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錯,比起前幾個月還要發福了一些,此時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雜志,見到易陽和小龍進來以后,他放下了雜志,笑了笑:“沒想到腦袋被人開了個孔…哈哈。”
事情的來龍去脈易陽大概已經了解了。
歸根結底,果然還是溪谷商業廣場項目出了問題。
當然,不是鋪面的質量出了問題,而是前一陣子的一條新聞,引起了連鎖反應。
正如易陽穿越前看到的景象,溪谷工業園區附近的人流量雖然不小,但是大多是工人,實際上并沒有去商場消費的能力,購買了鋪面的那些商家陸續入駐后,發現此前宣傳的旺鋪每天只有寥寥顧客無人問津,心便涼了一大截。
同時這片雖然幾公里外就有一個大學城,但是大學城那邊的高校生都直接去大學城邊上的萬達廣場玩了,再加上靠近溪谷工業園區附近時常有大型卡車過路,給人的觀感極差,哪怕有人想過來瞧瞧,來了一兩次便再無興趣。
很多商家見狀,其實已經有些后悔了,直到前段時間,一條新聞傳出,漢寧市為了治理城市環境質量,發布政令,關停了一大重污染的批傳統工業廠房,其中就包含了大量溪谷工業園區的廠子,這意味著原本就人流量不多的工業園區,人更少了。
這一下子將所有商家的怒火點燃了,再加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扇動,開始紛紛要求退鋪,甚至上訪狀告侯林的公司虛假宣傳。
而侯林早就將資金全部拿去做別的項目了,短期是無法收回資金的,而且白紙黑字簽了合同,自然也不可能回購那些商家的鋪面,類似的事情往往是冷處理,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沒想到那些商鋪的購買中不乏一些頭鐵的人,有組織地聚集了大量人員,不僅四處上訪,而且跑去侯林的其他項目鬧事,這種事情本質上是民事糾紛,公安機關只能遣散。
到這里,侯林雖然壓力大,但也覺得無所謂。
可是他顯然是低估了一些人的決心,沒想到昨天去上班的時候,有一群人直接上公司堵門,嚴重影響了公司的形象和運營,站在他們公司的角度看,這完全就是毫無道理的事情,畢竟門面能不能賺到錢誰能說得準?做生意本身就是要承擔這些風險的,所以一些普通的員工便跟來討要說法的業主爭吵起來,起了沖突,侯林得知后,親自到現場解釋,卻在混亂中被飛來的板磚拍到了腦袋,硌出了一個血洞,而帶頭的人也被趕來的公安機關帶走了。
易陽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問:“侯叔,感覺還好嗎?”
侯林微微嘆了口氣,說:“沒想到,還真讓你一語成讖。”
易陽有些愧疚,其實如果當初他強硬堅持一下,未必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個樣子,那板磚如果位置再偏一點,將侯林砸出個三長兩短,他會很難原諒自己。
頓了頓,易陽說:“現在說曾經的事情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關鍵是如何解決眼下的麻煩。侯叔,你是怎么打算的?”
侯林其實是很感動的,雖然分了家,但是自己有事情,易陽還是第一時間就趕回來了,他想到自己的大哥,如果換了是他,大概也會這么做吧。
沒看錯人。
他微微思考了一下,搖搖頭:“能怎么做呢?無非就是…躲唄,要我真的拿錢賠給他們,不可能的事情,先不說我們賬上現在沒錢,哪怕就是有錢,購買鋪面的風險,也不該由我們來承擔,你說對么?唯一比較麻煩的是,他們抓著一點,就是虛假宣傳的點咬著不放,這個會比較麻煩…在宣傳的時候,哪一家開發商不稍微夸張一點呢?只是我們前期做這件事的時候,沒有去叫一個法律顧問參謀參謀…”
易陽聽了這話,搖搖頭:“正是因為這個問題,我覺得咱們最好不要用這個辦法,這是下策,現在的這個社會輿論大環境是仇視資本,仇視甲方,畢竟那些購買商鋪的人相比之下是弱勢群體,這件事任由其發酵很容易引發輿論海嘯,大多數網民是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再加上一些所謂的網絡大V、營銷號為了博眼球流量而帶節奏,很容易將公司的形象抹黑。”
“那樣對公司將來的發展肯定是不利的。”
“我下午才翻了微博,上面已經出現了一些抹黑的文章,比如《十二年積攢下的血汗錢,聽信房地產公司哄騙,如今血本無歸》,而下面的跟帖幾乎清一色都是罵公司的…”
侯林不懂這個,愣了愣,皺了皺眉頭:“這么嚴重么…”
“而且,您剛才也說了,前期的操作是有法律風險的,雖然可能性很小,但萬一真的引起一些法律糾紛,申請凍結之類的操作…”
“那上策呢?”侯林表情凝重起來。
“上策就是…把那些門面,給買回來!”易陽一臉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