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黎在床上睡著了,她還帶著干凈的笑容,就像一個炎炎夏日里清爽的雪糕。已經入夏,她放房間里的窗戶開著,只是隔了一層紗窗,吹來一陣涼風,透過窗戶望出去,窗外澹綠色的葉子搖曳起來,滴滴答答的雨水從葉子的罅隙中留下來。
將窗戶給關上了。
易陽站在床邊上看了一陣…當然,不至于對姜黎黎產生什么非分之想。望著這個奇女子,只是會覺得可愛。看了一陣,他輕輕合上門,走到外面收拾起來。
紅酒的后勁是挺大的,易陽并不是沒有醉,只是還能保持著意識清醒。他想到,很多人在喝醉后,如果嘔吐的話,很容易堵塞了氣管…盡管這種可能性比較小,但說起來還是挺嚇人的,得看著。這樣想著,將姜黎黎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心安理得地倒在沙發上了。
躺在沙發上,第一時間并沒有睡著,雖然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是忍不住想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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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姜黎黎的離開,其實是很早就能預見的結果了。猜測,一個家境條件哪怕放在漢寧市那樣的地方也要算得上不錯的小姑娘,靠著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編制內的一個工作,地方雖然遠、偏,但那是人生第一次脫離家庭的嘗試,這個過程中,或許她的父母并不完全同意,但覺得女兒鍛煉鍛煉,被社會捶打捶打也是一件好事,就任憑她胡鬧一段時間。
兩年,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了。或許是家里人也覺得所謂的鍛煉差不多了,亦或者是真的才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小女孩也沒有剛剛大學畢業時那么懵懂了,可以安分下來了…種種猜測都是有可能的,總之,得走了。
這是易陽很早就預見到的結果,于是結果來臨的時候便不會太意外。
姜黎黎是一個好姑娘。她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不求回報。被社會毒打了那么長時間的易陽,在底層見識到了太多人性卑劣的一面,如此對比下來,給心靈的震撼就越強烈。
他希望姜黎黎能有一個好結局,她也會有一個好結局。這一次姜黎黎的告別,是一件好事,心里感慨的同時,卻并沒有多少感傷,會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
隨后,易陽也睡著了。
是被一陣嘔吐的聲音吵醒的。
易陽迷迷湖湖睜開眼睛,隨后心頭一驚,一下子翻身起來。窗戶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但天還亮著,看上去并不算晚。
嘔吐聲是從衛生間傳出來的。易陽進去,姜黎黎正抱著馬桶,手指塞進喉嚨里摳啊摳的,接著吐出來紅色的東西…
聽到身后的動靜,姜黎黎回過頭,帶著哭腔說:“你…你不要看…”
易陽瞧了一眼,正準備默默地退出去,姜黎黎又回頭了,眼淚汪汪地說:“易陽…幫我,幫我打120!”
“啊?”
姜黎黎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失態,吸了吸鼻子,強壯鎮定地說:“我…可能胃出血了!”眼神里,有一些…害怕。
易陽猶豫了一下…問:“胃痛?”
“倒是不疼,就是,吐的,全是血。”
易陽湊過去又看了一眼,搖搖頭,拍拍姜黎黎的肩膀:“這個是紅酒…”
姜黎黎愣了愣…
“呃,紅…紅酒嗎?”
飯是中午吃的,覺是午后睡的,酒是下午醒的。
好在這個酒喝多了,后面沒有腦袋疼的不良反應。
姜黎黎提出讓易陽再陪自己走走,說要最后一次把這里的一草一木給留在記憶里,還帶上了一臺單反相機。易陽心想,小姑娘就是矯情,這破地方有什么好留念的,以前易陽也會覺得在一個地方帶過一段時間就該留下點什么,但是待過的地方多了以后,會發現這些事情只有矯情和操蛋可以形容。
不過是姜黎黎要矯情,他便說:“姜老師,你真是一個浪漫的女人。”
“是嗎…”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易陽隨口說了一句。
只是這句被后來用爛的一句話,在這個時代還沒有人說過,姜黎黎是第一次聽到,她眼睛微微一亮,細細品味了幾遍,驚喜地說:“這句話…好有味道啊,你從哪里看到的?”
易陽微微一怔,突然想到貌似這句歌詞是好幾年后才出來的吧,具體年份他記不住,但是肯定不是現在有的。想了想便說:“我隨口說的,其實這句話也可以說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遠方的茍且。”
姜黎黎皺起眉頭,哼了一聲:“好好一句話,讓你給破壞了。我還是喜歡前面那一句。”
她看了看易陽,這個家伙啊,總是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是她至今都沒能看清的一個少年,懂事大抵可以算作是他的標簽,但有時候…也太懂事了吧。偶爾也會有一種錯覺,總感覺在一些事情上,是他在包容自己!這種錯覺,只有在給他上課的時候會被沖澹一些。
她想到剛才自己酒后的一片狼藉,尤其是那些吐到瓷磚上,地上的臟東西,他眉頭一點都不皺的默默收拾打掃,羞怯不已,有一些感動,一點一點地填滿了內心。她覺得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弟弟…會很高興。
易陽卻是想到了一些東西,微微嘆了口氣。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哪里有什么詩和遠方,姜黎黎可以去追求那些東西,因為她的父母有底氣和能力不讓她茍且。但轉念一想,又有什么錯呢?人家父母辛苦打拼,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女兒不茍且嗎?這世上,只有那些空喊著要追求詩和遠方,讓父母幫自己茍且的人,才是錯的。
兩人順著清河一路走,從城區慢慢往上游走去,出了縣城,過了一個大大的水電站,風景逐漸變得秀麗。一路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河邊的涼風吹動衣衫和頭發,易陽短短的劉海隨風舞動,姜黎黎的長裙輕輕飄舞,兩人在電站的水閘旁邊站住,蓄水池從水閘中沖擊出來,聲音轟隆。
水霧也一點一點地帶著涼意沁潤過來。
姜黎黎往后退了幾步,大聲喊:“易陽,你站著不要動,我給你照張相!”
水的轟鳴聲,與姜黎黎的呼喊融匯成一首動聽的奏鳴曲。
易陽點點頭。
姜黎黎拿起照相機,將鏡頭對準了易陽,在按下快門前一秒,她目光的焦距從易陽身上延伸至后面很遠很遠的地方,電站、青山、后面高高的天空,屬于清河縣的天空,以前怎么沒有發現,這么美…一時間,又想哭了。
“卡察!”
“好了嗎?”
“好了!”
“嗯。”
“你不看看嗎?”
“不看了,反正怎么拍都好看。”
“嘻,臭美。”
易陽走了過來,突然說:“對了姜老師…”
“嗯?”
“其實人生會有很多個分別,習慣了就好了。”
姜黎黎微微愣了愣。
“有些是小別離,有的是永別,小別勝新歡,將來偶爾回來看看,又不遠,是吧?”
易陽的話將她的情緒沖澹了一些,哼了一聲:“就你懂得多。”
慢慢往回走了。姜黎黎一面走,一面四處留影,大大田野,縣城的廣告牌,公交車站…種種種種。她讓易陽走在前面,每要拍一個場景,便讓易陽作為畫面的主體,她說:“你是我教出來最得意的學生。”
望著易陽的背影,她的的心,滿了。
詩意夠了,終究還是要回歸現實來的。什么留影啦,走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啦,種種在易陽看來矯情的事情過后,詩句里的小姑娘,還是要從自我感動中走出來,老老實實地一件一件地處理她家里那些東西。
其實已經收拾了很多了。
“這個飲水機…”
“不要了。”
“鋼琴?”
“說實話,我漢寧的家里也有一架,這個托運起來太麻煩了,想扔這兒…”
“呵…”
“這東西必須要帶上的。”姜黎黎抱著一個巨大的熊娃娃,正在發愁怎樣帶走的問題。
“…”易陽嘴角微微抽了抽,說:“所以幾萬的鋼琴不眨眼睛說不要就不要,這個幾十塊的大家伙一定要帶上?”
“你不懂,這個有特殊意義!”
這個時代的物流還沒有后來那么發達,要搬家,只能找一些物流公司。清河縣甚至沒有一個搬家公司,而一些特別有意義或者重要的東西,姜黎黎又不愿意塞到貨車里面,這也就使得她要搬的東西…冗雜。
易陽幫著姜黎黎一件一件地收拾,一直到晚上,兩人都累的精疲力盡,癱坐在沙發上。
能帶走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不能帶走的,比如沙發、床、衣柜什么的,以及前段時間她裝出來的小型錄音棚,都只能維持現狀了。接下來是最重要的東西要處理了。
房子。
易陽抬頭看了看這間房,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女兒在這兒工作,她媽大手一揮就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想了想,說:“接下來房價會漲,姐,你把房子留著,平時租出去,等過個幾年,這套房子的價值應該會翻幾倍。”
姜黎黎卻搖了搖頭:“這套房子,我要賣了。”
易陽皺了皺眉頭,說:“為什么啊?”
姜黎黎嘆了口氣:“不在這里常住了,就沒必要留著了。”
“不是…可以當成是資產。”
“嘿,你還懂什么叫資產?”
姜黎黎見易陽不說話,輕松地笑了笑,說:“你說的這個,我媽好像說過類似的話,去年次貸危機,然后房價會怎么樣之類的,但是我不在乎這個…其實我媽也不在乎,這套房子,兩年前買的時候才600多塊錢一平米,連同裝修花下來,一共也就花了…嗯,十來萬吧,我家里兩臺鋼琴,其實都不止這個價。”
“把它留著,租出去。這些沙發、床啊什么的,都是我用過的,都用出感情了。如果租出去,它們還是屬于我的,屬于我的東西,被別人用著,我會不舒服。直接打包賣了,就算是斷了這些物件跟我的聯系,那種難過就淺一點,我這么說你能懂嘛?”隨后低下頭,喃喃道:“唉,你小,你不懂的…”
易陽:“…”
姜黎黎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現在這房子不是很好賣的,我前兩天問了好幾個人,大家都在等附近新開的那個小區,我這個房子,人家不喜歡裝修的,還要先砸一遍才能重新裝修,花兩遍錢,人家不愿意。你說的那個房子要漲價的事情,沒有人相信的,嘿,所以最近幫我好好留意一下,如果有人想要買的話…”
易陽沉默了良久,忽然問:“姐,你準備賣多少錢?”
“嗯…現在的房價好像是…800?我這套房子,是110平的,嗯…公攤好像有十平米,100平吧,那么就是…8萬?不過因為是精裝修的,這些家具也還值點錢…只是可能下一家并不會喜歡,而且還有錄音棚…那個下一家肯定要拆的,一來二去給人把成本也弄高了,所以打個折扣吧,我覺得賣個12萬應該不過分吧…”
當初精裝下來,算上家具也就花了十萬左右,這樣其實還賺兩萬呢。
姜黎黎扳著手指算,然后覺得自己這么算還挺靠譜的,滿意地點點頭,又指了指那臺鋼琴,說:“就是鋼琴不好處理…這架鋼琴雖然不是很貴的型號,但也是花了三萬多的,如果下一家不買的話,留在這里就比較虧,算了,我還是帶走吧。”
易陽沉默了良久,問:“就賣12萬?”
“嗯…如果對方要殺殺價,11萬也是可以接受的。反正我走了以后你幫我留意著嘛。”
易陽暗暗嘆息,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敗家了。搖搖頭:“別殺價了,就12萬吧。”
“欸?”
“12萬,我要了。”
易陽抬起頭,認真地說。
姜黎黎愣住了,易陽的表情讓她定定地看了兩三秒,然后一掌輕輕蓋在了他的腦袋上。
“胡鬧…”
房子最終還是賣掉了。
姜黎黎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結局了。
這個房子是必須要賣出去的,而對象是易陽,那些所有因為賣了房子產生的不舒服,都沒有了。
因為是限制民事能力人,辦理手續的時候,必須有監護人在場。易陽也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跟奶奶解釋了買房的事情,包括錢怎么來的,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雙方都沒有人吃虧…不過畢竟是自己賺來的錢,整個過程雖然有點小波折,卻算是皆大歡喜。
當然,最終的價格并不是姜黎黎一開始考慮的12萬或者11萬。她認真地給易陽算了一筆新賬,當初她買房子花的是5萬多,裝修下來一共花了10萬,住了這么兩年,折舊費算1萬吧?將來你要是重新裝修,要多花錢吧?這個費用,算個1萬不過分吧?然后咱們的姐弟友情費,再折個2萬,不過分吧?
一口價6萬。
氣的易陽差點罵她敗家女了。
“10萬,這是底線!”
“6萬!多一分錢就是看不起我!”
“姜老師!”
“易陽同學!”
易陽的倔脾氣上來了,說:“如果說這樣的話,那我不買了!”
姜黎黎也火了:“哼!不買就不買!”
最終,還是易陽服了軟,各退一步,8萬。
只是,哪怕是8萬,也是有條件的,鋼琴和那把馬丁吉他就放在這里了,姜黎黎美其名曰是…保管。
易陽只能幽幽地嘆氣。
周一,易陽沒有去上課,也沒有請假,久違地翹課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去送送姜黎黎。
那臺可愛的甲殼蟲發車前,易陽忍不住問:“姜老師…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個問題問得姜黎黎也有些懵,她一時間也想得沒有那么透徹…說是只是單純可憐易陽的身世,或者是對逆境前行的少年一點點鼓勵,只是這些理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真要討論一個為什么,她覺得是…感覺。
她從小就是一個憑著感覺走的人,這種行事原則常常讓她愜意。做錯了沒關系,如果對了一次,就會特別開心。
她想了想,敲了敲易陽的腦袋:“想什么呢…你不是叫我姐嗎?”
隨后,干脆的合上車門,給易陽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很颯地笑了笑:“走了!”
姜黎黎駕著她的甲殼蟲,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此時又下起了雨,一點點落在臉上,帶著溫暖的涼意,那是最美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