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建業城中落下了一場雨,帶來些許陣陣沁人心骨的寒意,梁國太子蕭統在床榻上安靜的死去。
蕭衍悲痛萬分,罷朝十五日,幾乎日日夜夜待在佛堂中,整個梁國數以千計的高僧以及道教真人前來建業,為太子蕭統而行。
建業城中一時喧鬧又死寂。
為了保護太子的巫蠱案,那充斥的血腥味道似乎還沒有散去,太子就遭遇了不幸,這讓人如何能不噤若寒蟬。
洛顯之坐在窗前,望著窗外依舊美好的風景,建業不是寒風蕭瑟的北方,他裹著一件厚衣,沉默著。
在屋中有兩男一女三個小孩子在玩耍,謝道韞依偎在洛顯之的身邊,氣氛很是溫馨,平淡而幸福,她伸手撫平洛顯之眉間的皺紋,卻不出聲安慰,只是靜靜地環抱著洛顯之,陣陣沁香傳到洛顯之鼻中。
不知過了多久,洛顯之終于出聲道:“夫人,太子死了,你說接下來為夫應該先做什么,才能再培養一個太子。”
謝道韞沉吟一瞬后,柔聲道:“夫君,如何去培養一個太子,妾身不懂,但我們的孩子,都是妾身一手帶大、教養的。
無論學什么東西,聰兒都比遠兒快,這就是二人的天賦差距所在。
聰兒可以做更大的功業遠兒大概是需要更多學習的。
如果忽視這種區別,去強行讓遠兒做聰兒的事,事倍功半倒是小事,但可能會造成大錯。
妾身曾經聽夫君說過,陛下的幾位皇子,只有故太子略有才能,其他諸子皆頑劣不堪,不能成以大業,圣人曰,朽木不可雕也。
若是強行造就,不過是朽木損毀的下場。
不若先放下培養太子的心思,再細細觀察,故太子亦有子嗣,若是能在其中尋得良才,豈不是更好嗎?”
洛顯之心中有股執念,這是政治強人的共同點,那就是想要做成的事,一定要做成,甚至會強行去做,洛顯之毋庸置疑是政治上的強人。
故太子的子嗣嗎?
不過三人而已,其中能有足以作為君主,對抗慕容垂的人杰嗎?
洛顯之呢喃道:“看來是時候加快分裂燕國了。”
反間計。
自古以來經久不衰的計策,所針對的是人心和人性,對那些昏庸愚蠢的君王異常好用,但并不是說對那些聰明的君主就沒用,只要一個君王有異常的權力欲且心胸不夠寬廣,那反間計結果就是注定的。
燕國皇帝。
洛顯之對他的評價是“中人之材”,不算是很杰出,也不算是很垃圾,如果慕容恪還在的話,這樣的皇帝差不多能維持住疆域。
但沒了慕容恪,他心中本就厭惡慕容垂,只是為了慕容恪所說的大業才強行壓制而已。
洛顯之所要做的就是將燕國皇帝心中對慕容垂的嫉恨勾出來,達成了這一步,那慕容恪所做的一切都會轟然倒塌。
慕容恪和洛顯之在這方面差不多,但死慕容自然不是活顯之的對手。
在洛顯之的謀劃下,燕梁兩國再次開戰,梁國的江左軍在東線和燕國朝廷的軍隊作戰,荊楚軍以及蜀中軍隊則在西線和慕容垂作戰。
燕國朝廷的目標是奪取黃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大片平原,慕容垂的目標則是奪取河洛的土地,相對于蜀中,河洛更好進攻,畢竟關中居高臨下河洛,且河洛沒有蜀中那么險要。
梁國的目標,則完全不同。
在戰爭進行了將近兩個月之后,燕國朝廷軍深陷在青兗的泥潭中,沒有了慕容恪這個戰神后,蕭衍打的如魚得水,反觀慕容垂,在西線打的梁國只能龜縮,根本不敢露頭。
洛顯之認為時機已經到了,于是以皇帝蕭衍的口吻,分別寫了兩封信給燕國皇帝和慕容垂。
寫給燕國皇帝的信件,很不客氣,“燕國的皇帝,你素來沒有崇高的威望,也沒有讓人值得驚嘆的品德,因為心中的懷疑而殺死了自己的重臣,現在率領軍隊侵犯我大梁,遭遇失敗,難道不是注定的嗎?
朕和你同為皇帝,這是朕的不幸,如果伱還有幾分臉面,就應該立刻將自己頭上的冠冕摘下來,恭恭敬敬的向天下人下跪,說自己不配成為皇帝。
就算是你不愿意舍棄慕容氏的基業,而將基業奉獻給朕,那從慕容氏選擇一個值得成為朕對手的人,也是你應該做的,朕的對手是你這樣的廢物,這是朕臉上無光之事。”
讀完這份信,燕國皇帝氣的幾乎就要心梗,他惡狠狠的將信件扔在腳下,咆哮道:“蕭衍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朕一定要殺了他。”
這封信可不僅僅是送到皇宮,還會傳遍燕國,被敵國皇帝這般辱罵、羞辱,如果不能殺了蕭衍,皇帝的臉面就丟盡了。
近侍皆噤若寒蟬,要是能殺了梁國皇帝,現在就該稱呼燕國皇帝為諸夏天子了。
燕國皇帝氣的團團轉,他也知道暫時殺不了蕭衍,于是又道:“所謂禮尚往來,給朕回信,將那蕭衍也痛罵一遍。”
皇帝卻沒有反應過來,蕭衍的信之所以能夠觸動他,讓他暴怒,不在于其他,而在于燕國朝廷在蕭衍手中吃癟,換句話說,蕭衍就是能鄙視他。
失敗者要接受這些指指點點。
就算是燕國皇帝真的給蕭衍送過去信,蕭衍也只會灑然一笑,甚至還會給其他人看,然后嘲笑燕國皇帝,渾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這個時候被洛顯之收買的皇帝近臣適時的打上了助攻,陰森森的說道:“陛下,蕭衍給慕容垂也送了一封信,據說是求和信。”
“求和信?什么求和信?”
“回稟陛下,就是求和信。”
“朕知道是求和信,朕問的是什么求和信。”
近臣有些懵,依舊復讀道:“就是一封想要和慕容垂求和的信件。”
燕國皇帝憤然道:“朕知曉,朕知曉,內容是什么,為什么要給慕容垂!”
那近臣這才忙不迭的伸手從懷中取出,呈給皇帝道:“陛下,這封信本來是要送給慕容垂的,但信使送信的時候,將這一封信也不小心帶來,掉在地上,臣是偶然看到的。”
皇帝已經打開了信件,這封信和先前給他的完全不一樣。
“雍王神勇天成,數遍天下像是你這么杰出的人也見不到,雖然你只是燕國的臣子,但朕卻愿意用君王的禮儀來對待你,這是朕對你的尊敬。
如果燕國的皇帝是你恐怕我大梁現在已經不是對手,這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朕想要和雍王簽訂和議,許諾互不侵犯,朕攻取燕國的黃河以南的青州,而雍王則進攻河東,朕知道雍王和燕國皇帝之間一直不和。
即便是不為自己,雍王有沒有和麾下的臣子們商議過,朕相信,那些臣子心中是沒有燕國皇帝的,他們只聽從你的命令,只要你一聲令下,就算是皇帝也為你殺掉。
朕很期待雍王成為燕國皇帝的那一天,和現在的燕國皇帝同列皇位,簡直是朕的恥辱,如果能夠和雍王同列皇帝位,朕愿與君會獵于中原,成千秋佳話。
南朝有朕,北朝有君!”
燕國皇帝咬著牙,手上青筋暴起,臉上漲得通紅,心中的火焰簡直要將所有東西都燒掉,這兩封信的筆跡一致,一看就是蕭衍寫的。
呈上信件的近臣心中狂笑,這下看你慕容垂還能如何奪權。
但亦有人說道:“陛下,這明顯就是梁國的反間計,就是為了離間您和雍王啊。”
“夠了!”
燕國皇帝一聲怒喝道:“這信中有哪一句不對?
蕭衍瞧不起朕,卻瞧得起那慕容垂,這難道是假的嗎?
關西行臺的那些臣子心中不知道什么叫做君主,難道是假的嗎?
慕容垂能控制住這些人嗎?
慕容垂心中就真的沒想到那些不該想的事嗎?”
這一字字一句句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擊在所有人心中,沒有人敢接話,殿中一片沉默。
蕭衍在離間,皇帝又不傻,但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明明知道對方在做什么,卻還是要中計順著對方的節奏走下去,因為蕭衍說的對,沒有一句是錯的。
能說出這些話的人很多,如果單單如此,自然體現不出來洛顯之的謀劃,慕容恪在臨終前,已經料到了這一天,也料到了這些理由。
他做的安排是以皇帝為主,慕容垂作為備選輔佐的形勢,皇帝是太陽慕容垂則是月亮,主次有別,但缺一不可。
最關鍵的是,洛顯之讓蕭衍說這些話的時間和形勢。
梁國為了打擊燕國皇帝的威望,在東線動用了七成的實力,于是造成了皇帝和慕容垂之間的失衡。
或者說是,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慕容垂終于有了一些和皇帝平起平坐的威望,按照這個趨勢下去,再加上蕭衍的這些信件,一經宣傳勢力的翻轉很可能就在瞬息之間。
有句老話叫做,今日不同往日。
當初關中的實力不如朝廷,慕容垂的正統不如皇帝,關中能接受慕容恪安排的秩序,等到慕容垂成長到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就連朝廷都制不住他的時候,關中還會接受現在的秩序嗎?
一個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臣子,而且先前還有仇,燕國皇帝只要想想就感覺頭皮發麻。
洛顯之從建業城刺出了一把劍,然后直接扎在了燕國皇帝的心上,這把劍的名字叫做皇帝的多疑。
慕容垂自然也收到了這兩封信,王猛和楊成等人自然知道這是反間計,明晃晃就連遮掩都不遮掩的反間計。
慕容垂沉默了一瞬,然后問道:“這兩封信…”
王猛和楊成對視一眼,而后齊聲道:“雍王,您該早做打算了。”
慕容垂不敢置信的問道:“這是反間計啊,難道二位竟然不能看出來嗎?若是本王明知是計,還中計的話,豈不是可笑?”
看慕容垂還在裝,王猛直接刺破道:“反間計是作用于雙方的,雍王您一個人不中計是不夠的,皇帝也要不中計才行,皇帝會不中計嗎?”
楊成接話道:“皇帝一定會中計的。
沒有人皇帝能夠容忍一個臣子凌駕在他的頭上,尤其是往后大王您的威望會越來越高,而皇帝會越來越低,甚至就連宗族都會支持您。”
慕容垂又不是傻,當然知道,但他顧慮更多,沉聲道:“難道就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就看著梁國分裂我大燕,若是我大燕分裂,難不成還要將這天下拱手而讓出嗎?
若是要以毀滅我大燕基業為代價,來取得我慕容垂的成功,那是本王所不愿意的,百年之前,本王如何有顏面去見父皇和兄長?”
王猛眼中精光閃爍慨然道:“大王,臣認為您實在是多慮了,梁國太子薨逝,現在梁國還沒有定下新的太子,這皇位之爭,重過一切。
皇帝和大王因為皇位而不睦,梁國難道就能夠脫俗嗎?
內部定然同樣斗的不可開交。
大王只要謹守規矩,等待皇帝陛下犯下錯誤,離散人心就足夠了,到了那個時候,我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取河東,乃至于奪取并州。
只要我軍實力足夠強,不將內戰拖進墳墓,哪里會有什么毀滅大燕的危險?”
慕容垂聽到不用自己主動造反,于是松了一口氣,將手中信件扔下,嘆息一聲,他只覺進退兩難,不知該要如何去做。
這兩封信在燕國中所引起的風波極大,無數洛顯之所放出的流言充斥在燕國的土地上。
諸如——“大燕興,雍主王!”
這一類的言語層出不窮,讓人心中惶惶。
大朝會上,大臣們已經開始彈劾慕容垂,要收回他的特權。
燕國皇帝最擔心的不是慕容垂,而是其他的慕容氏宗王,他非常懷疑其他宗王會不會直接將慕容垂迎回來。
因為在青州的戰爭,燕國小敗了兩場,作為主力的宗王,自然對他有了一些不滿。
公曰:君憂在內者攻強,以弱強臣;君憂在外者攻弱,以強君威;今燕帝內憂慕容垂,外憂大梁,是以吾以弱擊垂,使燕臣愈強;以強擊燕帝,使燕帝愈弱;主弱臣強,燕國之亂,可見矣。——《世說新語·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