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顯之坐于堂上,其下圍著眾多的人,他不是這許多人中身量最高的,但其他人都垂著頭弓著腰,于是他看起來便是最高的那個人。
前來拜見他的人,如同溪流川流不息,一張張不同面孔帶著各異的表情,洛顯之大略記下,轉過頭又忘卻,直到眾人散去,只剩下不算很多的人。
洛顯之揉揉頭,所有人都望著他,目光中有討好和探究,他們比大多數人更明白洛顯之的分量。
洛顯之為今日已經做了準備,緩緩道:“漢光武帝因王莽亂政,虛置三公,權歸臺省,后漢百年,尚書臺權責欲重,列國以來,諸國俱以尚書臺為重,諸位名列臺省,想必知曉尚書臺的重要。”
尚書臺諸官都沉默,尚書臺在某種意義上,是最高政務機構,唯一的問題就是,級別低,尚書令也不過三品,而且尚書臺在宮外,中書省則在宮內,從職責上,尚書臺是給中書省辦事執行的機構。
洛顯之也不在意這些人沉默,反正這些人大多數也待不了兩年,尤其是不聽話的,基本上都會被調走。
他收起臉上的笑意,面無表情道:“當今天下列國分立,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一統天下,陛下將尚書臺交到本公手中,這是對本公的信重,本公今日便給尚書臺諸位同僚,立下一些規矩。
本公執法甚嚴,嫉惡如仇,眼里揉不了沙子,尚書臺有六部二十四司,幾乎整個大梁所有的事務,都由我尚書臺官吏去執行。
本公知曉其中利害,知曉其中上下其手的空間,你們在往后,要盯緊自己的那一部、那一司,若是有什么事,落到本公耳中,那可就休怪本公無情了。”
這下尚書臺眾人終于互相對視想要說些什么了,如果是其他人說這番話,這些人大概會認為這是新上任尚書令給他們這些下屬的下馬威,讓這些官吏不要小看自己。
但這句話從姑蘇洛氏的嘴里說出來,那就是事實!
那就代表著洛顯之真的要這么做。
洛氏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說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說留伱一命就留你一命。
現在洛顯之說要從嚴整治尚書臺,那就是要真的盯著所有的官吏。
只不過是一番話,殿中的二十多人就已經感覺有些涼颼颼的,即便是沒有反過任何事的官吏也覺得一重沉沉的山,已經落到了頭頂,頗有種回到了姑蘇文穆郡公的時代。
姑蘇文穆郡公執掌梁國大政的時候,尚書省的尚書令和中書省的中書令,都要向他匯報工作,尤其是在蕭衍出外征戰時,除了皇宮里面的事之外,整個梁國沒有任何政務,是他不能管的。
洛有之的脾氣又暴躁,那個時候的官員活的可真是戰戰兢兢,即便知道洛有之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懲罰自己,但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在官場上同理,面對強勢的長官,大多數人總是會選擇服從。
萬萬沒想到啊,洛有之死了兩年,剛過了兩年好日子,他兒子就來了,從一番話中,脾氣秉性簡直和他的丞相父親如出一轍。
一想到要在一個御下極嚴的長官下做事,幾乎瞬間就讓許多人感覺如坐針氈,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洛顯之自然將這些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這世上有蠢蛋就有聰明人,不同的人面對同樣的一番話,所給出的反應是不同的,洛顯之粗略一瞧,就能判斷出,這二十多人中,一半都是蠢蛋,另外一半是不是聰明人,還不確定。
這一半判定為蠢蛋的,都是對他剛才那一番話露出不太好神情的人,就算他們認為自己掩飾的很好,但依舊逃不過洛顯之的眼睛。
若洛有之真的是只知道壓榨下屬、只知道對下嚴厲的上官,他怎么可能在丞相位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而且還能把梁國治理的井井有條,謝氏又怎么可能會這么積極的擁護洛顯之出山擔任尚書令。
別的不說,單單說謝氏能從二流士族一躍而起,謝安的能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洛有之愿意用自己的聲望和權力去助推謝氏一把,否則以謝氏的閥閱,想要名列上游,那還是有難度的。
須知士族閥閱不僅僅是看本世的官職高低,還要看父祖輩的功績,和祖先的功德,講究的是跟腳,不僅僅要你自己一個人有功勞,你的祖祖輩輩都要有功勞,至少查三代。
謝氏父祖輩有清名,但不夠,如果沒有洛有之推動,萬萬走不到現在的地步,畢竟在江東,到處都是高門大族。
遠的不提,南渡江東的蘭陵蕭和淮陰韓兩家,那可是四百年的大族,兩漢的五姓七望,而且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衰落過,最落魄的時候,都有列侯爵位和兩千石的官職,到了江東之后,依舊是最頂級的家族,甚至蓋亞江東士族一頭,蕭氏成了皇族,韓氏可還在,數遍江東門閥士族,除了姑蘇洛氏穩壓韓氏一頭,其余家族誰也不敢說這句話。
除了南渡的這些大族,還有曾經的江東六姓橋楚顧陸朱張和荊襄四氏黃龐蒯蔡,還有劉氏等,許多已經失勢,但畢竟有姻親故舊,依舊不能小覷,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
至于當初跟隨豫章郡公洛楚的那些高官,周氏、魯氏、諸葛氏等,都依舊盤踞,太多了,這些人都是父祖輩,甚至太祖父輩就名動江左的,在氏族志上,占有無窮的優勢。
謝氏崛起的雖然快,但如果沒有洛有之抬舉,想要戰勝這些家族,可以說是做夢。
不獨獨一個謝氏,洛有之手下進入士族行列的不在少數,洛有之執法嚴格,但只是不讓他們撈偏門,真正該給的東西一樣不少。
洛有之知道的東西,洛顯之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在這里說自己執法甚嚴,就是告訴這些官吏,不要用手中的權力去以權謀私,但他沒說要他們去過苦日子。
讓手中掌握著權力的官吏去過百姓那樣的苦日子,那是瘋了,就連素王在世都做不到。
堂中那些對洛顯之反應比較大的官吏,絕對想不到,自己只不過是皺了一下眉頭,就可能會失去現在的權位。
日過夕照,洛顯之施施然離開府衙,留下一眾或明或暗望向他的目光。
這一日中,洛顯之并未如同大多數人所預想的那樣,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開始干涉尚書臺的事務,他只是聽了一些左右仆射以及六部的大致匯報,基本上都是相當空乏的內容,但他卻聽的津津有味。
其余事就真的沒有做。
到了傍晚毫不猶豫的離開,沒有半點要加班加點繼續整理事務的想法,這和傳言中的姑蘇文穆郡公完全不同,文穆郡公處理事務,可以說是廢寢忘食,披肝瀝膽。
洛顯之坐在馬車上,車中不需要再裝出什么表情,他陷入了思索,回憶著一字字一句句,今日讓尚書臺官員給他匯報總結,當然不是無用功。
他能夠從中聽出誰是用心準備的,誰是真的想要讓他知道一些事的,誰是完完全全的糊弄,甚至想要給他挖坑。
這些東西都隱藏在那些文字中,只有聰明人才能夠提煉出有用的信息。
除了這個原因外,他不上任三把火,是因為沒必要,現在的尚書臺還不姓洛,他在尚書臺還沒有順手的人去使用。
在洛顯之的思維中,執政的基礎是一支能貫徹自己意志的官吏隊伍,以及一支能接收到最底層反饋的官吏隊伍,有一支這樣的官吏隊伍,各種政策才能夠推行下去,他才不會成為一個政令只在建業城的瘸腿尚書令。
在洛氏中,對這件事也有說法,執掌朝政,“少問為什么,多問憑什么”,完整的話叫做“少問那些官吏為什么不聽從你,多問那些官吏憑什么聽從你”,這是執掌大權所需要轉變的第一條思維。
沒有這種思維,執掌大政一定會以巨大的失敗而告終,就算是僥幸得到了君王的信任得以出任卿相,最后還是不免黯然下臺。
大多數的奸佞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結成利益共同體,沆瀣一體,小吏拿完郡丞拿,郡丞拿完郡守拿,郡守拿完州牧拿,州牧拿完九卿拿,九卿拿完三公拿,三公還不忘給皇帝準備一份,給皇帝修院子,修宮殿,收刮天下美女填充后宮,皇帝拿了這么多東西,就算是知道下面人在魚肉百姓,也就不在意了,反正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如果引起民憤,或者覺得奸佞太過于猖狂,那就借機打擊他一波,如果沒有引起民憤,那就繼續心安理得的享受奸佞的上貢。
洛氏當然不能這么做,歷代洛氏的執政,自然不敢說對百姓秋毫未犯,包括洛文王執政的時候,在治下也有百姓被欺壓到活不下去的,人力有時窮盡,管不到就是管不到,不是秉持著一顆救世之心就行的。
關鍵的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不能因為這種事情不少見,就認為這些東西是對的,不能因為這些事情無法制止,就讓它從潛規則轉變到明面上,這些東西只能永永遠遠的生活在黑暗中,一旦暴露在陽光下,洛氏就會毫不猶豫的去打擊,讓執行它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洛氏在無法制止這些事時,只做兩件事。
其一是給那些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官員,給那些心中還懷著理想的官員一個選擇的機會,那就是洛氏,所以洛氏持身要正,要以身作則的告訴所有人,這天下還有光明,還有正義,而不是渾濁一片。
其二則是絕不讓那些人真的能逍遙于世,小過小錯尚且可免,那些大盜之人,一定要找機會讓他們身敗名裂,當世做不到也要在以后報應在他的后人身上,讓他斷子絕孫,讓他臭名昭著。
第一條是給天下人看的,第二條則是洛氏自己在做的,在洛氏中有一個這樣的名單,屬于一定要搞死的人。
洛顯之年紀雖然小,在某些經驗上或許不足,但家學淵源這幾個字真不是隨便說說。
他本身也不需要謹小慎微的去揣摩皇帝心思,然后一點點政治斗爭,去搞掉自己的對手,他有更加從容的裕度。
入掌尚書臺后,望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官吏,洛顯之就在想,自己憑什么來駕馭這上百名官吏以及更多的吏員,尚書臺下有六部,幾乎整個梁國的大小事務,那是數萬的官吏,自己又該如何去駕馭這些人呢?
思來想去,還是要進行一次對反對派的清洗,提拔一些人,貶斥一些人,還是要持續不斷的對士族門閥放血,來釋放出更多的官位、資源,對梁國進行更大范圍的思想解禁。
門閥士族的力量還是太大了,經過楚國的大發展,區區洛有之十八年的打擊,還遠遠不能撼動士族的基本盤,當然,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洛有之并沒有真正的動用武力,而是通過政治手段來打壓,這種比較溫和的手段,見效的確是慢一點。
速度最快的就是直接按照族譜殺,殺個天翻地覆,比如每一次的大亂世,都會有很多的舊貴族直接人間蒸發,人的生命才是一切的根本,所謂的權勢富貴,都是寄托在人的生命上的,沒了生命,貴族也就消失了。
但無論愿不愿意承認,士族同樣是一個王朝的統治基礎之一,這些人在挖空這個王朝的同時,也在支撐著這個王朝的存在。
把這些人一股腦的全部打死,那就是在毀滅自己,無論是洛有之還是蕭衍,都不會這么做。
而且。
洛顯之明白自己的父親,士族可以被殺,但原因絕對不能是因為士族身份所以被殺,可以死于貪污,可以死于犯法,可以死于任何理由,唯獨不能死于士族這個身份。
就如同洛氏一直以來所認為的,大臣可以死于任何原因,卻不應當死于功高蓋主,君王忌憚功高蓋主的臣子,這是正常的,這正是人心中的懷疑,但如果一個君王因為臣子功高蓋主就殺掉他,那洛氏就會遠離這個君王。
這兩件事表面看起來風牛馬不相及,但實際上卻是一件事。
正如道教在追求長生久視,白日飛升,化虹成仙,天下的道士都以此為目標孜孜不倦,但如果現在所有道士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飛升是個騙局,所謂的仙界中到處都是邪魔,專門吃這些飛升的所謂神仙,那會是一副什么景象呢?
絕望!
只剩下絕望罷了。
官場上同理,這世上的人都有夢想,就算是一個普通的農夫,一個普通的商人,一個普通的做活之人,一個貧寒的士子,誰沒有一個榮華富貴的夢。
但如果現實告訴他們,得到榮華富貴就要死,想要保命的唯一辦法就是,永生永世的在底層待著,當然,在底層待著也保不了命,在下被胥吏逼迫,在上被皇帝逼迫,那天下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所以洛氏做事一向有底線,洛有之打擊起來那么容易,很大的原因也是因為洛有之基本上很少殺人,除非身上本就背著大惡之人。
“清理士族,提拔寒門庶族,將更多的人口容納到大梁的統治下。”
洛顯之思索著,自言自語的喃喃著。
洛顯之應邀到謝氏的一處莊園中,這處莊園是洛氏和謝氏定親的時候,洛有之送給謝氏的,地契上是謝道韞父親的名字,這處莊園極大,幾乎能夠容納整個謝氏的族人在其中居住,依山傍水,風景極好,莊園外有良田,其中佃戶不少,都是謝氏的部曲。
謝氏不是那些崇尚清談的士族,從謝安這一代開始,謝氏的崛起就是依靠立功,先前跟著蕭衍和洛有之立功,現在跟著洛顯之立功,從來如此。
洛顯之剛到,就有謝氏的小輩,謝道韞在謝氏中是長姐,這些小輩多是洛顯之的小舅子,將洛顯之迎進來,然后直接帶著往一處單獨的小院而去,四四方方,望著是一處連在一起的二層小樓,看著頗為雅致,在江東,這種二層的木質小樓頗多。
謝玄帶著洛顯之邊走邊道:“姐夫,叔父吩咐先將你帶到阿姐這里,待晚飯時,再做言語。”
洛顯之眉頭一挑,倒也沒說什么,除非洛顯之和謝道韞有人死了,否則洛氏和謝氏的婚事是不可能出現意外的,院落的門半開著,有侍女望見了謝玄和洛顯之,向著門內高聲道:“小姐,郡公到了。”
天尚未晚,柔和的光照下,落在人的臉龐上,仿佛有輕風拂過,帶著陣陣花香,院門大開,一道嫻靜如嬌花照水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身著白衣,風下飄飄,高挑綽約的麗人,面上帶著清甜笑意,有些瘦削的肩膀,白皙泛著透明的面龐。
謝玄見狀笑道:“姐夫,我就先走了,待飯食備好,會有侍女過來喊你們入席。”
說罷就直接溜走,洛顯之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心中暗道謝玄懂事,以后可以多關照關照。
他快行幾步走到謝道韞身側,淡淡桂花香味從身側傳來,謝道韞也不說話,只是笑著一攤手,示意洛顯之進院中。
謝道韞將溫好的酒倒在酒杯中,然后遞給洛顯之,自己則捧著茶在喝,見到洛顯之一飲而盡后,笑著調侃道:“這幾日建業城中,到處都是郎君的消息。”
洛顯之揉揉頭笑道:“的確是很煩人,但風波比起預想中,少了很多。”
謝道韞聞言卻意味深長的道:“郎君,風波一點都不小,只不過是從水面上,轉移到了水面下,如今的建業城,堪稱是暗流涌動,這幾天來我謝氏府上的人,數不勝數,而且還都是悄悄遞信件相約,這都是因為您啊。”
洛顯之臉上并無什么表情,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自己和謝氏的婚姻,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而且現在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在謝氏府上待了很久,謝安親自將自己送出門外。
上次的交談,洛顯之就知道謝道韞的確是才女,有常人不具備的才能,于是便將自己所思索的問題大致講了一下。
“士族的問題,的確是不容易處理,現在的士族有些過于龐大繁雜了。”
謝道韞沉吟著,“圍繞著士族甚至產生了很多職業,從前修訂貴族譜系的是史官,負責記錄這些的是宗正,但現在,甚至還有專門的譜匠,為了一個血脈的分支,能記錄無數的東西。”
洛顯之突然反應了過來,譜匠!
說到譜匠就不得不提現在天下的士族有多復雜。
在遙遠的邦周時期,有宗法制度,宗法制度極其的嚴格,誰大誰小,誰高誰低,一目了然,根本就沒有什么值得去計較的。
但是隨著一千多年過去,宗法制度早就崩壞到極點了,從先漢中后期開始,就沒幾個嫡長子繼位的皇帝開始,基本上宗法就沒人在乎了。
門閥士族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血統貴族的削弱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一定要爭出一個高低上下,士族之間當然也是如此。
到底誰應當排在最上面,這都是有說法的,楚雄通過一本氏族志就成為了皇帝,就是因為他通過這本造冊,厘清了這些家族的高低上下,而且得到了廣泛的認同。
氏族志很快就傳播到了另外幾個國家中,雖然另外幾個國家中的士族沒有江東這么強大,但給自己排序還是一定要做的,而且這些東西,很快就由下往上的影響到了國家的選才。
士族依舊有宗法的殘留,比如一部分主支和分支,但這不一定分支就肯定差,分支發展起來最后比主支還強的實在是太多了。
同樣共享一個郡望的士族,要分高低上下,同一個家族中的不同支脈,同樣要分個高低上下,士族間要排名,不是士族的想要成為士族。
楚國時期所定的氏族志只有幾十個姓氏,總共一百多家,而到了現在,姓氏雖然只增加了十幾個,但是士族的數量卻增加了幾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士族,幾乎充斥在江東的每一處。
成為士族不是你自己說是士族那就是的,必須要官方認可才是,一個士族起碼要知道自己的來源,從什么時候開始發跡,然后經歷了多少代,每一代都有什么比較大的事,獲得了什么功績,傳承給了誰,一代代的都要記載下來。
這里面的很多東西,太復雜,沒有點家學淵源是難以分清楚的,甚至同一個姓氏,可能完全是兩個不同郡望出來的,如果搞錯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誕生了一個專門的職業叫做譜匠,專門修訂這些家譜之類,這些人在這方面的學識相當的淵博。
但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一個大問題!
洛氏的家譜是不會錯的。
不提絕對不會錯的嫡系,就算是洛顯之這樣的分支,洛氏的家譜也極其的嚴密,而且保存完好。
但其余的家族不一樣,家譜這個東西,很龐大,朝廷里面對這方面的記載甚至需要專門的守藏室去存放,兵亂等等都是將這些東西損壞。
很多的家譜都是補的譜匠的作用就在這里,給那些家譜損壞的家族去修補,對國家來說,這也是一件大事。
問題來了。
這玩意能造假,畢竟本質上不過是一份記錄罷了,真的出現了假的,也沒人知道。
真正的造假是士族內部配合著造假。
有一些已經落寞的士族,為了重新返回巔峰,而一些崛起的強人為了給自己一個有光環的身份,就會裝作是某一個士族的分支流落在外,現在發達了認祖歸宗雙方互惠互利,一方得到了身份,一方得到了利益,譜匠則能夠給編的天衣無縫,就算是主支過來查,也不可能有什么發現。
大家族那么多人,誰能知道流落在外的一脈到底有沒有人,這樣得到的士族身份都是最基層的士族,但有了這個身份就不一樣了,以后就更容易升遷,更容易被主流所接納。
這其中未必沒有洛有之的推動,打壓士族的一個舉措就是讓士族這個身份變得不那么珍貴,你是個士族,我也是個士族,你還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這個辦法取得了非常好的結果,大量披著士族身份的寒門庶族出現在梁國官場上。
但在洛顯之看來,現在或許可以進入第二階段了。
那就是狠狠打擊士族的聲望,如果士族有假冒的那豈不是滑稽?
其中的關鍵點就在于找到那些假冒的。
洛顯之想通了其中的關節,臉上滿是振奮,望著謝道韞欣喜道:“道韞,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兩次解決了我的問題,不過謝氏也是高門大閥,我現在思索要怎么打壓士族門閥,難道你不擔心嗎?”
謝道韞聞言瞧了洛顯之一眼,收回了倒酒的手,轉而為洛顯之倒了一杯茶,而后才柔聲道:“妾身以后是要嫁于郎君的,自然要站在郎君一邊思考,郎君要打壓士族,那便打壓,要抬舉,那便抬舉,妾身并不在意這些。
說到家族,郎君是天縱之才,又有什么值得妾身去教的呢?
先文穆郡公也曾經打壓高門,但依舊有謝氏卓然于江左,妾身認為郎君不會讓天下沒有高門,既然會有高門,那為何不能是謝氏呢?
謝氏一代,皆是風流才能俱佳之人,能作為郎君的佐助,妾身從未擔心過,謝氏會在這一代中衰落。
至于以后的事。
這世上哪里有家族能長盛不衰呢?
三王五帝的后裔都已經滅絕。
秦王朝的后裔不曾見到。
等到漢國一亡,劉氏也要泯然于眾人矣。
就算是洛氏嫡系不也消失于世間嗎?
區區謝氏,比起那些遠古的王族和皇族,比起傳承一千四百年的洛氏,又算得了什么呢?
郎君倒是比妾身還擔心的遠。
佛經上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老莊說清靜無為,順應天道,何必如此焦慮呢?”
謝道韞一番話說的很是輕松,面上也滿是淡然,使洛顯之知道她是發自真心。
她輕盈的將一絲落在額前的發絲攏在耳后,耳朵已經漸起紅潤,顯然剛才說出那一番話,讓她也感覺羞澀不已。
謝道韞用道佛說理,這也相當符合現在江左的風氣,道經和佛經上的道理,聽起來很玄,很有別樣的哲理,用來治國不行,但是用來辯論,卻相當的好用,這正是現在的風氣。
由實向虛去變,能不能做事不重要,反正有尊貴的身份,但一定要能說會道,有了這個就能夠裝作有才能的人,而且用這樣的言語來說話,真的會顯得很有風范。
洛顯之聽著只覺很是舒暢,人常言女子嫁夫便如第二次投胎般,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女子幾乎一生都要和丈夫綁定,更是如此。
但于男子而言,能夠娶得一個賢妻又是何等的重要呢?
毫不夸張的說,一個賢妻能夠興旺三代,經過和謝道韞的幾次見面,洛顯之知道自己可以將整個姑蘇洛氏都交予到她手中了。
想到這里,洛顯之舉起手中的茶杯輕輕與正要飲茶的謝道韞碰撞,謝道韞有些愕然,紅潤的唇微張,很是可愛的呆住,洛顯之輕聲笑道:“道韞,我們會在姑蘇成婚,就在今年,我想整個洛氏都會歡迎你的到來。”
謝道韞萬萬沒想到洛顯之會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兩人見面不過三次,相處的時間也很短,但洛顯之的言語中,滿滿都是對自己的欣賞和喜歡,這是謝道韞能夠感受出來的。
謝道韞張張嘴,想著說些什么,但又低下了頭,耳朵徹底通紅起來,低聲羞澀道:“要等洛氏提親,要等叔父和父親同意,我是個女子,唯有聽從家族的安排。”
聽從家族的安排。
這是實話,也不是實話,以謝道韞在家中受寵的程度,她還是有一定選擇余地的,雖然嫁給寒門庶族不可能,但在高門中她可以挑選。
遇到滿意的,自然聽從家族的安排,古已有之。
洛顯之還待再說,侍女已經走進喚道:“小姐、郡公,家主請你們到前庭去。”
天色自然未黑,洛顯之望著那池塘中搖曳的荷花蓮葉,笑道:“道韞,走吧,正好去見見謝氏的族人。”
這是一場家宴。
沒有任何的外人,全部都是謝氏的族人,最長者自然是謝安以及謝安的夫人,而后便是謝道韞這一代的兄弟姐妹,謝氏不算是人口繁盛的大族,謝道韞的兄弟不多,但都是才學之士,都是謝氏的驕傲。
洛顯之和謝道韞聯袂而至后,謝安和夫人坐在主位上,洛顯之見到謝安左手空著,便知道那是給自己留的位置,于是坐下,謝道韞在所有人有些促狹的目光中,坐到了叔母的右手。
自古以來,坐席的排次都是有講究的,這是身份地位的一種體現,如果在這方面搞錯,會造成人心浮動,甚至造成政治危機,會讓人揣摩皇帝是不是要出手針對一些人。
國家是個大家,宗族則是個小家,在一個家庭中,同樣如此。
洛顯之和謝道韞坐在謝安旁邊,這就代表著在謝氏族人的眼中,洛顯之和謝道韞的地位是在座的這些人中,僅次于謝安的。
單純的憑借謝道韞的地位,自然不行,謝道韞是長女,但她上面還有兄長,但女子本就不能單純看自己,妻憑夫貴是相當合理的。
洛顯之。
不要說在謝氏。
如果他是駙馬的話,就算是皇室開家宴,他都要坐在那些未曾封王的皇室子弟之前,這就是身份地位。
如果謝氏讓洛顯之坐在謝氏子弟之后,那就是大大的失禮,無論是從閥閱上,還是從現在的官職,都是要得罪人的。
洛顯之和謝道韞入座后,謝安夫人劉氏便握著謝道韞的手。
謝道韞在謝氏中是相當受寵的,否則也不會長時間的住在謝安府上,劉氏低聲問著一些事,帶著笑,而后道:“老身前次往建業外的寺廟中許愿,沒想到這么快就應驗,倒是要挑個時間去還愿了。
郡公能來我謝氏做客,實在令我謝氏,蓬蓽生輝。”
洛顯之只輕聲道:“都是一家人,叔母不必這般客氣,小侄已經修書一封,使家族派人前來建業求娶道韞,應當不用多久就有人來了。”
謝安和劉氏對視一眼,眼中帶笑,桌上的氣氛頓時熱烈了幾分,外間的人對洛顯之感興趣,謝氏的這些年輕人對洛顯之更是感興趣。
畢竟一個基本上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人,竟然直接升為尚書令,這誰能不好奇呢?
謝玄最是活躍,當即問道:“姐夫,你做了尚書令,有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些不明確,又補充道:“比如和上次來府中時,有沒有感覺不同。”
洛顯之明白了謝玄想問的是,身份地位變了,有沒有什么心理上的變化,他略一沉吟便反問道:“我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區別,幼度可是想要做尚書令,等你做了尚書令,自然便知道有沒有區別了,待我以后做了丞相,便讓你做尚書令可好?”
桌上頓時爆發大笑,謝玄知道洛顯之既是在開玩笑,又沒有開玩笑,比如日后洛顯之要做丞相,這就沒開玩笑,讓謝玄做尚書令,如果謝玄真有才能的話,也不是玩笑,但他還是連忙擺了擺手道:“勞煩姐夫關心了,玄比較喜歡軍旅之事,日后想要成為一個統帥大軍的將軍,叔父也覺得玄擅長治軍,尚書令還是算了。”
說罷連連擺手。
謝安適時道:“賢侄,這小兒還太小不成器,不過在軍旅之事上,他的確是極其有天賦,年紀輕輕已經有名家風范,若是日后有北伐之日,可以用之,我曾經想要向陛下推薦他,可惜老夫自己尚且不為陛下所信重,自然沒什么分量。”
“哦?”
洛顯之明白了笑意吟吟的望著謝玄,而后道:“那日后我可要見識見識幼度之能了,陛下一直都想著北伐,以后我大梁的戰爭不會這么輕易結束,待陛下出征前,我找機會說一聲即可。”
內舉不避親。
如果謝玄真的有才能,洛顯之當然不介意推他一把,畢竟謝玄如果能夠成長起來,那也是自己的巨大助力。
洛顯之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沒有龐大的盟友集團是做不下去的,謝氏這種本就是鐵桿盟友的大族,必須要好好維護這份關系。
洛顯之這話一說,謝氏中的氛圍愈發熱烈,舉薦謝玄不算是一件大事,謝氏如果真的像謝安說的那么可憐,那就不配江左第一等高門的稱呼了。
這件事最關鍵的是,洛顯之愿意為謝氏的事情出力,這說明他真的把謝氏當作自己人,這才是最關鍵的,畢竟謝氏要跟著洛氏一條道走到黑,又是聯姻,又是在洛氏手下干活。
洛顯之又思索了一下問道:“叔父,如今在建業中的士族有多少,前次道韞說要為我舉辦流觴曲水宴,耽擱了,我認為現在時機已經成熟,該是時候廣邀建業以及周圍的士族前來,我正好想要認一認,將這些人和氏族志上的對一對,有沒有多的,有沒有少的。”
召集士族?
謝玄有些疑惑于洛顯之的舉動,但還是應下,“放心,這件事很快就會辦妥。”
漢末列國時期是我國門閥士族政治大發展的時期,許多人將這個時期稱之為歷史的倒退,但筆者認為這個時期的出現,恰恰標志著上古貴族時代的徹底終結,經過兩漢三百年的思想裂變,最保守復古的群體,也摒棄了血統貴族,歷史是螺旋上升的,門閥士族上升的最頂點,依舊遠遠不如血統貴族,某種程度上,這是社會進步的證明。——《門閥貴族政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