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是天下的正中,在傳統的觀念中,天下風云俱出于中原,而四方則是被忽視的角落,然而正如棋盤中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說法,天下四邊不是可有可無之物,燕國起于遼東,足可見之。
十幾年前,洛星的孫子洛烏自昭城歸于西域,便在混亂的西域整肅無雙城,誓為家族守下這片土地,十數年來,他一直都關注著中原和草原的消息,概因西域的地理位置導致它始終是諸多大勢力沖突的樞紐,中原和草原大勢會極大的影響西域。
洛烏于三年前病逝,由其子洛谷繼承神廟大祭司之位,開始試圖收攏混亂一片的西域,組建圍繞神廟的諸國聯軍,而后來自魏國的消息便一條條傳入了西域。
當其時魏國攻克蜀地,士族皆出降,士族領袖遷往長安,司馬懿威望日隆,于托孤大臣中已獨占鰲頭,遠勝宗親皇戚,當他率領大軍返回長安時,無數士人為之歡呼,漢靈帝時生人,歷經漢愍帝、聲帝二朝,入仕曹魏,武皇帝時得重用,歷經武帝、文帝、明帝,受先帝托孤,四朝老臣,清流砥柱,士人領袖,他幾乎走到了人臣聲望的頂點。
伴隨著攻陷成都這一場大勝,魏國卻并未安定,政爭反而愈發激烈起來,士族與宗族間的矛盾愈發深刻,江東士族的成功給予了魏國等極大的啟發,自曹操時代以來所采用的重宗室政策,在宗室不成器的當下,迎來了巨大的反噬,魏國士族不甘心屈居于宗族之下,司馬懿在這股浪潮中被捧得越來越高。
司馬懿自然感受到了自身處境的危險,便產生了急流勇退的心思,這讓他的兒子們頗為不解,任何士族的終極目標都是成為掌控一切的權臣,父親有這個機會為何卻要放棄呢?
司馬懿冷聲解釋道:“先漢后漢多少臣子依仗著一時的權勢占據了比皇族還要尊貴的地位,但最終的結果又有誰是善終的呢?
唯有洛氏能全身而退,博望武烈侯霍光若是沒有洛氏,他攝政的下場不會好,周懿王和漢仁宗孝惠皇帝那樣仁慈的君王又有多少呢,要么如同武皇帝更近一步,要么就三族死無葬身之地。
士族們讓我去做那爭權奪利的刀劍,簡直做夢,縱使一時煊赫,但秦漢以來哪有臣子能和皇族所爭斗的呢,如今已經不是世卿世祿的邦周,唯有皇帝是千年不易的,縱然為父權勢煊赫,難道你還能繼承這份權勢嗎,難道孫輩還能扶保富貴嗎?
到那一日,皇族的清算就會到來,家族的覆滅就會到來,這就是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一人之下的那個位置是毒藥,不要沾染。”
司馬懿的話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心里,但急流勇退亦不容易,功勞太大,不能不賞,三公之位,封爵賜土,以及賜下九錫等榮譽,一件件砸的司馬懿恐懼無比,他剛剛回到長安就被解除了兵權,而今又將他捧得極高,而后又有人攛掇著曹爽去攻伐河東或是南陽,若是能為魏國收服這兩地,功勞不遜色于司馬懿。
如今的并州晉國可謂是一盤散沙,漢國曾經試圖將之納入統治,但最終失敗,現在大大小小的諸侯各自分散,但面對外敵則能夠團結一致,所以魏國和燕國一直以來都未曾大肆攻伐這里,至于漢國更是不可能,一旦進攻并州,糧道定然被呼嘯而下的燕國鐵騎所截斷。
慕容承光在得到遼東鮮卑兵源后,終于下定決心去征討并州,天下諸侯中,攻伐并州燕國應當是最輕松的,概因魏國和漢國進攻并州這樣的山河形勝之地,都要經過天然的山川險阻,唯有燕國以上臨下,且燕代一體,無論是通過北地長城,還是通過山中通路,都能夠長驅直入并州的幾塊主要盆地。
中原再次動亂的消息被一直關注著中原消息的鮮卑單于燕回所截取,他當即明白自己所一直等待的機會到來了,王庭金帳向著整個草原發起征召,“蒼天所鐘,全鮮卑人的單于,遵奉上天的命令,萬戶部落都要率領大軍追隨王庭作戰,戰后將重新劃分各個部落的戶數和牛羊,得到功勞的,縱然部落覆滅,本單于也為你重建,沒有功勞的,本單于將剝奪你的榮耀和部族,只有最英勇的兒郎才能屹立于草原上,得到蒼天的鐘愛。”
整個鮮卑夏國都積極的響應王庭的呼喚,這不僅僅是燕回的威望極高,亦與鮮卑統合極強的體制有關,呼嘯而過的引弓之民自匈奴之后,再次于草原上齊聚,燕回對外宣稱三萬騎兵西狩,實際上聚集起來的騎兵超過十萬,皆是強橫之士。
在草原諸部抽調精銳匯聚到王庭重新編整軍隊時,鮮卑夏國的使者出現在了魏國長安,曾經前往遼東的慕容詳恭恭敬敬的對小皇帝曹芳行三叩九拜的大禮,這是燕回強硬要求的,他不敢違背,“至尊至貴的大魏皇帝,單于讓我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您是真正的蒼天所鐘愛,日月所圍繞,山川河流都聽從您的意志而運轉。”
這赤裸裸的馬屁讓殿中群臣很難受,畢竟他們都是聲望卓著的士人,說不出這么肉麻的話,連忙詢問單于有什么大事派遣使者,慕容詳朗聲道:“皇帝陛下,西域國主對大夏的單于攻訐污蔑,草原子民憤怒于他們的無禮,請求單于進攻西域,斬下他們的頭顱,向蒼天祭祀,但西域擁有廣袤的土地,眾多的百姓,實力強大,單于聽聞西域和您的大魏乃是世代的仇恨,武皇帝時就與西域交戰,于是鄭重的請求您派遣軍隊,襄助單于進攻西域,如果能為單于復仇,臣服于單于的數十萬百姓都將稱頌您的尊號,為您祈禱,至高的大魏天圣皇帝!”
原來如此,這么講規矩的胡人真是少見,尤其是在魏國試圖攻伐河東時,鮮卑同樣開戰,自然讓魏國大喜過望,不過魏國的目標并不是西域,而是河東,魏國不可能兩線開戰,于是開口拒絕道:“使者請回稟單于,大魏皇帝遭遇了與單于同樣的羞辱,我國將要對河東用兵,不能和貴族一同進攻西域,兩國邦交友好,我魏國愿意加大互市的規模,用更多的糧食換取貴國的物資。”
慕容詳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在好好被招待一番后,興沖沖出關回到了草原,于魏國而言,賣給鮮卑的那點糧食不算什么,至于鮮卑想要進攻西域,魏國不在乎,既不在乎西域死不死,也是覺得西域雖弱,但鮮卑亦不強,剛才那使者說百姓不過數十萬,精銳大概不過幾萬,應該會被拖在西域,那魏國北方邊境就更安全。
經過對魏國的試探,燕回確定了魏國是真的不在意,立刻接著之前計劃,開始布置下一階段作戰計劃。
魏國沒關注草原之事,但早在十幾年前就得知胡人要昌盛的西域一脈卻時刻關注著草原的變動,雖然做不到事事清楚的,但大致情況還是了解的,如今的草原表面上分裂成眾多的部落,但實際上都聽從鮮卑王庭的命令,鮮卑王庭一下達召集令,早就在草原上有探子的西域就得到了消息。
蒼翠的草原覆蓋在這片瑰美的土地上,在河谷的交匯,無雙城于其中屹立,整片西域最肥沃的土地,牧民在天山以及昆侖山的支脈下放牧,悠悠揚揚的牧歌隨風而起,夾雜著佛道的言語,每天都有無數的西域百姓前來素王神廟拜祭,這片土地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佛道在這里大變,迥異于中原,縱然是素王的信仰在這里也漸漸向著一種奇怪的方向去變化。
洛谷望著充斥無雙城的各教派信徒,只感覺頭有些疼,西域夏國崩潰后,不僅僅是政治上碎片化,信仰上同樣如此,無雙城中幾乎每天都有不同派別的教徒在爭吵,互相指責對方的教義錯誤,實際上只不過是微小的區別而已,佛教和道教都是多神教,各個教派遵奉的神靈都不一樣,若不是在素王神廟地,就不僅僅是爭吵,而是會抄起刀子干架。
素王化身千萬的理論是導致現在這種問題的根源之一,時移勢遷,當初為了一口吞下佛道二教以及充斥在西域的各種教派,而放任其創造出來的理論,成為了現在西域洛氏統一思想的阻礙,在加上西域諸多國主的推波助瀾,在西域百姓的思想中,素王至高是永遠在天上的,但是會轉生為各種偉大的王,之前西域夏王就是想要讓洛星承認他為唯一轉生王。
從洛星繼任大祭司以來,歷代大祭司都是武將持神杖,而不是洛明公那種擅長學術理論的文化派領袖,刀子很有用,但有時候刀子揮舞的再利,也改變不了根深蒂固的思想,只要思想不改變,那動亂就只能一時平定。
洛氏深深地明白這個道理,為什么魏國攻下蜀地那么容易,因為蜀地百姓和士族,認為生活在楚國下和魏國下沒有區別,在整個民間幾乎沒有反抗情緒,這就是大一統后,后面所有君主統一天下難度大幅降低的原因,什么叫大一統,首先要土地上一統,然后要思想上一統,秦漢的大功績正在于此。
現在的西域算是有大一統思想嗎?
若說沒有,即便是最低微的牧民聽到素王的神名也會頌唱素王賜予大光明,但若說有,那種類繁多的素王轉生金輪王、護法神,表示他們不是一路的。
洛谷甚至不能擅自去指認其中一個教義是對的,如果他這樣做,將會掀起大辯論,如果那一派輸了,結果不堪設想,即便是贏了,那唯一的結局就是徹底掀起西域的戰爭。
那些信奉其他派別的國主絕不會善罷甘休,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統合思想的前提是捏合身體,任何不愿意接受新思想的人都要死。
身為素王神廟大祭司,他要高高的坐在高臺上,不能隨意走下去對素王的子民動手,這需要一位強有力的世俗領袖來和他一起做,而如今的西域沒有這樣的強人,這讓洛谷感到絕望,伴隨著中原人才的凋零,優秀君王的逝去,西域同樣迎來了這樣的結果,自上一任夏王被刺殺后,再也沒有能統一西域的英雄豪杰,面對這種情況,只能說一句,天意如刀,在不經意間斬斷一切生機。
西域既沒有疆域統一,也沒有誕生可以捏合所有的思想,洛谷所面對的就是這種復雜的情況,他現在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個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夫,而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那些圣賢,能創造出統合整個西域思想的法門。
但洛谷心知鮮卑夏國的大軍隨時可能兵臨西域,僅僅依靠無雙城的神廟軍,恐怕是難以抵抗,若是就連草原第一波進攻都擋不住,又何談守護諸夏呢。
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來給他做那些本就完成不了的事,現在唯一所能夠做的就是以素王神廟在西域崇高的地位,向西域各國國主和所有的百姓、商人、僧侶、道人發出召喚,來抵抗鮮卑人的入侵。
蒙素王上皇恩典,神廟大祭司遵從神諭:西域者,素王垂眸之地,諸夏光明之所,百族于此合樂,而萬國于此協和,今有西域豺狼,域外天魔之屬,背負黑暗離淵,欲踐踏西域圣土,使神靈蒙塵,使王道墜墮,西域國主,俱受神恩,當行天道,神廟于此,召集諸屬,各持鋒刃,統率神兵,聚于無雙,共克時艱,素王蘇醒之日,將賜諸國主天煌地珍,當升極樂,當有洪福,諸百姓當于輪回上等,稱王為祖,無邊廣大,無邊廣際,曉諭五千里西域圣土,百二十萬子民,欽哉。——《神廟詔西域萬民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