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
偏殿之中,僅僅只有一盞飄搖的油燈照耀,屋中很暗,劉病已半倚靠在席上,一半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他面前有一杯酒,“丞相,你心中在怪朕。”
垂首坐在席中的衛平一個激靈,立刻伏下身子戰戰兢兢道:“陛下,臣不敢。”
劉病已將酒一飲而盡道:“你是靖難功臣的領袖,但是朕卻刻忌你,朕出身關東,受到恩惠,累及關東,伱卻不怪朕,這不對。”
衛平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他甚至已經想好了離開宮中就自殺,卻聽到皇帝仿佛拉家常一般問道:“你的長子性格怎么樣?朕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言。”
衛平顫聲道:“臣的長子性格有些暴躁,做事沖動,做下的錯事不少,讓陛下費心了,臣一定嚴加管教。”
劉病已聞言微微感嘆道:“你們這些靖難諸侯,都是平生難得一見的忠臣啊,如果不是你們奉天靖難,大漢的社稷可能就在戾帝那里終結了。
自朕登基以來就有小人以讒言迷惑朕,說靖難功臣權傾朝野,世人只知有靖難功臣,不知有皇帝,朕從來不曾理會,說的過分便隨手殺死。”
衛平一直都知道有人向皇帝進讒言,但這是第一次聽到皇帝說,那些人他都已經處理掉了,他再次深深拜道:“陛下恩重,臣萬死難報。”
劉病已接著說道:“讓忠臣可以安享晚年,讓忠臣的子嗣得以延續,這是朕的愿望,你們這一代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后代呢?
你現在是丞相,于是你的兒子便驕狂起來,你是靖難功臣的領袖,于是你的兒子連皇親都不放在眼中,這是禍患的根源啊,這不是朕想要看到的啊。
衛氏是孝武皇帝提拔起來的,存在不過幾十年罷了,還不曾經歷大的衰落。
你看元從諸勛,高皇帝開國時有上百家,存留到現在的只剩下幾十家,這難道是漢室不愿意和他們同享富貴嗎?
是因為子嗣實在太不成器了,不僅僅沒有功勞,還不斷的坐法。
朕感念你的功績,善待衛氏的子孫,但是等到你薨逝,朕實在不知道還能容忍你的兒子到幾時啊。
父輩立下了功勛,子孫任意的揮霍,最后敗光了家業,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不如回到關東,在侯國之中,朕見不到,也不愿意去管,三代的富貴就這樣得到了。”
一番話說的衛平感動不已。
劉病已又道:“朕是天子,想要給予列侯家族富貴易如反掌,但是朕卻給不了自己富貴啊。
朕一直在思慮,天子是承載了天命的上天之子,天子沒有威信,要如何去鎮壓天地的四極呢?要如何統御天下的臣民呢?
朕這個天子,是得到了天命的天子,還是諸侯所擁立的天子呢?
朕思索了良久,朕必須是得到了天命的天子,否則這天下離散的人心,就無法聚合,而是應在諸侯之上。
那些奸人是在構陷你們,但是他有一句話說的很對,那就是天下人不把天子放在眼中了!”
這樣的誅心之言!
衛平直接叩首下去,戰栗道:“陛下,臣等恭敬的對待您,絕沒有絲毫的反心。”
劉病已語氣平淡道:“朕知道,否則朕怎么會和你說這些心里話呢?
但天下人心的離散是事實,如果天下人心不齊,丞相知道會出現什么時候情況嗎?
會分裂!
分裂就代表著動亂,代表著血腥的殺戮和死亡,那受害可就不僅僅是一家一姓了。
朕即位以來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這一件事,那就是振作天子的權威。
你明白了嗎?”
衛平不明白,但是洛盛對他說過一樣的話,經過劉旦禍亂和奉天靖難,漢廷中樞的威望損失殆盡,天子的神圣性遭遇了巨大的打擊,甚至連累了西域都護府和遼東都護府以及嶺南都護府的震蠻夷事。
聽到這里,衛平知道關東運糧之事,皇帝的確是在猶豫,擔心關中出現災禍,擔心朝廷的威望再次遭受到劇烈的打擊。
若是再發生一次長安易主的事情,大漢的天命就可以進入倒計時了。
劉病已如果握著糧食,關中是絕對穩固的,最多是關東離心離德,現在他把糧食運到了關東,那就是把自己的皇位置身于天災、臣子和百姓手中。
對于一個君王來說,這是何其難的決定!
所以衛平才說縱然拼上命,是因為他做好了下獄而死的準備。
但是最終的結果比他想象中的好得多,劉病已終究不是劉旦那種獨夫,若是劉旦的性格,絕對會讓關東百姓自生自滅。
衛平心中的怨憤消解了大半,這一次他真心實意的拜道:“陛下宅心仁厚,臣為天下臣民賀。”
是的。
劉病已已經很是宅心仁厚了,這也就是在這個道德底線良好的世界之中,若是前世的漢朝,經歷過一個個刻薄寡恩的影帝皇帝,靖難功臣這種群體,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就像是唐朝的神龍五王一般,全部被殺才是結局。
劉病已輕聲道:“丞相將朕的想法轉告給諸侯功臣,不要讓功臣和朝廷離心,這是朕所期望的。”
衛平叩首然后離開殿中,出了殿中,才感覺渾身都是冷汗,思及殿中所言,心中的顧慮漸漸消除了,正如公子盛所說的那樣。
“皇帝并不想清算功臣,但是他坐在那個位置上,有些事就一定會去做。”
但只要皇帝自己不對靖難功臣抱有惡意,那衛平就無所畏懼。
劉病已望著衛平離去的身影,輕聲自語道:“太史令可都記下了。”
司馬遷從廊柱之后走出,一手執筆,一手握書,躬身道:“回稟陛下,一字不落。”
劉病已問道:“太史令著史,好惡是非以何為準?”
司馬遷回道:“以素王好惡為好惡,以《洛宮春秋·執政》為準,微言大義,一字褒貶,是非曲直,記之,書之,不改,留待后人。”
劉病已又問道:“昭昭青史,何時流傳?”
司馬遷回道:“人亡史出。”
劉病已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不再過問。
君臣交談不過幾日,衛平就遞交了乞骸骨的奏章,劉病已自然不能直接同意,那樣衛平就太沒有面子了,于是下詔挽留,衛平再述說自己的理由,如此兩番,劉病已這才同意衛平的上奏。
翌日。
一道上諭傳出:“戾帝元正十五年,靖難功臣振作社稷,有大功于國,到了今日,關中漸次繁盛起來,關東流民逐漸歸家,戾帝造成的禍亂漸漸消弭了下去。
現在丞相要離開朕了,朕左右一看,昔年的功臣竟然都不在朕的身邊了,這一定是朕的德行還不夠,一定是朕給予的賞賜還太少的緣故。
高皇帝賜予了元從諸勛恩德,于是有了今日。
現在,朕要向天下宣布,參與靖難的諸侯王封國能夠多延續一代,參與靖難的郡守記錄為上等,賜予其中佼佼者關內侯和列侯的爵位,取郡縣官員壯烈的忠臣子嗣作為秀才。
列侯的侯國增加五百戶到一千戶的食邑,朕要立下誓言啊。
縱然巍巍群山消逝不見,縱然滔滔江水干涸枯竭,讓你們的國家和王朝一起直到滅亡的時候,讓你們的子孫一直繼承,不廢除你們的封國。”
劉病已這個人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一旦決定了不清算靖難功臣,那就要消除他們的戒心。
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撒幣,尤其是加食邑這件事是真的離譜,差不多二十萬戶都要封出去了。
用權力換富貴,和杯酒釋軍權是同樣的道理。
成效非常的顯著,先前彌漫的那種陰詭的氛圍基本上消散而空了,留在長安城中的功臣之中,先前那種兔死狐悲的心理大致上消失。
更不要說隨行的還有皇帝的誓言!
上一次這樣的誓言還是大漢開國的時候,高皇帝和元從諸勛共同定下的,現在皇帝再一次發下了誓言。
這道詔令向著天下而去,傳到了河西諸地,安撫了這里的人心。
傳到了關東,然后洶涌的向著各個州郡傳去,大部分早早回到關東的列侯終于徹底放下了心,靖難這件事在當今皇帝這里算是徹底結束了。
一直在即墨待著的呂產,帶著笑意讀完了這封信,他舉起手中的水壺為花花草草澆了一些水,輕聲道:“長的繁盛一些,下個月就用你們來寫信吧。”
洛盛在長安待了許久,卻默契的和劉病已沒有見面,他們兩個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高皇帝的誓言有五世皇帝攝政去貫徹,百年養恩有了現在的結果,你的誓言有沒有一群這樣的子孫呢?”
洛盛微微感慨著。
他見到事情徹底結束,便決定回昭城去,要離開長安時,劉病已才遠遠的和皇太后一起在城墻之上望了一眼。
劉病已帶著莫名的意味輕聲道:“母后,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皇太后微微瞇眼,“這次你做的很好,洛氏要回來了,皇帝你要做好準備,能不能成為第四個拿到廟號的皇帝就要看你的努力了。”
劉病已聞言驚詫的望向母后,臉上滿是疑問。
昔元從諸勛受爵,高帝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愛及苗裔。”
及至靖難,孝宣曰:“周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年,尚見于史,朕誓:‘使山無棱,江水為竭,國朝同休,罔替世襲。’”
上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百有余年,或枝葉稍陵夷衰微,或枝葉繁茂亭亭如蓋,皆己之功過也。——《史記·漢興以來功侯年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