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盤龍歷第三年離開亡城來投鐘勝光的大將,本身戰績累累,投入鐘指揮使手下就直接掌兵,這些年也打了好些勝仗。
他動用真力,所以聲震全場:“今日的目標,你們或許已經聽說。沒錯,就是押護這個秋冬最重要的一支商旅返回蒲樨溝!只要將他們從白熊關送回蒲樨溝,我們就可以凱旋。自威城陷落以后,蒲樨溝就是盤龍城的西部最前線,為我們擋去拔陵和仙由國的尖牙利爪。所以,護友邦就是護我盤龍城,護鄉親、護國人就是護我們自己!諸君,奮勇當先,護我盤龍!”
臺下精神奕奕,群情激昂:“奮勇當先,護我盤龍!”
至第二聲,邊上圍觀的平民百姓也自然而然跟著一起吶喊,聲震城南。
而后盤龍城南門洞開,南軻將軍領兵而出。
再一次經過宏偉的南大門,賀靈川抬頭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他還記得自己首次經過這里感受到的陰冷氣息,后來幾次入夢就留意收集藥材,終于在前一晚入夢后買到了最稀少的主料——生長在極陰之地的腐心草,從而煉制出了杜魂散。
是的,孫孚平伏誅后留下來的遺物里,就有杜魂散的制作配方。此藥能令人在短時間內看見“不干凈的東西”,也可以使命火暫時屏蔽活人氣息。當然,賀靈川現在只要它的第一重效果。
他在南廣場宣誓時就吞下杜魂散,此時再經過南大門,終于印證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懷疑:
南城門下,飛舞著人眼難見的無數三尸蟲!
這些霧汽一樣的東西和他在盤龍沙漠中看見的并沒什么不同,但是盤龍城的普通軍民通過南大門時,并不會聽見任何古怪的聲音。
它們就像空氣,看不見摸不著,但真實存在。
甚至賀靈川看見它們從甕城城墻上的小孔靈活出入——第一和第二重大門之間,由于城墻太高又有飛檐,即便是正午的陽光也很難照進甕城的地面。因此,這里就成為三尸蟲自由活動的地盤。
它們會從每一個行人身上穿過,這大概就是賀靈川覺得城下陰冷之故,但它們不會主動侵占人體、干擾思緒。
可見,擁有大方壺的鐘勝光對三尸蟲具有強大的掌控能力。
至此,賀靈川終于明白,盤龍城為什么敢開門通商,不懼敵軍喬裝入城作亂了:
城門由看不見的三尸蟲把守,而它們對于人類的情緒,尤其是惡意格外敏銳。
對盤龍城懷有惡意之人,哪怕潛藏再深,也會被三尸蟲激發、放大出來,具體表現大概就是突發瘋癲,守城軍只要將之扣拿就好了。
有了大方壺的加持,整個盤龍城的基本政策和面貌格局都隨之改變。賀靈川再一次感受到,這把神器與城池命運之間難以分割的交融。
十八個時辰以后。
南軻將軍的隊伍行走在茫茫荒原之上。
盤龍荒原不像盤龍城身后的赤帕高原那樣水草豐美,這里的基本地貌是灌木苔原和零星點綴的樹叢。
秋天了,牧草已黃,萬物肅殺的蕭瑟在荒原上體現得格外明顯。
賀靈川坐在馬背上,舉起水囊,灌了一小口清水。
一千二百人的隊伍去白熊關走了一趟,已經變成了一千九百人,還有二百多輛運滿貨物的大車。
是的,他們已經成功接到了商隊,現正護送他們返回蒲樨溝。
這批物資以民生民用為主,能保證蒲樨溝的居民安度荒原上磨人的冬天。
南軻將軍行軍經驗豐富,在白熊關接到商隊之后也不急著往回走,下令全軍好好休整三個時辰,讓人馬都充分休息。
誰都清楚,返程才是重頭戲。
從離開盤龍城起,賀靈川就在暗自琢磨新入手的神通,十幾個時辰過去,也有一點心得。
賀靈川與同伴都處得不錯,畢竟他為人隨和,不爭不搶,手上功夫又硬,這種三好隊友誰不喜歡?
門板與他并駕齊驅,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很久。
這大高個兒人如其號,肩寬胸厚得像一堵門板,作戰時擋在前方,給人很強的安全感。都說十壯九憨,但他本人性格與“忠厚老實”相差甚遠。
賀靈川已經從他那里聽說不少小道消息,比如三天前的百家崗之戰也是南軻將軍指揮,那一役打得十分漂亮,斬敵八百余不說,竟然還當場擊殺了敵方大將花木納。
花木納是駐扎威城的拔陵軍主帥花木措的親弟弟,頗為悍勇。這對兄弟在戰場上背靠背打拼了很多年,花木納之死對于其兄花木措來說,必定是一次沉重打擊。
有這次大勝鼓舞在前,盤龍城才決定打鐵趁熱,立刻開啟蒲樨溝最重要的一次物資運輸。這會兒威城的拔陵軍剛吃過一次大敗仗,士氣低落,在重新調整完畢之前,應該不會再來尋釁。
應該。
賀靈川聽到這里,忍不住道:“花木錯是什么樣的性格?”戰爭博弈,一定要將對方,尤其是對方主帥的心理也計算進去。
“聽說相當沉穩,不喜歡貪功冒進。”門板嘆道,“他若是拍桉而起的性格,咱們這一趟押運九成要遭遇截擊。”可實際上誰都看不準,花木措會含怒報復,還是強咽下這口氣。
賀靈川心底想著孫紅葉給出的計策。現實情況當然比紙上談兵復雜得多,但盤龍城會不會有意往這個方向做局呢?畢竟前期已經打了七仗,互有勝負,盤龍城的真實意圖也被一次又一次戰斗所掩蓋。
盡管沒人提點,但賀靈川仍然隱隱覺得,這一次押運隨行跟往常大有不同。
隨著進入盤龍夢境的次數增多,賀靈川已經發現,自己夢回盤龍城從時間上說并不是連貫的線性進程,而是片斷式的場景切換。
他的每一次進入,都是這個世界的時間節點,都有或大或小的事件發生。
這個世界磨練他的同時,好像也在向他展示什么。
興許是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門板忽然道:“斷刀,你為什么加入巡衛?”
賀靈川一怔:“保家衛邦,這還有為什么?”
“太空泛了。”門板笑了笑,“瘦子加入巡衛,是想努力攢錢,讓家里過上好日子;柳條的兄長被仙由人所殺,她想報仇;我呢,我想建功立業。誰沒有自己的小算盤?”
人的信念再遠大,一定要有現實的基礎支撐。
“我想加入大風軍。”賀靈川老老實實道,“但我聽說,當不上隊正就沒資格加入大風軍。”
“加入大風軍?”門板看他一眼,“是沖著紅將軍的威名?”
“算是吧。”賀靈川入夢多次,還沒跟紅將軍打過照面,只是遠遠瞄過一眼就下線了。
“紅將軍是很多人入伍的動力,我看你平時沉默寡言,沒料到你也追崇英雄。”
賀靈川失笑。
“沉默寡言”這四個字居然被用在他身上,用在飛揚跋扈的黑水城小霸王身上,賀家人聽見了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不過話說回來,他在夢中的確是想得多、做得多,反而嘮得少。
在現實,他需要遮掩,需要偽裝。
但在這里,他可以做回真實的自己。
地平線上有不一樣的景致出現,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前面就是鬼針石林了。”
隨著隊伍前行,前方的景物也越發清晰。
這個地方,賀靈川從前來過幾次。鬼針石林是紅崖路上一處很有名的景觀,其外圍距離紅崖主路至少百丈,后世的旅人只能遠遠地眺望它。
無數年前,這里應該是植被茂密的河谷,流水蝕出了溝壑縱橫的地形;后來大河改道,不從這里走了,于是風沙接手,將一座又一座山峰凋琢得既像屏風,又像船帆。
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鬼針石林走出無數條路。
這也是一馬平川的荒原上少見的奇景。
“這是最好的埋伏地。”立體交叉,上下不知道多少層。賀靈川喃喃道,“我們會不會走鬼針石林?”
“咱們都能看出來,南軻將軍不可能看不出來。”門板昂首道,“我覺得不會。”
瘦子縱馬跟了上來:“我來開個賭局如何?一兩銀子。”
賀靈川笑道:“行,那我賭會。畢竟鬼針石林太大,想繞過去至少要多花十個時辰。多花時間就多風險。”
“開局了,開局了。”瘦子放大音量,洋洋得意,“就賭我們的隊伍走不走鬼針石林,下注一兩起!”
荒原上的景致雖好,看久了千篇一律,大伙兒行軍正覺無聊,突然聽說他要開賭局,頓時熱烈響應。
瘦子笑得合不攏嘴,歷來莊家兩頭通吃不賠,他又快有進賬了。
“后頭為什么喧嘩?”
大軍前方,南軻將軍回頭看了一眼。
副官立刻道:“我去呵斥他們。”
南軻將軍遂不再理會,對傳令官道:“傳我命令,繞行鬼針石林。”
鬼針石林的地形太復雜,是敵人埋伏的最佳場所。他犯不著冒這個險,繞點遠道也無妨。
傳令官領命,正要策騎奔去后邊兒,前方忽聞馬蹄聲疾,一騎飛奔而至。
前方探路的斥候回來了。
馬匹渾身都冒著熱汽,顯然剛剛亡命疾奔。
斥候來不及下馬,一邊行禮一邊喘氣:“西北方向出現大量敵、敵軍,離我們不到十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