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給了朱棣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可以說,一舉三得。
這百官用屁股都能想到,陛下肯定要動心,這對宮中的好處實在太大了。
何況,這其中還有一個隱性的好處。
那即是藩國的長史,若是與朝廷的大臣進行流動的話。
這無疑就增加了藩國對朝廷的向心力。
想想看,藩國本身就沒有人才,這一代的藩王還好,那么到了下一代,真正正途出身的大臣,鬼才愿意去藩國為官呢!
可現在有了這么一個路徑,就意味著,許多的翰林,不得不進入藩國了,藩國也就有了一定的人才儲備。
這些人進入藩國之后,既要為藩國效力,可另一方面,卻又有機會進入中樞,那么勢必,他們在兼顧藩國利益的同時,又需在朝廷面前表現自己的能力和忠誠。
如此,才有機會入朝,登上人生巔峰。
這種高級別大臣的流動,既是對大臣的鍛煉,某種意義,對于朝廷與藩國,也有著莫大的好處。
在朝中,一個大臣的賢明與否,是很難看出端倪的,畢竟朝廷是一個較為穩定的架構,一個人很難表現出自己擁有決斷能力。
這就好像,若是沒有土木堡之變,只怕也沒人能意識到,于謙這樣的人有多厲害。
畢竟在平日時,這個人可能和許多尋常的大臣一樣,每日當值點卯,最多就是脾氣有點倔而已。
朝廷之所以會興起清談之風,也在于此,畢竟在一個平和的世道里,很難表現出自己的能力,那么誰更厲害,只能靠嘴來說了,誰更牙尖嘴利,誰才有上升的可能。
可藩國不一樣,它們處于較為險惡的環境之中,若是清談,是要出大事的。就如楊士奇,若是換了一個平庸之人,這新洲如何可能到今日?
何況,即便是再崇尚清談之人,一旦到了海外藩國,在內外壓力之下,也會開始慢慢注重實際。
更不必說,幾乎所有藩國的體系,都是靠貿易來維持,因為各藩國之間,畢竟無法像從前的大明一般自給自足,貿易線某種程度就是它們的生命線,在這種環境之下成長出來的大臣,勢必重商。
他們甚至已經和大明內部的士紳,徹底的割裂開來,已不可能再代表士紳的利益。
以上種種,對于朱棣而言,都是宰相或者文淵閣大學士的最佳人選。
可百官們…卻頗有一種日了狗的感覺。
畢竟對他們而言,自己科舉為的不就是金榜題名,鯉魚躍龍門嗎?
龍門倒是躍了,而且還真下了海,去爪哇國了。
可一旦拒絕下海,就斷絕了自己仕途的可能,這對百官而言,簡直就是一擊必殺。
至少現在殿中的諸多翰林和御史們,他們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
即便不是他們,是已經身居高位之人,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畢竟…他們有門生,有故吏,這也斷絕了他們培養接班人的可能,除非親手將人送去藩國去。
朱棣顯是來了濃厚的興趣,他起身,開始精神抖擻地來回踱步。
這靜謐的大殿中,百官隨著陛下的腳步聲,心里也紛紛鼓起。
張安世面帶和藹的笑容,瞥一眼自己的姐夫。
而太子朱高熾,抿著嘴,顯出沉默。
若是從前的朱高熾,顯然是不認同這樣的做法,這對大臣的殺傷力不小。
可朱高熾有了模范營和河南的歷練,似乎也清楚,當今天下的土壤,隨著新政也已改變。
且楊士奇的出現,讓他意識到,這種人不但熟讀經史,且對實際的事務都能做到信手捏來,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且果斷而堅毅,確實非尋常人可比,這樣的人即便入閣,他的能力也是綽綽有余。
朱棣不由嘆道:“太祖高皇帝和朕…總還算勤勉…”
他這一句感慨…更令百官心沉到了谷底。
朱棣道:“太子與皇孫,亦迥異于常人。”
殿中的都是人精,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陛下的意思,顯然已經昭然若揭了。
朱棣繼續道:“可人力終究有其限,天子想要處理天下的事務,而不出過失,朕為天子,豈會不知,實是難如登天。”
他又踱了幾步,接著道:“朝中非得有似楊士奇這般的大臣,可以協助天子,代天子治理天下,才可盡力減少疏失,令百姓安居樂業。若是我大明廟堂上,都是楊卿這樣的人,那么天下就可以無憂了。”
其實朱棣的意思很明白。
他和太祖高皇帝,甚至包括了太子,都可以勤政的。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那簡直就是勞模。人家可以一天只休息幾個時辰,每日從早到晚地處理國家大事。
可朱棣也明白,自己的后代,肯定做不到這一點,他們需要大量的賢臣來輔左。
而這些有能力的人,又不免令人擔心。
畢竟樹大根深,又難免與人沆瀣一氣。
事實也是如此,終明一朝,多少大學士,他們出身士紳,一步步走向高位,實際上…卻永遠擺不脫與人利益相關的牽連。
就好像一個人出身于士紳之家,從讀書開始,就有諸多的所謂恩師、同窗、同學,科舉之后,又有大量的同僚和同年和故吏,等終于執掌天下大權的時候,你能夠忽視這些人的利益嗎?
可一旦你選擇處處保護他們的利益,那么勢必又與皇權產生了沖突。于是,到了明末,這樣的情況達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
身居高位的大臣,因為不能忽視自身或者是門生故吏、親朋好友的利益,依舊還頑固的保護士紳,將更多的稅賦,強加于百姓。百姓紛紛揭竿而起,為了平叛,就又需更多的餉銀,而這些餉銀,照舊沒有加于士紳,而是繼續強加于那些尚未反叛的百姓身上。
最終的結局,其實已經注定了。
這一次,張安世可謂是對百官給予了沉重一擊。
若說此前,只是通過新政,去破壞他們的土壤,而現在,算是直接的傷害了。
卻聽朱棣沉吟道:“楊卿能獨當一面,此等封疆大吏,不可多得,敕其入朝,進文淵閣聽用。”
不等楊士奇謝恩。
本是得意洋洋的張安世,有點懵了。
慌忙道:“陛下,陛下…錯了,錯了…臣的意思是…楊公乃是一個活章程,可新洲暫時離不開他啊,臣只是拿他來舉一個事例,這楊公…新洲只怕還要再用幾年…陛下…”
張安世都想哭了。這么一個人才,寶貝疙瘩一般的人,陛下你看一看就好了,你咋還奪人所好?
朱棣:“…”
張安世連忙繼續道:“臣的意思是…臣的意思是…”
顯然,跟皇帝搶人并不是明智之舉。
倒是此時,楊士奇道:“陛下,臣尚還年輕,尚需在新洲,繼續磨礪,能為朝廷效命,實乃臣平生所愿。只是…懇請陛下,切不可拔苗助長,容請臣在新洲,繼續磨礪一些時日。”
他這話倒算得體。
總算是將這尷尬打破了。
朱棣瞪了張安世一眼,心里大抵在罵,入你娘,你興沖沖的跑來獻寶,結果只是讓朕看一看,過一過眼癮,是吧?
心里罵歸罵,朱棣溫和地對楊士奇頷首,道:“楊卿所言,可謂老成,是這么一個道理,既如此,就準奏了。大臣于海外的年資,確實非有十又五六年至二十年不可,如若不然,怕是難以勝任廟堂中的繁重。”
百官:“…”
大臣都是人精,人精的意思就是,無論朝廷制定什么限制,他們總能想方設法地找到捷徑。
原本大家還心里哀嘆,不得了,以后可能真要下海了。
不過沒關系,捷徑也未必沒有,大不了出海兩三年,熬一熬資歷,再回朝中總可以吧。
結果,楊士奇居然婉拒了朱棣的征辟。
朱棣直接來了一句,海外的年資非有十數年至二十年不可。這下真是完了,十幾二十年,這哪里是熬資歷,這兒子出生出海,回來孫子都要有了。
張安世精神為之一振,立即道:“陛下所言極是,正是此理,若是時日過短,只怕難見成效,理應制定章程,非有十五年不可。這樣的話,各藩國用起來,也安心一些。不然用不了幾年,人就走了,藩國這邊,只怕意見也不小,尤其是趙王殿下和漢王殿下,他們性子急…”
朱棣面上如古井無波,拿趙王和漢王來做擋箭牌,卻是朱棣沒有想到的。
朱棣沉吟道:“只是…現在朝廷確實需一個這樣的大臣入朝,開一開風氣,也好教朕,再稱量一二,這楊士奇,朕也就不奪人所好了,還是在其他的藩國之中擇選一員長史入朝吧。”
這是天大的事,即便是朱棣,也無法一拍腦袋就去干。
否則遭致的反對實在太大。
而先選一人入朝,估量一下此人的能力,用一用,一方面可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朱棣也可借此觀察一二,可謂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