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慣性的。
哪怕起初有萬般的不習慣。
可是漸漸的,朱高熾也已熟悉了現下的生活。
當然,這與他平日里并不奢求過于優握的生活有關。
畢竟他的父皇乃是大將軍,對于兒孫過度的奢侈享樂,一向看不慣。
無論是做給朱棣看,還是真心實意的發自于內心,朱高熾在東宮的生活也遠遠談不上奢侈。
何況在東宮每日勞于桉牘,朱棣不習慣批閱票擬和奏疏,許多事都交給了朱高熾這個太子去干。
于是為了讓朱棣這個皇帝滿意,每日長時間的久坐,其實也是一種痛苦。
如今漸漸適應了營中的生活,朱高熾反而能接受,甚至拿這個去和在東宮里批閱奏疏相比,雖是痛苦的形式有所不同,卻也不過不相上下而已。
他乃當今太子,是儲君,起初還是有架子的,而且大家都對他很殷勤,可朱高熾的性情溫和,慢慢地與人親近,卻也相處很是愉快。
只有丘松最是嚴厲和苛刻,雖然下操之后,朱高熾為了自尊,已是在夜里依舊勤加苦練,可依舊還是無法做到其他人的標準。
于是丘松的處罰幾乎是必不可少的。
這既讓朱高熾氣餒,卻又不免激起了幾分好勝之心。
半個多月下來,朱高熾已開始改變了一些面貌,他身子依舊肥碩,可若是仔細觀察,如今的朱高熾比起從前,精氣更好,氣力也明顯的比從前足得多了。
最重要的是,從前在東宮,每日勞于桉牘,卻不得不需要節食,他只好依靠自己喜歡吃的甜點來打發日子,可一日下來,總還是覺得饑腸轆轆。
可在模范營的伙食,卻是可以得到保障的,每日的餐食管夠。
他有時也不免慚愧于自己是否吃的太多了,可一看其他人,竟個個食量不在他之下。
于是乎,浮躁的心也就慢慢地定了下來。
在營中的操練,其實只是開胃菜,除此之外,便是攜裝行進。
往往這樣的操練,需要全副武裝,自棲霞,行進入紫金山中,而后在紫金山扎營,再進行幾日操練,方才返回。
剛剛適應了這營中的節奏,結果很快,更高強度的試煉已是來了。
各小隊集結,整裝,而后開始行進。
朱高熾腿腳不好,又負重,出營不到一個時辰,便已上氣不接下氣。
朱勇得意地飛馬而來,在朱高熾面前下馬,殷勤地道:“殿下,騎馬,騎馬…騎我的馬吧!殿下,你不能受這樣的罪啊,我心疼。”
朱高熾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高頭大馬,而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身上的疲憊也像是在瞬間里減少了一般。
他正待翻身上去。
朱勇卻在此時轉過頭來,面容又恢復了原來的冷沉,對朱高熾同隊的人道:“左營第四隊,掉隊一人,同隊的,統統罰宿營之后,開挖糞坑。”
與朱高熾同隊的校尉們,一個個無語之色。
大軍行進,再加上全副武裝,這半日多走下來,本就疲憊不堪,最苦的差,就是在營地附近挖糞坑,畢竟到了地方,人都要趴下了,哪里還顧得上這個?
可眾校尉卻還是異口同聲地道:“得令。”
“啊呀,殿下,你怎么又下馬了?使不得,使不得啊!”朱勇這邊下完了命令,轉過頭,卻已見朱高熾早已下馬,一聲不吭地撿起地上的行裝背上。
朱高熾繃著臉,帶著幾分倔強道:“我何時掉隊了?”
“啊這…”朱勇一臉疼惜地道:“殿下,我心疼你…”
朱高熾便什么也沒再說,只默默地背負著全身的負重,一言不發地邁開了腿,直接擠入了人潮里。
“嘿…”朱勇笑道:“你瞧瞧殿下,還很有脾氣呢。”
張在旁撓撓頭道:“知姐夫莫若內弟啊!大哥真是料事如神,連這個都算到了。”
朱勇苦著臉道:“殿下會不會記恨我們?”
張想了想道:“應該不會。”
“為啥?”
張一本正經地道:“人只會記得對他最壞的那個…”
說著,眼睛瞄向了遠處滿身火藥包,噗嗤噗嗤帶著火炮營跋涉的丘松。
朱勇擦了擦眼睛:“那我也心疼三弟。”
張點點頭道:“是,我心疼他。”
二人唏噓一番。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又過了一月,朱高熾也算是徹底地習慣了這里的生活。
操練辛苦而單調。
而漸漸感覺自己的氣力漸生,只是在這里,沒有人關心他的體重。
不過他依舊還是肥壯。
可細細看來,這又不算是肥壯,而應該算是膀大腰圓。
除了氣力漸長之外,他膚色黝黑了不少,不過精氣卻是與以往大不相同了。
如今他幾乎已經不必再讓同隊之人受罰了。
而且他的長處也開始顯現。
譬如模范營里的文課,他便比其他人的好得多,無論是讀書寫字,還是算數,還有更復雜的代數和函數,竟都遠超其他的校尉。
丘松這個時候,竟一改蠻橫的樣子,居然開始打起了朱高熾的主意。
用丘松的話來說,這鳥人真他娘的是個算數天才啊!
不過丘松話沒說滿,便被張白著臉捂住了嘴巴:“你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吧。”
丘松想將朱高熾調撥去炮營去。
在丘松的心目中,模范營只有炮營,才算真正的精銳,其他的都差一點。
而炮營可不是和從前的炮兵一樣,放他娘的一炮這樣簡單。
這是這個時代最有技術含量的兵種,而且對算學的要求很高,每一個炮兵營的人,都需有數學的專長。
畢竟火炮的威力,那是匠人們的事,可是炮彈落在哪里,卻是炮手們的事了。
如何確保著彈點,這便涉及到數學的問題了。
當然,朱高熾對于這樣的邀請,沒有絲毫的興趣。
雖說已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可他沒有忘記,他真正的身份不是兵卒,他是當今太子,可不打算一輩子打炮。
除此之外,朱高熾還有一個優勢,竟來源于老朱家的基因。
從朱元章,到此后朱元章的諸多兒子,都有一個特長,那便是身材魁梧,天生就是做將軍的材料。
因而,無論是朱棣,還是寧王朱權,亦或者其他諸王,再到第三代的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大抵都是如此。
畢竟他們出身起,便有足夠的肉食來補充自己的體力,打小發育就迥異于常人。
而現在模范營招募的校尉,雖然已算是精挑細選,可普通人的子弟,先天的條件就在這里!
哪怕入營之中,得到了優待,每日都有肉食充沛體力,大量的操練打熬自己的身體,可與朱家人這樣先天便攝入大量營養的人相比,總不免還有一些不足。
論起發育,朱高熾是絕對優于所有人的,他之所以最終和自己的叔伯兄弟們有所不同,只是因為…他肥胖而已。
而如今,這滿身的肥肉,在日夜的操練之下,轉化成了膘肉,此時的他,從弱不禁風,竟一下子好像成了一堵墻一般。
誰也預想不到,這個曾經走幾步路都要氣喘吁吁,日常生活處處需要人在側伺候的太子殿下,如今若是遇到武操,與人搏斗,空手之下,竟是能尋常人近不得身。
朱高熾對于自己的這種改變,其實也是暈乎乎的,這種身體的變化,在兩個月之后,漸漸開始變得越加明顯了。
自然,隨之而來的,還有極良好的作息。營中的作息十分固定,和在東宮時隨心所欲全然不同,以至于每日睡的很足,使他煥然一新。
其實連他自己,都開始覺得這個人不像自己。
就好像…整個人脫胎換骨了一般。
只是…為何會有這樣的功效呢?
要知道當初,他年輕時,不是沒有在燕山衛里待過,于是他開始細細地分辨燕山衛與模范營的實質分別。
馬課也是朱高熾最有興致的。
因為這也是他的特長,朱棣愛馬,所以為了討這個父皇的歡喜,朱高熾對騎術了如指掌,可以說,他早早就是騎術的理論家了。
當然,從前只是理論,畢竟因為身體條件有限,每一次翻身上馬,都是一次挑戰,就算上了馬,那也已是氣喘吁吁,疲倦不堪了。
可如今,身體大好,雖還是膘壯,卻是明顯的靈巧得多了,不多久,在他深厚的馬匹知識和騎術理論之下,這騎課以至于隊官都只能乖乖在旁聽課,只有朱高熾滔滔不絕,講著各種騎馬的要領。
軍營中三月,外間好似過了三年一般。
不過營中的事務實在太多,每日雷打不停的操勞和學習,幾乎讓一個個精壯的青年都透不過氣來,根本無暇外間的事,這兒好像鬧市中的寺廟,一旦深入其中,就好像忘記了凡間的事。
張安世這邊,總算是將海政部構建了起來,上至尚書、侍郎,下至主事、郎中,都已就位,而后,便開始和其他的部堂一樣,開始運轉。
這海政部,下設水師都督府,海貿司,海關,清吏司,海路巡檢司,海事局等等機構,張安世這個尚書,并不經常去辦公,幾乎是左侍郎楊溥負責。
張安世其實也算是清閑了下來,無論是海政,還是新政,如今都已有人為他代勞,他要做的,不過是做一些決策而已。
到了初冬,鴻臚寺那邊忙碌起來,卻是大漠之中,韃靼、瓦剌、朵顏三部首領入見。
草原諸部的臣服,早已開始,畢竟遭受了大明的打擊。
于此同時,見識了大明軍力之后,即便是粗野如他們,也知曉靠打劫大明是取死之道!因而,年年入貢,并且乖乖地許諾保護漢商出關的商道。
自然,現在諸部雖失去了打劫的營生,可現如今,卻也慢慢地開始有了新的營生。
大漠雖大,可畢竟是不毛之地,利用皮毛和牛馬與大明交易,只能養家湖口。
于是,他們索性重金購置大量關內的商貨,而后取道大漠、西域,販售至更遠的地方。
他們本就習慣于遷徙,而大漠和西域苦寒,一般的漢商,其實難以忍受,而他們作為二手販子,賺取到中間的差價,居然慢慢的開始有聲有色起來。
此番三部的首領親自來覲見,就有擴大貿易的考量。
起初是韃靼汗率先奏請進京的,可很快走漏了消息,于是朵顏和瓦剌部也連忙趕來了。
他們害怕韃靼汗搶先訂立了什么契約,在買辦的過程之中,獲取到什么優勢。
朱棣親自召見,張安世和群臣自然也在其中。
三個大汗行過了大禮,口呼至圣皇帝萬歲。
朱棣澹定地端坐著,只澹澹地朝他們頷首。
朱棣乃是燕王出身,無論是瓦剌部,還是韃靼部,亦或是朵顏部,都是他的老熟人。
對于這些鳥人的習性,他再了解不過了。
于是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又下旨意,過幾日設宴款待。
三大汗來了精神,這朵顏部大汗便叩首道:“下臣有舞者,可以以舞者為陛下助興。”
朱棣對草原中的歌舞,沒有絲毫的興趣,沉吟片刻道:“朕聞諸部有擅博克,此習俗,迄今不衰,不妨以博克來助興吧。”
三汗面面相覷。
這所謂的博克,其實就是摔跤。
他們都源自蒙古,蒙古人西征時,博克就已盛行,甚至成為了部族大會之中最緊要的娛戲。
到了元朝之后,他們更是將此發揚光大,《元史·二紀》就有記載:“班朝諸司,聽皇太子各置一人。以拱衛直都指揮使馬謀沙角抵屬勝,遙授平章正事。”
也即是說,在那個時候,若是摔跤取勝之人,可直接授予屁平章正事這樣的高官的。
除此之外,為了有效地管理,元代初期還設立了專門管理搏克運動的官方管理機構——勇校署。
朱棣顯然對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更有興致。
而讓三部摔跤來娛樂,顯然也很有觀賞性。
三汗聽罷,哪里敢不從?便紛紛道:“遵旨。”
朱棣豪爽地道:“誰若是拔得了頭籌,朕賜金帶鼓勵,賜金十萬。”
三汗的眼睛一下子開始有了一丁點的變化。
說到了金,他們可就有話說了。
打發走了三汗,朱棣已經興致頗濃。
他笑吟吟地留下張安世,對張安世道:“張卿,你瞧,太祖高皇帝若是知曉草原的部族,為朕博克助興,他在天有靈,必大為寬慰。”
張安世道:“是啊,太祖高皇帝心心念念,一再說過,大明的敵人,永在北方,要子孫們永遠牢記,此時何曾想到,陛下輕易平了草原。”
朱棣大笑了兩聲,隨即頷首道:“這博克之娛戲,你來布置!務要穩妥,百官都要參加,還有勛臣子弟都來看看,再請一些百姓,好教他們曉得,我大明也尚武成風。”
張安世應下:“是,臣遵旨。”
朱棣道:“好了,你去忙吧。”
“臣告退。”張安世行禮,乖乖地走了。
朱棣看著張安世離開的背影,落座,卻是嘆了口氣。
一旁伺候的亦失哈,關切地道:“陛下,何故嘆息?”
“朕想到了太子。”朱棣道。
亦失哈道:“陛下既然想到了太子,為何不詢問蕪湖郡王殿下…”
朱棣便道:“從前詢問的時候,朕見他面有慚色,顯然…張卿有其隱衷。朕就索性不問了,反正這三五月之期,也差不多到了。”
亦失哈道:“蕪湖郡王殿下若知陛下有此免他為難的苦心,不知該有多感激涕零呢!”
“他感激個鳥。”朱棣罵了一句,便沒繼續說下去。
亦失哈呵呵一笑,不以為意,他習慣了。
竹哨突然吹響。
緊接著,整個模范營的所有人紛紛全副武裝,火速趕往校場集結。
這等突然的集合,要嘛是緊急的操練,要嘛就是臨時出現了什么事故。
所以幾乎所有的校尉,心里都帶著疑問。
集結完畢。
所有人列隊之后,朱勇便大呼道:“奉上諭,明日于羽林左衛設宴邀瓦剌、韃靼諸部酋長飲宴,模范營負責近衛,所以現在出發,今夜便于于羽林左衛駐扎,明日負責衛戍事宜,各營、諸隊,都各行其是即好,等抵達左衛大營之后,再行調度,現在…給你們兩炷香,收拾行裝,預備出發。”
眾人轟然道:“喏。”
朱勇說完了,按著刀,回頭便咕噥著對張道:“人家吃酒,俺們站崗,吃頓飯也這樣大的排場。”
張道:“要不二哥去和大哥說說?”
朱勇忙是打了個寒顫,道:“不,不,不,這可不敢!大哥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妙用,俺們聽他的便是。”
說到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道:“或許…是這些草原里的韃子們來,要借咱們殺一殺韃子的威風也不一定。畢竟…咱們已很久沒有和韃子交過手了,就怕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
張托著下巴,眼中透著欽佩之色,道:“這樣說來,大哥當真心思縝密,厲害,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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