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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此乃閻王殿

  吳氏那樣的地方大族,和當地的士人必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的。

  這一點也不讓人驚奇。

  所以胡廣雖是想要否認,可最終還是老實承認了。

  張安世道:“此桉牽涉之廣,教人瞠目結舌,上至文淵閣大學士,下至翰林院的尋常翰林編修,亦有不少都牽涉其中。”

  張安世頓了頓,接著道:“若是尋常的桉子,倒也罷了,偏偏此乃逆桉,那些曾與吳氏等勾結之人,必然是惶恐不安,陛下要將這件事徹查到底,這些人想來也心知肚明,只要錦衣衛繼續查下去,遲早有一天可能會查到他們的頭上。”

  胡廣見張安世沒有順著他與吳氏的交情繼續深究下去,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張安世卻繼續道:“既然被查獲只是遲早的問題,那么狗急跳墻也是必然的。陛下…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京城的水攪渾,因為也唯有如此,方才可以讓陛下和錦衣衛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方面。這也是為何前些日子,對于新政的抨擊愈演愈烈,太平府之所以人心惶惶,也盡都來源于此。”

  朱棣頷首道:“直到今日,他們依舊還死不悔改,一群殺千刀的貨。”

  張安世抿嘴笑了笑道:“表面上看,是太平府的情況危急,錦衣衛這邊進退失據。可實際上,在臣看來,這其實何嘗不是機會呢?這豈不是證明了,這些人已被逼迫到了絕路,不得不狗急跳墻?”

  “正因如此,所以皇孫殿下…倒是辦了一件好事,那便是在此人心惶惶之際,穩定人心,率萬民陳情!若非如此,這些人想要一個個捉拿,倒實在不太容易。卻偏偏這一次陳情,卻給這些已到了絕路之人,自以為抓住了一次機會。所以臣料定,他們必定不會錯失此良機,所以…在萬民陳情之時,臣早已有了布置,一方面,令錦衣衛蟄伏,隨時候命,觀察異常的舉動。”

  “另一方面,卻也與皇孫私下溝通,布置下了天羅地網,便是只等這些人露出馬腳,便可立即動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朱棣點了點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隨即道:“這叫引蛇出洞?”

  張安世便道:“正是!臣趁此機會,立即將這些四處扇風點火之人捉拿,當即便開始審訊。這一次陳情十分突然,想來那些人,根本沒有太多準備的時間,他們這是屬于臨時應變,而一旦是臨時應變,那就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破綻,臣只要抓住這些破綻,便可抓出大魚。”

  朱棣忍不住問道:“為首者乃何人?”

  “為首者不少。”張安世道:“其中牽涉朝廷大員,也有涉及到當世名儒。”

  朱棣指著被押解的其中一人:“也包括了此人嗎?”

  朱棣手指著這人,面色冷峻。

  而被朱棣所指之人,卻是一個儒生模樣之人。

  “此人莫不是也姓吳?”

  朱棣凝視著此人。

  這人道:“臣萬死之罪。”

  朱棣道:“朕對你頗有印象,你當初可是在翰林為官,此后辭官了?”

  這人道:“正是。”

  “為何辭官?”

  “年歲大了,只想回鄉養老,志不在仕途。”此人慢悠悠地道。

  朱棣道:“你與江西吳氏有何關系?”

  這人搖搖頭道:“臣雖姓吳,卻是婺州蘭溪縣人。”

  朱棣聽罷,道:“朕想起了,吳師道與你有何關系?”

  這人道:“乃是家祖。”

  朱棣沒有再說什么,只笑了笑。

  朱瞻基卻在一旁道:“既如此,你為何要勾結亂賊,莫非也是要做前元的余孽嗎?”

  這人搖頭道:“家祖雖在元時為官,可臣卻并不思懷前元。”

  朱瞻基道:“那是何故?”

  這人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只是想要舍身取義而已,臣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今日…既已到這般地步,也就無話可說了。”

  他說著,無力地搖搖頭。

  “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朱棣聽罷冷笑。

  他看了朱瞻基一眼,道:“孫兒,你瞧他是書生嗎?”

  朱瞻基道:“看著像。”

  朱棣繼續問:“是否手無縛雞之力?”

  “是。”朱瞻基老實回答。

  朱棣居然沒有大怒,而是端坐,道:“那朕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祖父吳師道,鼎鼎大名,所交往的大儒,有黃溍、柳貫、吳來、鄭復初人等。這些人,你可能并不熟知,不過這不打緊,你只需知道,從太祖高皇帝開始,我大明的文臣之中,如被太祖高皇帝所稱贊的開國文臣之首的宋廉,便是他們的學生弟子。”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你可千萬不生。吳師道這些人,他們的弟子,曾在浙東、江淮一帶大建書院,而今較為人熟知的釣臺書院、杜門書院,都是他們的弟子所建。”

  “這天下的讀書人,若能進這樣的書院深造,便算是大幸,而這些人在書院學習之后,或是回到本鄉也開設書院教授子弟,又或入仕為官,可謂是遍布天下。”

  朱瞻基忍不住在心里滴咕,原來又是教書的。

  朱棣似乎看出他心里所想,便道:“你可別小看這教書二字,他們講究的是將傳授子弟,也講究的是師生之誼。再加上朝中文臣不少出自他們的弟子,這里頭可就不太簡單了,不說其他,單說此人的祖先吳師道,不但在元朝時做過官,且門生故吏不少,此后此人編撰書籍,要讀書人都記錄進他的書里,可你知道,他是如何編書的嗎?”

  朱瞻基道:“請皇爺明示。”

  朱棣笑道:“若是學理學的讀書人,哪怕文章次劣一些,他也要收錄。可若是不將理學奉為圭臬者,便是再好的文章,他也瞧不起,必定列為下等,斥為離經叛道。孫兒,你別小看他這編書,他們在讀書里頭,和朕這天子沒有任何分別,但教他欣賞之人,便可大造聲勢,教此人聲名遠播。”

  “可若是他不喜者,他只需斥責幾句,便可教此人身敗名裂。他們都說朕這個人,獨斷專行,殺伐果斷。真是可笑,最是殺伐果斷,殺人不見血的,不是恰恰是他們這些人嗎?朕用人,尚且還知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總還懂得寬恕。”

  朱棣說到,聲音越加的冷然,他道:“可似吳師道這般的人,但凡有讀書人敢于不順他的理學,便要發動他的黨羽和所謂的好友們對其大加討伐,一絲一毫的沙子也是不容的。現在他的孫兒在你面前自稱自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可不要相信,他們用嘴殺的人,絕不比朕用刀殺的人少。”

  朱瞻基道:“孫臣明白了,皇爺的意思是,不要被這些人騙。”

  朱棣瞇著眼道:“原本讀書是好事,可讀書的人一多,久而久之,彼此就各有千秋。而先讀了書的人,為了讓所有人臣服于自己,便會利用自己名望還有人脈,對后進者打壓,黨同伐異,久而久之,這天下的讀書人,要嘛就是他的同類,要嘛就是他的、門生故吏了。你也別以為,他辭了官,便覺得此人澹泊名利。他們的名利之心,可大的很。在他們看來,做官如探囊取物一般,他的親族、同窗、門生做官者數不勝數,這官對于尋常的讀書人而言,乃是進身之階,可對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一個累贅負擔而已。”

  “他們往往會接受征辟,在朝中待幾年,而后辭官而去,要嘛編書,要嘛教書,既清閑自在,又得文名,可天下的事,卻也有不少,操縱于他們之手,很多時候,他們要做什么事,只需修書一封,有時候效果比朕的圣旨還要有效。”

  朱瞻基聽得極認真,道:“孫臣明白了,此乃文之賊也。”

  朱棣贊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便興致勃勃地道:“倘若是你,這樣的文賊,你當如何處置?”

  朱瞻基居然低頭,認真地斟酌起來,最后突出四個字:“抄家滅族!”

  朱瞻基說得斬釘截鐵!

  朱棣詫異地看著朱瞻基,連同這百官,也不禁膽顫。

  無論有事沒事之人,看著一個少年,說到殺人時,眼睛竟也不眨一下,若是不毛骨悚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朱棣震驚之余,忍不住問:“為何如此?”

  朱瞻基坦然道:“此文賊,若是將要誅他們的心,皇爺和孫臣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至于阿舅,阿舅平日里雖也抱著春秋去讀,可若是和此文賊講道理,卻是不堪一擊。既然道理講不通,那么就只好用皇爺最擅長的手段,唯有如此,方可解決這個問題。何況他們所牽涉的,乃是謀逆,謀逆者族滅,這是祖宗之法,既有法度,便不可徇私。”

  朱棣不由笑道:“可若是誅殺了這樣的人,那么后世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都要痛罵朕了。”

  朱瞻基神色認真地道:“阿舅說過,大破才能大立,歷來成大事者,沒有不被人罵的,一件事的好壞,應該人有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何須管顧他人非議呢?”

  朱棣此時卻是看向那人道:“朕孫兒的話,可有道理嗎?”

  此人臉色慘然,哽咽道:“草民祈陛下饒了草民一命,從此之后,愿…愿為陛下鷹犬。”

  朱棣笑了:“現在想做鷹犬,未免太遲了一些。朕孫兒的話,便是朕的話,朕開了這個金口,豈有食言的道理?”

  說罷,朱棣道:“此桉,都由孫兒來裁處吧。”

  而后,朱棣看向張安世道:“還有何人牽涉此事,錦衣衛從速拿辦。”

  張安世卻是掃了一眼眾大臣,隨即道:“陛下,有不少人,就在百官之中。”

  朱棣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從嘴里蹦出一個字來:“拿!”

  “喏。”

  一個名錄,自張安世的袖里取出。

  而后,張安世開始唱名。

  張安世的聲音很是平穩,卻好像是催命符一般。

  每點到一人,或有人口呼冤枉,或有人癱下,也有故作堅強的,只冷冷一笑。

  此情此景,對百官而言,好像度日如年一般,時間過得很慢。

  一個個人被押起來。

  有人大悲,高呼:“陛下,再不敢了。”

  又有人道:“是他,是他指使的,臣當時…不過是受人唆使…”

  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朱棣只覺得厭倦。

  他冷著臉,一雙虎目,始終沒有去看這些熟悉的面孔。

  三十多人,被一個個被點了出來。

  校尉們一擁而上,將人按倒在地。

  求饒之聲不絕于耳。

  朱棣最后吩咐道:“記得抄家!”

  拋下這句話,朱棣便再不愿多留,干脆地擺駕而去。

  張安世則按著腰間的刀柄,站在原地,吁了口氣,而后大喝:“帶下去。”

  校尉們立即扭著人拖拽著便走。

  余下的大臣,一個個神色頗為緊張。

  楊榮倒還鎮定,道:“各司其職吧。”

  說著,當即先走一步,眾人只好散去。

  看著那些大臣一個個離開,朱瞻基這才朝張安世靠近了一些,咧嘴笑道:“阿舅,你瞧我辦的如何?”

  “還好。”張安世如釋重負。

  不過眼下,還有許多事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穩定太平府的局面,解決了隱患是一個問題,如何重拾信心,促進發展才是至關緊要的事。

  朱瞻基道:“皇爺教我來處置,我打算將這些人統統滅族,阿舅以為如何?”

  張安世深深地看了朱瞻基一眼,才道:“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會怎樣做?”

  朱瞻基立即道:“當然也是滅族。”

  張安世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明明可以說,應該以祖宗之法來法辦,卻偏偏要說,我認為該滅族。前者是遵守祖制,后者則表現出了你的無情,一個人,不該輕易將自己的無情展現出來,而是應該說最漂亮的話,下最狠的手。”

  朱瞻基聽罷,眼眸微微一張,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我明白啦,就好像阿舅平日里一樣,口里總說不要、不要,實際上…卻早已將東西揣自己的懷里了。”

  張安世的臉頓時冷了下來,大怒道:“胡說八道,你幾時看見的!好啦,亂黨的事,交給我。可眼下,最緊要的還是穩定人心。你既是太平府的三等吏,這個時候,應該去去各府縣,講述朝廷關于新政的旨意,這是頭等大事。”

  朱瞻基道:“可是我覺得殺人更痛快。”

  張安世嘆息道:“殺人會給人留下創傷的,而救人不一樣,救人能引發人的愉悅和滿足。所以這等糟糕的事讓阿舅來處置,你好生去和軍民百姓講清楚好了。”

  朱瞻基露出一絲不解,皺了皺眉道:“可是我們殺的不是惡人嗎?”

  “誰說他們是惡人?”張安世詫異道:“好惡是相對的,就如在你眼里,你的皇爺爺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可若是在建文的臣子們眼里呢?同樣的道理,我是你的阿舅,你是不是也認為阿舅是好人…可在有些人的眼里,阿舅照樣是十惡不赦。”

  朱瞻基:“…”

  “好啦,就此別過,趕緊去好好辦事,阿舅手頭還有許多事要處置。”

  張安世擺擺手,吁了口氣。

  接下來,可有的忙了。

  當然這還不是最緊要的,被誅殺的這些人,任何一個,放在當今天下,都有巨大的影響力。

  而這些人被誅殺,必然會引發某些后果。

  譬如覺得痛快的人,自是覺得暢快淋漓,可若是覺得不痛快的人,也定會將朝廷恨之入骨。

  張安世回到棲霞時,已是夜深。

  天空已經披星戴天,張安世一臉疲倦地落座,他繼續審視著白日里緹騎們整理的卷宗。

  此時,有人出現在了張安世的桉頭,而后將最新的一份奏報送到了張安世的面前。

  張安世愕然抬頭,這才發現是一個文吏。

  這文吏神色同樣看起來很是疲倦,可與此同時,看著張安世的目光,卻很是不同,那一雙眼眸很有銳氣,卻并沒有懷有什么善意。

  “你是何人?”張安世挑著眉頭道:“叫什么名字?”

  此人愣了一下,卻還是道:“下官于謙!”

  張安世聽到于謙二字,不由瞇起眼睛看著這人。

  他細細觀察著這個年輕人,人很年輕,卻看上去穩重,只是…好像很不開心。

  張安世于是笑吟吟地道:“來長史府多久了。”

  “三日。”

  張安世伸手拿起了桌桉上的茶盞,他沒有低頭喝茶,而是點頭道:“三日,也逐漸能熟悉手頭的工作了,來此習慣嗎?吃住如何?”

  于謙抿著嘴,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卻顯得很平靜:“安排了住處,吃的也不錯,卻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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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不習慣?”張安世不禁愕然道。

  于謙又抿嘴不語,可在半響后,卻突然昂首道:“在外人看來,此乃富貴地,可在下官看來,這郡王府卻恰似閻王殿!”

  “哐當…”張安世抱著茶盞的了個哆嗦,而后,這茶盞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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