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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偶然

  充盈的血氣撲面而來,濃烈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如同黑暗中隱藏的一道巨大傷口,正汩汩地淌著鮮血,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慘烈與悲痛。

  與此同時,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這種熟悉且刺鼻的氣味讓伯洛戈不禁皺起了眉頭,昏暗中還響起一連串的雜音,那是儀器發出的、此起彼伏的滴答聲,如同催命的音符,讓人無法安寧。

  “走啊,”利維坦催促了伯洛戈一下,“你想要的就在前方,怎么,不敢面對真相了嗎?”

  真相?

  如今聽到這個詞匯,伯洛戈的內心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觸,可能他早已在一個又一個的真相面前,感到了疲倦吧。

  伯洛戈定了定神,看向四面八方,他正處于一個環形山的坑底,懸浮的巨石遮蔽了所有有的光,令這底部昏黑暗一片,但向著環形山的邊緣看去,能瞥見泛白的光芒映亮了灰白的大地。

  看樣子利維坦的諸多設施,都是建立在了環形山的坑底,但具體哪個是哪個,也唯有利維坦自己明白。

  在黑暗的盡頭,那是一個龐大的身影,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座沉睡的山峰,盡管輪廓模糊,但伯洛戈仍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威嚴與莊重。

  伯洛戈聽到了潺潺的水聲,時而柔和,時而激烈。

  那是一座由鋼鐵與血肉交織而成的扭曲噩夢,其外形儼然是一個巨大的、被殘酷剝奪了四肢與頭顱的人類軀干,仿佛有人處刑了一頭巨人,將它的血肉嵌進了鋼鐵里,令它永受慘痛的折磨。

  軀干的腹部高高隆起,恍若在醞釀著某種邪惡的力量,巨大的線纜如同黑色的觸手,野蠻地貫穿了那殘破不堪的血肉,將機械化的器官與軟組織無情地連接在一起。

  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滴答聲響,粘稠的液體從縫隙里緩緩溢出、滴落,在地面上匯成一灘灘詭異的血泊,而那始終常亮的指示燈,則如同邪惡之眼,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芒,像是在注視著伯洛戈。

  伯洛戈轉頭看向利維坦,利維坦臉上掛著莫名的笑意。

  利維坦鼓勵道,“去吧。”

  伯洛戈深呼吸,大步向前,越是臨近,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越是濃重。它令伯洛戈想起了同樣是鋼鐵與血肉鑄就的眾者。

  站在這座血肉造物身前,正對著伯洛戈的,是它那腫脹畸形的腹部,表皮被撐得薄如蟬翼,觸感溫暖、柔軟,輕輕地按壓下,伯洛戈能感受到有液體在腹部翻滾。

  很奇怪,這東西在伯洛戈看來,沒有任何威脅性可言,但在觸摸它的瞬間,伯洛戈的內心卻涌現一起一股難以扼制的不安感,猶如有蟻群在自己的體表爬行。

  “這東西可以被視作所羅門王的遺產之一,”利維坦適時地講解了起來,如同一位敬業的導游,“只不過,它一直處于理論階段,后來是由我運用魔鬼的力量,才在真正意義上地完成了它。”

  伯洛戈仔細地觀察這隆起的腹部,它的邊緣鑲嵌著一圈鐵框,釘滿了螺栓,血肉的內散發出的橙黃光芒,透過薄薄的表皮,映照出內臟模糊的輪廓,以及那無數如同蛛網般蔓延的血絲,如蛔蟲般緩緩蠕動。

  這東西就像一大塊的琥珀,里面不知道封存著些什么東西…

  伯洛戈隱約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東西。

  不安感變得越發強烈,伯洛戈覺得自己的額頭析出了汗水,但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沒有。

  “這東西…”

  伯洛戈忽然意識到,與其說這是一個扭曲的血肉造物,其實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畸形的孕婦,膨脹的腹部內孕育著不詳。

  回過頭,利維坦正以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伯洛戈,就像綜藝節目里,整蠱他人的主持人,滿懷期待著伯洛戈的丑態。

  嘩啦啦的流水聲忽然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內響起,如同遠古的秘語在召喚著什么,伯洛戈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立刻挪回了目光,他的心臟猛地跳動了幾下,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一般。

  那橙黃色的腹腔比他之前觀察的還要大上許多,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游動,帶著一種詭異而瘋狂的節奏。

  不安激增暴漲,伯洛戈覺得自己正在窺探一個本不應該被揭示的秘密。

  伯洛戈有機會離開的,然而,鬼使神差般,他的手再一次伸向了那薄薄的表皮。

  當伯洛戈的掌心按壓在那滑膩的表面上時,觸感就像撫摸冰冷的蛇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表皮下滲出的黏液,那種冰冷而粘稠的觸感讓他的胃部一陣翻涌。

  仿佛在觸摸另一頭畸形怪異的存在。

  在橙黃色的朦朧光芒中,一道漆黑的輪廓逐漸浮現、靠近,它輕輕地靠在了腹部的表皮邊緣,奇異的呢喃聲回響,似乎在與伯洛戈進行某種神秘的交流。

  透過那半透明的皮膚,伯洛戈終于看清了那靠近之物。

  那是一名蜷縮起來的成年男性人類,雙手抱膝,如同孕育于子宮中的胎兒,就像擺脫了重力的束縛般,隨意地搖晃、翻滾,蜷縮著的身子逐漸上仰,遮住的面容也一點點地顯現了出來。

  隔著半透明的表皮與黏液,那張臉完完全全地展現在了伯洛戈的眼前,那是一張緊閉雙眼的臉,安靜祥和,仿佛正沉浸在一個遙遠的夢境之中。

  然而,當伯洛戈看清那張臉時,他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握住,震驚與驚恐的情緒如同洪水猛獸般席卷而來。

  浸泡于光芒、被封于琥珀中的,是他自己的臉。

  伯洛戈·拉撒路的臉。

  剎那間,伯洛戈的腦海一片空白,即便他有過心理準備,想到過這詭異之物與自己的不死有關,可當它真真正正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還是不免感到茫然無措。

  噠噠的腳步聲靠近了,利維坦來到了伯洛戈的身旁,和他一起欣賞自己的杰作。

  “說來,這個東西,我一直沒給它取名來的,”利維坦開口道,“姑且稱它為…時溯之軸系統,如何?”

  伯洛戈一言不發,眼睛死死地盯著另一個自己。

  只聽利維坦繼續說道,“伯洛戈,這個世界上從不存在完美的不死,哪怕魔鬼本身的存續,也要依托于原罪的存在,更何況身為凡人的你了。”

  利維坦欣賞著自己偉大的杰作,用力地摟起伯洛戈的肩膀,“我接手了所羅門王的工作,利用禁忌的知識,創造了這臺血肉儀器,它可以成批量地復制、增殖。”

  他壓低了聲音,在伯洛戈身旁耳語,這一次他不再用伯洛戈之名稱呼他。

  “近乎無限地創造你…無魂者。”

  伯洛戈的鼻息沉重了起來,但很快,他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眼神再一次變得冷淡起來,空無一物。

  “身、心、靈,三位一體,這是自以太降臨后,桎梏世間的鐵律,但所羅門王從中找到了一絲漏洞,那就是原初的、真正的人類,不依靠靈魂也能存活的無魂者。”

  利維坦小心翼翼,仿佛在訴說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無魂者打破了這三位一體的平衡,令我繞過了這些鐵律,進而隨意地宣泄自己的靈感。”

  伯洛戈就像聽不見利維坦的話般,只是固執地注視著沉眠的另一個自己,他的神情逐漸悲憫了起來,打斷了利維坦的話。

  “也就是說,我不再受限于三位一體的約束?”

  “理論上是這樣的,”利維坦詳細地解釋起了這一切的緣由,“伯洛戈,你的不死并非是時間回溯,也不是血肉的愈合,而是…迭代。”

  “每當你于塵世受傷、死去時,這臺機器都會對傷口的血肉進行替換,又或是創造出一具新的軀體,進而與塵世的軀體進行置換。

  你所看到的遺蛻,正是你塵世死去的尸體,尸體被回收榨干了所有的養料,變成那灰白的雕塑,而你則使用著嶄新的軀體,繼續作戰。”

  利維坦向下坐去,一把椅子憑空生成,穩穩地接住了他。

  他繼續說道,“每當伱死亡昏迷、意識的連續性中斷時,都是時溯之軸系統,正重裝你的靈魂與意識,把它們加載回無魂者這一足以容納任何事物的軀殼之中。”

  “至于多次死亡后,復活時間的推移,這就更簡單了,時溯之軸系統很強大,但它并非無所不能,短期多次的死亡、消耗光了備用的軀體后,它也需要一定的時間,從頭構建起一具新的軀殼。”

  利維坦就像知曉伯洛戈所有的疑問般,他又補充道,“況且,轉移后的意識與靈魂,也需要一定的時間,重新適應新的軀殼,將煉金矩陣的投影,重新映照在軀殼上,并再一次地進行以太化的改造…”

  接著,利維坦又絮絮叨叨地聊了許多,例如憑借這一系統,他充分掌握了伯洛戈晉升歷程中,各個階段的詳細數據,就連煉金矩陣的構成,也得到了清晰的觀察,仿佛伯洛戈就是一具實驗品,被他暗中窺探著。

  還有許多不合邏輯的地方,則由血契的力量彌補,因此在這禁忌的技術與魔鬼的力量下,一個無比扭曲且復雜,但又極為微妙的不死之身達成了。

  伯洛戈自己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從希爾的記憶里可以得知,自己是唯一成功的無魂者,從后來者的角度去看,在自己因吞淵之喉的襲擊遺失后,希爾也沒有研制出另一個無魂者。

  自己是唯一成功的個體。

  利維坦得到了這一技術后,他沒有能力將其拓展,創造出更多的無魂者,只能把自己作為獨一無二的個例進行研究、復制,搭建起了這時溯之軸系統。

  伯洛戈問道,“只要摧毀了時溯之軸系統,我就不再是不死之身了嗎?”

  “差不多吧,”利維坦說,“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沒有完美的不死之身,只有趨于完美的。”

  伯洛戈繼續問道,“也就是說,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引爆此地,奪走我的不死之身嗎?”

  自身起源的過往在眼前飛逝,無數種可能在伯洛戈的眼前浮現。

  “不止是奪走我的不死之身,說到底,我的不死機制,其實聽起來更像是意識與靈魂在一個個無魂者軀殼間轉移,而我最初就是這樣誕生的。”

  伯洛戈似乎察覺到了利維坦的陰謀所在,“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把又一個靈魂塞進無魂者的軀體里,創造出另一個伯洛戈·拉撒路,把他的人生徹底搞砸。”

  無名的怒火從伯洛戈的心頭升起,他想起了那漫長的戰爭,想起了圣城之隕,他看到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從過去蔓延到了現在,牢牢地捆住了自己的命運。

  “告訴我,利維坦,”伯洛戈厲聲道,“我明明從命運里逃掉了,為什么圣城之隕那一日,我又回去了?”

  當年幼的伯洛戈離開神圣之城,在紅杉鎮展開新生活時,伯洛戈可以肯定,自己確確實實從命運的手中逃掉了,可最終,自己還是踏上了戰場,于那一日,出現在了神圣之城外。

  在那萬丈輝煌的光芒中,自己與魔鬼簽訂了血契,出賣了靈魂。

  這聽起來就像一個蓄意已久的陰謀。

  伯洛戈攥緊了拳頭,死盯著他,“是你在操縱我的人生嗎?”

  “不是的。”

  利維坦否認了伯洛戈的指控,漫不經心地回答道,“無魂者的軀體、具備異世界坐標的靈魂,在這兩點上,我可以肯定,它們的誕生是人為的,早有預謀的。

  但是,你不是的,伯洛戈。”

  利維坦…希爾回憶起了那一日,遙遠過去的那一日,他的朋友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僅存的成果也被送入曲徑裂隙之中。

  “那一日你確確實實從命運的手中逃掉了,但或許,是你自己也渴望著復仇,圣城之隕的那一天,你回來了,出現在了戰場上。”

  希爾笑了起來,“說實話,我原計劃并不是這樣的,但當我在戰場上發覺到你的存在時,一個嶄新的想法取代了原有的一切。”

  “說起來你可能不會相信,伯洛戈,”希爾坦言道,“正是那一日你出現在了戰場上,所以你才促使了賭約的成立。”

  有陰謀也有偶然,但不容置疑的是,這一切都由伯洛戈的意志推動著。

  “伯洛戈,你的‘身’與‘靈’,或許是一個個陰謀的產物,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由此誕生的‘心’。

  伯洛戈·拉撒路這一意志,它完完全全屬于你自己。”

  伯洛戈憎恨著魔鬼、懷疑著魔鬼,但此刻,他本能地相信了利維坦的話。

  “那是一場偶然?”

  “是的,無數陰謀中的一次偶然。”

  “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另一個人。”

  “沒錯,你并不特殊,特殊的是這個時代,是無數意志互相紛爭的終局,是必須有一個人出現。”

  希爾輕聲道,“只是恰好你站在了那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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