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搬入秩序局內后,伯洛戈感受到的最大壞處就是,娛樂項目變少了許多,在那充滿嚴肅的氛圍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職責,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哪怕是伯洛戈這種沒有多少娛樂欲望的人也是如此。
為此當夜幕降臨,伯洛戈推開不死者俱樂部的大門時,他才發現,許多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呈現,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
“呦!伯洛戈。”
“晚上好,伯洛戈。”
此起彼伏的招呼聲響起,伯洛戈和一個個舊友打著招呼,哈特、坎普、雪萊還有帕爾默,除了艾繆和拜莉她們外,大家基本都在這了。近期因花園的工作,艾繆她們根本脫不開身。
不過在這些人里,最令伯洛戈感到意外的是一個好久未見的身影。
“哦,丘奇也在啊?”
伯洛戈坐在了丘奇的對面,臉上有著止不住的驚喜。
自衰敗之疫事件后,伯洛戈就有段時間沒見過丘奇了,他不是在忙著滲透工作,就是在阿菲亞的花店,雖然見不到他人,但聽聞丘奇良好的近況,也蠻令人欣慰的。
“伯洛戈。”
丘奇向伯洛戈點頭示意,“好久不見。”
“確實有段時間沒見了,”伯洛戈追問著,“最近如何?”
隨著社交圈的擴大,伯洛戈也不再是之前那個寡言少語,看起來就冷冰冰的家伙了,他也會和朋友們聊聊近況,一起抱怨生活中的種種不順。
“還不錯,嗯…應該說是非常不錯。”
丘奇克制了一下,但臉上還是洋溢出止不住的笑意。
伯洛戈問,“哦,發生了什么?”
“我打算和阿菲亞訂婚了。”
“嗯…嗯?”
伯洛戈先是微笑地聆聽,緊接著整個人像是聽到了某個震撼人心的消息,直接呆滯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整間俱樂部都安靜了下來,大家齊齊地將目光看向丘奇,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后,挪開桌椅板凳,大家把丘奇重重包圍了起來,像是審訊犯人,又像是圍觀某種珍惜物種。
其中帕爾默最為過分,他一手攬住丘奇的脖子,看似一副親密的樣子,實則隨時準備勒斷丘奇的脖子。
“你怎么能過的這么好?我不理解!”帕爾默在丘奇的耳旁嘟囔著。
“這有什么的,你不是很多年前就訂婚了嗎?”丘奇聲音模糊地反問著。
帕爾默愣了一下,然后強調道,“這不一樣!”
“這哪里不一樣!”
“總之就是不一樣!”
看到兄弟過的比自己好時,人往往會變得過于抓狂。
“到底怎么回事?”
薇兒跳上桌子,貓眼打量著丘奇,即便和丘奇接觸的不多,但這么多年下來,薇兒和丘奇也算熟悉了,自然也知曉丘奇那狹間行走的特殊能力。
更何況,薇兒好像對所有人的情感問題都很好奇。
“就是字面意思,訂婚了,沒什么曲折的劇情,也沒什么情感糾紛,”丘奇說,“我和阿菲亞也算認識很久了,不是嗎?”
認識很久…
這句話伯洛戈聽起來有種不真切的恍惚感,在他看來時間好像沒過去多久,就像他昨天剛剛出獄一樣。
不,這并不短暫,這已經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時光了。
在伯洛戈還是實習生時,丘奇就認識了阿菲亞,數年過去了,大家都隨著時間的推移向前邁步,但伯洛戈因不死者對時間的特有頓感,他仍覺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算是水到渠成的事吧。”
丘奇繼續分享著他的幸福,“事情就發生在幾天前,我剛剛結束一次行動,去花店里看望阿菲亞,和她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婚姻這部分,我們討論了之后可能的生活,要做什么,在哪定居…”
他的目光有些游離,像是重回到那個情景中。
“我和她討論的很高興,甚至模擬起美好的生活…我突然覺得那是個不錯的時機,就折下一朵花送給了她。”
“哇哦…”
大家一并發出羨慕以及對美好憧憬的余音。
“她腦袋一熱就答應了?”帕爾默發出不諧的聲音,“事后她有沒有說,折下的這朵花,算你買了啊?”
帕爾默以簡單且直白的方式擊碎了這美好的氛圍,然后丘奇補上了最后一刀。
“有的。”
丘奇無奈地笑了笑,“只是開玩笑而已,我把那朵花做成了標本,就放在她的花店里。”
“真好啊…”哈特發出一陣感嘆,緊接著對帕爾默問道,“為什么人家的就那么美好,你的就那么古怪。”
“仔細想想,你確定丘奇的感情經歷就不古怪嗎?”帕爾默反問著。
思量了一下,丘奇好像確實也沒正常到哪去,不斷被清洗的記憶,可又一次又一次地愛上同一個人,聽起來既浪漫又坎坷。
雪萊小聲發問道,“就沒有個正常點的情感經歷嗎?”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把目光落向了伯洛戈,除了帕爾默與丘奇,伯洛戈是在場僅剩的,具備情感聯系的人。
打量了伯洛戈幾眼,大家紛紛挪開了視線,畢竟伯洛戈的也沒正常到哪里去。
“感覺情感這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普通正常的發展,好像無論是誰,都要經歷點狂風暴雨。”帕爾默分析道。
就在幾人交談個沒完,對那令人又愛又恨的情感高談闊論時,一陣低沉的腳步聲從樓梯間響起。
眾人把目光落向樓梯口,只見一個醉醺醺、狼狽至極的身影爬了出來。
金色的長發胡亂地散下,掛著酒水,粘在濕漉漉的身子上,眼白里盡是血絲,像是幾個晝夜未曾入眠。
如今的瑟雷看起來太落魄了,要知道他雖然腦袋有些問題,可即便是在跳鋼管舞時,也會保證自身本有的體面。
可現在他就像一個活脫脫的流浪漢,身上甚至只穿了一件內褲。
看了眾人一眼,瑟雷扭頭鉆入吧臺后,起開瓶蓋,直接拎瓶猛灌了起來。
酒精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喉嚨里,堆積在腸胃里,又在一陣劇烈的蠕動后,被他一口氣全部吐了出來。
聽著那生動的嘔吐聲,每個人都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他這是怎么了?”
伯洛戈感覺出了瑟雷狀態的不對,對薇兒低聲道。
“他這一陣都是這副樣子,應該是夢到自己做的虧心事,寢食難安,只好用酒精麻痹自己了。”
對于瑟雷的過去,薇兒顯然要知道許多。
“虧心事?他能有什么虧心事?他真的在乎虧心事嗎?”帕爾默小聲說道。
大家的眼里,瑟雷一向是沒心沒肺的代表,他的人生中仿佛沒有煩惱一詞,有的只是一場又一場等他赴約的宴會。
瑟雷從嘔吐物里爬了出來,又起開一瓶酒,他像是在猛灌自己,又像是在用酒水洗臉,把酒瓶丟到一邊,他半死不活地趴在吧臺上,勉強抬頭道。
“你們剛剛在聊什么?”
帕爾默在心底暗暗道,“完蛋,他聽到了。”
“什么婚姻?”
瑟雷接下來的話語,打消了帕爾默的顧慮。
“是有人要結婚了嗎?”
瑟雷站直了身子,倚靠在一旁的墻壁上,目光掃過一張張面孔,落在伯洛戈身上時,他直接就略了過去,瑟雷可不覺得伯洛戈能有婚姻之類的東西,更不要說他是和自己一樣的不死者。
“嗯…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瑟雷一邊嘟囔著一邊從吧臺后走了出來,“你將不再自由自在,命運被另一個人徹底束縛,你要分享彼此的一切,哪怕對方逝去,這一桎梏也不會消散,直到它伴隨著你走向死亡。”
“聽起來,你覺得婚姻就像某種詛咒。”伯洛戈說。
“準確說,是一種恩賜。”
瑟雷向伯洛戈露出玩味的笑意,“你獲得了什么,就失去了什么。”
“那你得到的東西應該蠻多的,失去的也是,”伯洛戈補充道,“畢竟你的妻子那么多。”
瑟雷說,“還好吧。”
“也是,”伯洛戈點頭肯定,“反正也只是形式上的婚姻,你并不愛她們。”
自奧莉薇亞的事后,伯洛戈與瑟雷之間的關系就變得尖銳起來,伯洛戈希望這位夜族領主能站出來,彌補自己當年所犯下的錯,去承擔責任,可瑟雷只想著在不死者俱樂部內爛到死,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話不能說的這么絕對,伯洛戈,”瑟雷并不生氣,而是解釋道,“有那么一位,我是付出過真心的。”
“然后呢?”
“然后她背叛了我,選擇走到陽光下,變成一團灰燼,留我一個人享受永恒的孤獨。”
瑟雷少見地袒露了自己的情緒,可能是酒精真的麻痹了他的心智,也可能他的理智真的岌岌可危了。
伯洛戈冰冷地評價道,“不錯的報復,對于你而言。”
瑟雷依舊沒有憤怒,而是笑著點頭,自問自答道,“也是,做過那么多惡事,能有善報就見鬼了。”
“哪一位!”
瑟雷忽然高聲道。
猶豫了片刻,丘奇緩緩地舉起手,順勢還拉著帕爾默一起。
瑟雷向著兩人舉杯,“恭喜你們二位!”
“他沒理解錯吧?”
“我猜沒有。”
丘奇與帕爾默竊竊私語著,伯洛戈則動身走向吧臺,坐在醉醺醺的瑟雷旁。
“怎么了?伯洛戈,又要來譏諷我了嗎?你知道這沒用的。”瑟雷趴在吧臺上,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自然知道,言語對于你這種沒有羞恥心的人而言是無用的,”伯洛戈坐姿筆挺,和跟爛泥一樣的瑟雷完全不同,“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準備晉升守壘者了。”
“哦?還不錯。”
“然后我就會踏入戰場,去處理夜族的事,把他們從陰影里拖出來,暴曬在太陽下,全部燒成灰。”伯洛戈面無表情地說道。
“恩恩嗯,最好是正午時處刑,正午的陽光最為熾熱,一些血統低劣的夜族,會在幾秒內被燒成灰。”在處刑夜族這方面,瑟雷是位專家。
這次伯洛戈沉默了一陣,許久后他才再度開口,“瑟雷,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好的很啊。”
瑟雷擠出一副難看的笑容,“只是周期性的焦慮而已,過幾天就好了,這是不死者們的通病,畢竟我們要活那么久呢。”
伯洛戈以無比嚴肅的口吻追問著,“不,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這次換瑟雷沉默了,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澈,對于一位夜族領主而言,想要從酒精的束縛里掙脫,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我只是在承受代價而已,伯洛戈,不死并非恩賜,而是一種詛咒,漫長的生命會磨滅你的所有情感,再也沒有什么是珍貴的,再也沒有什么是可以觸動你心弦的。”
瑟雷說起當初曾對伯洛戈說過的話,“真羨慕你,你還年輕。”
很顯然,這次談話又是不歡而散了。
瑟雷癱在吧臺上,像是睡死了過去,博德站在一旁,清理著地面的水漬與嘔吐物,薇兒和其他人暢聊著,拷打著丘奇,詢問著他和阿菲亞的故事,然后他們感嘆著,沒想到看起來最不可能和其他人產生聯系的丘奇,會走的比所有人都快。
臨近午夜時分,大家離開了不死者俱樂部,近期處于非常時期,每個人都有工作要做,大家不能肆意地放縱。
臨走前,伯洛戈打量了一眼瑟雷那落魄的背影,一言不發地離開。
“你覺得瑟雷到底是怎么了?”帕爾默和伯洛戈并肩同行。
伯洛戈說,“沒什么,只是他本性難改。”
“什么本性?浪蕩公子哥嗎?”
“不,是膽小鬼。”
伯洛戈的聲音嚴厲,“不敢直視自己命運的膽小鬼。”
狂歡散去,不死者俱樂部再度變得安靜起來,瑟雷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隨著夜族的再次活躍,許多糟糕的記憶也被瑟雷回憶了起來,但比這些更糟的是,關于愛莎的回憶。
每到深夜,瑟雷一閉上雙眼就能看到愛莎的身影,看到她向自己微笑,向自己伸出手…
回憶折磨著瑟雷,令他痛苦不已。
苦痛間,他想起某個曾愛過自己的人所說的話,“時間會令你我情感變質,由愛生恨,彼此憎惡。”
有那么一瞬間,瑟雷覺得自己憎惡著愛莎,憎惡自己為什么要愛上她,又為什么如此愛她,更憎恨她為什么要獨自死去,好留瑟雷一個人陷入回憶的痛苦中。
憎恨過后便是巨大的惶恐,瑟雷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憎恨自己生命里,唯一一個付出過真心的人。
瑟雷的胃部一陣翻涌,像是一種奇怪的癖好般,他喜歡嘔吐,仿佛這能把自己腐爛的內在吐個干凈,只是這次他剛彎下腰,博德就一把攔住了他。
“出去吐。”
博德已經受夠為瑟雷清理嘔吐物了。
瑟雷被趕出了不死者俱樂部,坐在臺階上,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他醞釀了一下,卻發現自己根本吐不出來。
清涼的晚風令瑟雷清醒了幾分,他整個人直接后仰了過去,依靠在臺階上,試著思考些什么,可到最后也是浪費時間。
瑟雷一想到自己的漫長余生,都要保持這種不死的蒼白思考,他便感到一陣絕望,隨即這抹絕望也被虛無所取代。
微弱的腳步聲打斷了瑟雷的思緒,他轉過頭,看到了那位于小巷陰影里的身影。
“好久不見啊。”
瑟雷瞄了一眼陰影,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視線便挪回夜空上,仰望著那皎潔的月光。
突然,瑟雷笑了一下。
“你在笑什么?”
奧莉薇亞走出陰影,她一直都搞不懂自己這位喜怒無常的父親,就像她搞不懂為什么他會覆滅夜族。
“我在笑,我明明活了這么久,但抬起頭仰望月亮的次數,好像也不多。”
瑟雷慢悠悠地說道,“我又在笑,當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可月亮還在,它還記得我,還記得那個和我一起看月亮的人。”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眼中閃爍著猩紅的色澤,“你這一陣都徘徊在不死者俱樂部周圍,你要做什么?是忤逆王庭那些事嗎?”
奧莉薇亞停住了腳步,一瞬間出現在她眼前的不再是一個醉鬼,而是一位藏于黑夜的夜族領主,那來自血統上的威壓從各個方面上壓制著她,帶來純粹的壓迫感。
“不。”
奧莉薇亞否認道,“那是我惹出的麻煩,不會牽連到你的。”
她說著又看了一眼不死者俱樂部,她知曉這里的避世規則。
“那你來這做什么?”
“只是想看看你,免得以后看不到了,又心生遺憾。”奧莉薇亞說。
“我有什么好看的,”瑟雷滿不在意道,“你從不喜歡我這位父親的,怎么,這些年的經歷,讓你對我有所改觀了?”
“怎么可能啊,瑟雷,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奧莉薇亞說著抬頭望著月亮,喃喃道,“可你就像月亮一樣,月亮是一個不變的紐帶,令你回憶起了母親,而你對我來講也是一種紐帶,讓我再次想起她。”
“紐帶…”
皎潔的月光落滿了瑟雷的眼瞳,他的內心感到了莫名的平靜。
“奧…”
瑟雷還想再說些什么,可當他看向陰影中時,卻發現奧莉薇亞已經消失了。
她離開了。
瑟雷能感受到,那血脈上聯系不斷稀薄,直到她徹底消失在了自己的感知內,又留瑟雷獨自一個人。
“我一直覺得,你應該再開朗些。”身后的陰影開始蠕動,一只黑貓鉆了出來。
“我難道還不開朗嗎?”瑟雷反問著,“誓言城·歐泊斯有名的鋼管舞舞者啊。”
薇兒努力忘記瑟雷這糟糕的名頭,“我指內心的那部分。”
“難道你連向自己女兒坦白內心的勇氣都沒有嗎?”薇兒不敢相信,只能感嘆著,“那維勒利斯家還真是一群膽小鬼,而你女兒勇敢的簡直不像你的孩子。”
瑟雷的聲音猶猶豫豫,“我只是還沒準備好…甚至沒想好該怎么說。”
“薇兒,其實我從未想過,我會有后代的,也就是說,在我原本的命運里,奧莉薇亞就不該存在。”
可能是情緒恰到好處,也可能是瑟雷稍稍鼓起了勇氣,他繼續說道,“但有一天,愛莎突然說想和我擁有一個孩子,你知道的,我很難拒絕她的要求,于是奧莉薇亞誕生了。
在我看來,奧莉薇亞只是我和愛莎生活里一種幸福浪漫的產物。”
“你并不愛你的孩子?”
“我不清楚,或許吧,”瑟雷幽幽道,“愛莎說,奧莉薇亞是她送給我的紐帶,把我與整個世界聯系起來。”
“那時我還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瑟雷自嘲著,“現在也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