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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自我認同危機

  “你還好嗎?伯洛戈。”

  “嗯?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今天有些反常,而且…你看起來有些糟,就像好幾天沒睡覺了一樣。”

  “哦?反應這么明顯嗎?”

  伯洛戈放下了杯子,低頭注視著水面中自己的狹小倒影,說實話,伯洛戈看不出什么,對此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試著讓對方安心。

  “沒事的,”伯洛戈長呼一口氣,偽裝出一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只是日常煩惱而已,你知道的,我這人很多慮。”

  “可平常你就算再怎么煩,也很少會這樣。”

  艾繆歪著腦袋,用手拄起臉頰,側目打量著伯洛戈,“其實有時候,你自己也沒有發現吧,伯洛戈,你這人還是有規律可尋的。”

  “比如?”伯洛戈好奇道。

  “比如絕大部分時間里,你這個人是非常喜歡獨處的,就像一些電影主角的刻板印象一樣。”

  艾繆說著表情用力了起來,像是一個在講鬼故事的巫婆,“謹慎、隱忍、試圖把所有的責任都由自己一人承擔起來。”

  “可即便是你這樣的鐵人,也是有極限的,當壓力抵達極限時,你就會不自主地尋求幫助…”

  “我有嗎?”伯洛戈打斷道。

  “你看,你看,開始反駁了,”艾繆瞇起眼睛,縫隙里流動著微光,“伯洛戈,幫助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就例如現在,現在你就是在尋求幫助,只是你自己尚未發覺。”

  艾繆說著伸手搭在了伯洛戈的肩膀上,語氣陰陽怪氣了起來,“你壓力一大,就會從喜歡獨處的狀態,變得特別渴望社交,想找其他人說說話,你通常不會向他們訴說你的壓力,你只是希望有人能陪陪你,只是簡單的陪伴就能改善你的心態。

  這時候你通常會和帕爾默看上一整天的電影,又或者去不死者俱樂部待上一整夜。”

  她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掐了掐伯洛戈的臉頰,“只有當壓力大到沒邊的時候,你才會想著來找我。”

  “怎…”

  伯洛戈剛想反駁,艾繆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伯洛戈的嘴,“都說了,你先別急著反駁。”

  艾繆看了眼彌漫著淡淡醉意且喧鬧的酒館,她懷疑道,“我猜帕爾默正在忙是嗎?”

  “嗯,他在忙晉升儀式的事,這段時間都夠嗆了。”

  “因為一些理由,不死者俱樂部你也不想去,對嗎?”

  想起那些妖魔鬼怪,伯洛戈無奈地點頭,“你猜對了。”

  艾繆扮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好啊,伯洛戈,各種備選項用光了,才想著找我是吧!”

  “也不是。”

  伯洛戈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確實沒想過這些事,更沒想過艾繆居然把自己分析的這么透徹。

  “我只是覺得…只是覺得…”

  “覺得我是個終極選項?”艾繆又說道,“只有前幾個治愈選項都不管用時,才想著我。”

  伯洛戈覺得這是個機會,連連夸獎道,“當然如此,和你在一起會非常安心,就像萬能藥。”

  “你這混蛋,別以為這種鬼話能把我忽悠過去。”艾繆現在清醒的不行。

  “對不起啊!”

  伯洛戈連連道歉著,在這種事上,他從不執著。

  小聲贊美了艾繆幾句后,伯洛戈眼神略顯茫然,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許久后,游離的目光落在艾繆的身上。

  “其實,仔細想想的話,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不想把壓力分擔到你身上。”

  “為什么?”艾繆學著伯洛戈的動作,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我們可是神圣的命運共同體。”

  神圣的命運共同體。

  此時聽到這個詞匯,伯洛戈莫名地想笑。

  “啊…該怎么說呢?”

  伯洛戈思索了片刻,很快,他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形容,“我不喜歡飲酒的,艾繆。”

  看著剩下的半杯橙汁,伯洛戈整理了一下語言,“我這個人控制欲有些強,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照我預想的那樣發展——就連我自己也是如此。

  所以我不喜歡飲酒,不喜歡任何會干擾到我理智判斷的東西。”

  “但你終究是人類,而不是一臺機械。”

  “是啊,所以這就是我解壓的方式了,”伯洛戈向艾繆微笑,“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對我而言就是一種安慰了。”

  “所以?”

  “所以就像吃蛋糕,大家都是這樣吧,先吃掉一些奶油少、不那么甜的部分,把最甜的部分留到最后,再一口吃光。”

  伯洛戈洋洋灑灑地說道,“帕爾默和瑟雷他們,是略顯普通的安慰劑,而艾繆則是非常珍貴的那種安慰劑。”

  “哦…”

  艾繆拉長了尾音,對于伯洛戈變著花樣的贊美,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兩人沉默了一陣,艾繆又開口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裝蠢,還是在故意裝蠢。”

  “你是指哪部分。”

  “全部。”

  “我可能只是不善于表達自己,理解一下,滿打滿算,我出獄才幾年而已。”

  “嗯…也是,”艾繆表示理解,隨后又問道,“也就是說,我對你很重要,對吧?”

  “是啊,你也說了,神圣的命運共同體。”

  伯洛戈說著伸出了拳頭。

  看著伯洛戈伸出的拳頭,艾繆有些猶豫,毫不掩飾地說道,“你這副樣子看起來,我們就像什么戰場兄弟一樣。”

  “其實也沒差多少啊,”聊到這部分,伯洛戈起了興致,“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啊。”

  艾繆有些無語,無奈地嘆氣,“麻煩你不要總是這樣敗壞氣氛,好嗎?”

  “我只是有些害羞。”見自己的冷笑話被識破,伯洛戈不好意思道。

  “堂堂的伯洛戈也會害羞?”

  “大概吧,就像一種奇怪的閾值,”伯洛戈想了想,補充道,“你看過類似的合家歡電影吧,到了結局時,笑話講的差不多了,那種氛圍感一下子就上來了。”

  “嗯,”艾繆點點頭,“然后大家就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對對對。”

  艾繆試圖順著伯洛戈的思緒去想,“所以你覺得…嗯…你和我氛圍感到一定程度后…會發生什么?”

  被問到了關鍵部分,伯洛戈猶豫了起來,“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剛剛也說了,我個偏執的控制狂,連自己也想控制。”

  “你是覺得氛圍到了一定閾值后,你會做出一些失控的事?”

  “或許吧,人對自己沒經歷過的事總是倍感警惕。”

  提及這些時,伯洛戈看起來真的很害羞,一看到伯洛戈這副模樣,艾繆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就是反差感嗎?”

  艾繆鬼使神差地說道。

  出了這間酒館,伯洛戈就是行動組組長、負權者、極致冷酷的專家、精通各種手段的冷血殺人狂,甚至說他還是一個來自于焦土之怒的老兵,可在這酒館內,在艾繆的面前,他就像一個克制的修士。

  “哈?”

  “沒什么,沒什么。”艾繆連連掩飾,把這個話題略過去。

  艾繆深思了一下,面帶著奇怪的笑意打量著伯洛戈,伯洛戈被她瞅的有些發毛,拿起一根根的薯條,以此轉移注意力。

  “伯洛戈,有個問題。”

  “問吧。”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神圣的命運共同體,對你而言是一種負擔,是一種失控后的抉擇嗎?”

  按照伯洛戈的思路,神圣的命運共同體、與她者建立緊密的情感聯系,又或者說,具備戀情,對于伯洛戈這種亡命徒而言,怎么看都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可在最后,伯洛戈卻主動向自己坦誠,尋求這樣的聯系。

  艾繆很好奇,伯洛戈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的。”

  伯洛戈當即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這是一種負擔,也是一種失控的抉擇。”

  “但我不并不討厭這樣。”

  伯洛戈機械式地將一根根薯條塞進了嘴里,像是為他的語言發動機添加燃油一樣,“如果你想得到一些你未曾擁有的東西,那么你就要嘗試一些你未曾嘗試過的東西。”

  “理性的角度來看,這是錯誤的,但感性的角度來講,我愿意為這失控的抉擇買單,也就是說,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我的原則,但我愿意讓原則為此事例外。”

  伯洛戈吃光了薯條,擦了擦手指,艾繆抬起手,招呼道,“麻煩再來一份。”

  “我吃飽了。”

  “但我還沒有吃。”艾繆白了伯洛戈一眼。

  “哦哦哦。”

  艾繆的目光重新落回伯洛戈的身上,她問道,“你還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嗎?”

  “辯解?沒什么了。”

  在艾繆那審視的目光下,伯洛戈有些坐立不安,很奇怪,有時候兩人聊著聊著,對話就變成了類似審訊之類的東西。

  過了一會一盤新的薯條被送了上來,艾繆拿起一根,像豚鼠吃菜葉子一樣,慢慢地、一節節地吃干凈。

  “伯洛戈。”

  艾繆忽然叫起伯洛戈的名字。

  “怎么了?”

  突然被叫起名字,有種課堂上被老師點名的感覺。

  “有人跟你說,你這家伙很擅長說情話嗎?”

  “情話?”伯洛戈愣住了,“怎么可能?”

  看著伯洛戈那副完全不自知且呆傻的模樣,艾繆一邊感嘆一邊鼓掌,“高手,不愧是專家啊,在這方面也精通的不行啊。”

  “有嗎?”

  伯洛戈的聲音高了起來,他這種人向來羞愧于情感的表達,讓伯洛戈主動做這種事根本不現實。

  “沒什么,沒什么,”艾繆忍著笑,拍了拍伯洛戈的肩膀,“高手都是這樣的,無形之中折服對手。”

  “哈?”

  伯洛戈完全聽不懂了,在他看來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誠實轉述而已。

  “別震驚了,夸你呢。”

  艾繆伸手,扒拉了一下伯洛戈的嘴角,讓他露出了一個丑陋的笑意。

  伯洛戈想不通,艾繆則笑個沒完,見她這副樣子,伯洛戈把新端來的薯條挪到自己身前,一根接著一根吃了起來。

  和帕爾默混久了之后,伯洛戈也開始喜歡上這些油炸食品了,要是再來一杯冰鎮橙汁,放映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那就更棒了。

  “你的壓力很大嗎?”平靜中,艾繆又問道,“按照你的思維方式,都找上我了,那應該是壓力大到爆吧。”

  艾繆的話把伯洛戈扯回了現實里,伯洛戈本隨便說點什么掩飾過去,可這時艾繆忽然抓住了伯洛戈的手,眼瞳里閃爍著微光。

  伯洛戈小聲道,“私闖民宅可不行。”

  “那你報警啊。”

  艾繆一副無賴的樣子,賤兮兮地說道,“怎么?跟別人說,我闖進你的‘心房’?他們只會把你當傻子唉。”

  “你有點學壞了,艾繆。”

  艾繆這個雙關的冷笑話,讓伯洛戈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說明老師你教的好啊。”

  艾繆撫摸著伯洛戈的手掌,感受著上面粗糙的繭子,如同一塊堅硬的矬子。

  “發生什么了?”艾繆再次問道。

  伯洛戈深呼吸,鼓足了勇氣,艱難地開口道,“我在想,我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擦了擦手指,伯洛戈滿眼盡是疑慮,摸了摸胸口,這時伯洛戈才想起來,自從解決了嗜人之后,他就戒煙了。

  伯洛戈回憶不起自己是如何成為債務人了,更不清楚自己到底與利維坦都交易了些什么。

  “我忘記了許多事,一些足以決定我個人存在的事,”伯洛戈停頓了一下,再次問出了那個他曾經問過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你自己,和預期中的你自己是截然不同、乃至互相違背的存在時,你會怎么辦?”

  “自我認同危機嗎?”

  艾繆很容易地就辨別出了伯洛戈的問題,曾經她也遇到過相似的事,艾繆本以為自己是泰達的唯一,但其實只是另一個人的替代品。

  “伯洛戈,你知道,人類每隔一段時間,全身的細胞就會代謝一遍嗎?”艾繆問道。

  “我知道。”

  “也就是說,從唯物的角度來看,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并不是同一個人。”

  “但我有恩賜·時溯之軸…”

  “形容!形容!你這個混蛋,怎么這種時候又變蠢了起來。”艾繆掐了一下伯洛戈的手肘。

  “哦哦哦,你繼續。”

  “我是說,不要老想著自己過去是什么人,就算你真的回憶起自己的過去,那又怎么樣,過去你可能是個窮兇極惡的混蛋,但這影響不到現在的你。”

  艾繆總結道,“過去的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你,然后抉擇出未來的你。”

  伯洛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習慣性地拿起一根薯條,然后被艾繆用力地拍掉。

  “這份是我的!”

  在血腥粘稠的溶洞內,到處是血跡和腐爛的尸體,腥臭的氣息填滿了空間的每一處,血湖的表面一片寧靜,沒有絲毫的漣漪,如同鏡面。

  “一個壞消息。”

  聲音從溶洞的出口處緩緩傳來,不久后一個身影踩著柔軟的血肉地面大步到來,他站在血湖之前耐心等待著。

  血湖沸騰,白皙的身影如同人魚一樣從血水之中探出,隨著她的降臨,流動的血水又紛紛凝固,在她的身下化作了一座扭曲的血色王座。

  “我們那位搖擺不定的血親,還是做出了他的抉擇。”

  瑪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以一種極為悲傷的語氣說道。

  “從何得來的消息?”

  聽聞這些,姿態從容的別西卜嚴肅了起來。

  “他親口告訴我的。”

  瑪門說著讓開了身位,這時別西卜才留意到在這血腥溶洞內,還有另一個沉重且遲緩的腳步聲在靠近。

  高大臃腫的身影漫步而來,那身可笑的潛水服是如此引人注目,漆黑的魚群環繞著它,無聲地潛行著。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血親們。”

  利維坦一邊走一邊張開了雙手,勢做要擁抱他們一樣。

  “利維坦?”

  見到利維坦,別西卜又驚又怒,血湖完全沸騰,乃至蒸發出了濃稠血液蒸汽,連帶著整個血肉溶洞都劇烈震蕩了起來,無數血淋淋的細長手臂伸出,猶如被風吹動的野草。

  “你來做什么?”

  無論如何別西卜都想不到,利維坦會親自現身于此。

  “還能做什么?”

  利維坦收回雙手,做了一個行禮的動作,然后向著她與瑪門輕輕地鞠躬。

  “我只是覺得宣戰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他無情地說道,“所以我親自前來,宣告各位的毀滅。”

  瑪門一言不發,冷眼旁觀,別西卜飽含怒意,血海沸騰。

  沉重的頭盔之下,利維坦扯出了一個無人可見的猙獰笑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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